趙栩?qū)y盞讓趙淺予捧了，右手用銀挑子舀了一勺參湯，左手捏住父親的下頜，將挑子頂住他的下牙，硬生生撬了開來，那參湯才入了口。一旁的御藥勾當(dāng)官已經(jīng)不吃驚了，除了燕王殿下，還真沒人敢這么弄官家的，可不這么弄，那參湯和藥，旁人還真的喂一碗撒一碗。

    里頭趙栩喂完參湯，眼睛也澀澀的。他走到外間想和太后說幾句話，卻發(fā)現(xiàn)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女史們都在東側(cè)偏殿的廊下靜靜侍立著。

    趙栩想了想，進(jìn)了西側(cè)偏殿，果然空無一人。他輕輕推開后殿的窗，外間正是福寧殿后的一片七里香樹叢，此時正開著滿滿的白色小花。外頭巡邏的禁軍班直剛走過去。他不再猶豫，輕輕跳出窗外，矮身于七里香花叢中的空隙間幾個空翻，落在東偏殿后頭的窗下，一蹲低掩入花叢中，那巡邏的禁軍正好又轉(zhuǎn)了身朝這邊過來。

    東偏殿里的高太后正無奈地看著滿面淚水的向皇后，心里正發(fā)愁，五娘賢惠溫柔，可就是缺了一國之母的魄力。要是大郎萬一有個什么，自己年事也高了，身體也越發(fā)不如以前。這大趙皇室，日后宮內(nèi)可真連個頂梁柱都沒有。

    “好了，五娘，我做娘的都沒哭，你就別再哭了。”高太后嘆了口氣：“你也聽到幾位醫(yī)官的話了，咱們總也要有個最壞的打算才是?！?/br>
    窗下的趙栩一顫，爹爹的情勢竟然壞到這個地步了！他胸中一熱，極力強忍著淚意。

    里面的向皇后掩面大哭起來：“娘娘，哥哥他只是一時氣急，哪里就如此兇險了？二府怎么就要開始修建哥哥的陵墓！”

    趙栩合上眼，竟要開始給爹爹建陵墓了！

    高太后的聲音道：“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誰愿意大郎兇險不成？你哭成這樣，大郎就能醒了？糊涂！你可是一國之母！他日的大趙太后，先要替官家想著江山社稷才是。你心里中意誰來繼位，不妨說出來。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幾年？以后大趙，還是要靠你扶持著官家才是。若是你母子兩宮不和，這二府也難做?！?/br>
    趙栩屏息凝神，心中既憂心爹爹，又滿是欽佩，皇祖母畢竟是皇祖母。

    向皇后的聲音哽咽著：“娘娘可是中意五郎？臣妾倒是覺得六郎看著脾氣不好，性子乖張，其實是個有心的好孩子。這幾日多虧了他，才喂得進(jìn)湯藥?！?/br>
    趙栩一愣，他從來沒想過向皇后竟然留意著這些小事，更沒料到，一向不親近任何皇子的向皇后，竟然第一個想到了自己。他咬咬唇，心潮起伏，他一直以為向皇后討厭自己的娘親，才從來不假以辭色對自己，才對趙檀他們幼時欺辱自己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的。

    高太后的聲音傳來：“五娘，看事情不能看一時，要看長遠(yuǎn)。六郎是個聰明的，也有些手段。可他不行?！?/br>
    趙栩在外面冷笑起來，這是又要說舅舅了。太后不待見舅舅和娘親，滿朝盡知。

    果然聽見向皇后問：“娘娘是說陳青嗎？”

    高太后說：“大趙這二十年里也少不了陳青，眼看著西夏和契丹屢屢在挑起爭端，一旦起了戰(zhàn)火，你要記著，只要有陳青在，我大趙安也?？伤殖只⒎莆罩乇?，若是六郎做了皇太子，萬一陳家生出二心來，可就后患無窮了。你別忘記，陳青可是有四個兒子呢。當(dāng)年太祖怎么黃袍加身的你莫非忘記了？”

    趙栩胸中一團(tuán)烈火跳著，快要燒得整個人他迸裂開。想著赤膽忠心的舅舅，竟然被皇祖母疑心到這個地步。誰稀罕當(dāng)什么太子！當(dāng)什么皇帝！他趙六不稀罕！他舅舅不稀罕！他們從來都不稀罕??！想起陳青那滿身的傷痕累累，那一腔怒火又變成無邊的委屈，趙栩緊握著手，眼中的男兒淚終于落了出來。他實在不想也不愿再聽下去，側(cè)頭看著禁軍走過去，撩起衣裳，幾個起落，又翻回西偏殿內(nèi)。

    趙栩關(guān)上窗，細(xì)細(xì)撩起下擺，拍落身上沾著的碎花，兜了沿著窗縫扔了出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一直在抖。這江山，是趙家的，更是萬民的，因為那個寶座，如此疑心猜忌良臣，若是沒有西夏和契丹呢！是不是就要解了舅舅的兵權(quán)，甚至害死舅舅？怎么不叫天下人心寒！

    片刻后，趙栩深深呼吸幾下，才定下心神，走出西偏殿，對廊下的宮女說：“在這里頭給四主主設(shè)一床被褥，添兩個冰盆，夜里好讓她在這里睡一會兒?！睂m女們應(yīng)聲去了。

    趙栩看著東側(cè)殿的槅扇門，久久未動。

    東偏殿里的向皇后低下頭不語：“那要不十五郎？臣妾總覺得五郎一直和四郎還有瓔珞很親近，想著心里就不大舒服?！?/br>
    高太后嘆了口氣：“十五郎年歲正好，只是他生母是個字也不識的，又是那樣的出身，這幾年把他養(yǎng)得實在有些魯鈍。五郎是個會看眼色的，不像六郎那么狠得下心。你看這兩年瓔珞被官家厭棄，五郎還是待她甚好，可見是個心軟的，將來侍奉你，必然恭恭敬敬。只要二府的相公們在，咱們早早給他選一個賢淑的皇后，守住祖宗家業(yè)倒也不難。只是他像大郎，喜愛美人。后宮里你以后可要警醒著，別出狐媚子才是?！?/br>
    向皇后聽著高太后的口氣，恐怕這太子一位，還是屬意吳王了，只能問：“那二府的相公們?nèi)绾慰?？?/br>
    高太后吸了口氣：“二府想來也是肯的。只是蔡佑此人，雖有宰輔之能，這兩年卻急功近利。大趙日后還是要靠蘇瞻治國才行。你只需記得，這朝中絕不能任由一人獨大。”她看著向皇后點頭了，這才稍微安心下來：“五娘你嫁給大郎這許多年，對政事知之甚少，眼下也要多知道一些才是。他日老身去了，這大趙，可就托付給你了?！?/br>
    向皇后心中一痛，哀哀地哭了起來：“娘娘！”

    高太后擺擺手：“好了，眼前除了準(zhǔn)備大郎的事，還要想著替吳王選個好王妃。翻過年他就要十六歲了。待官家的事一了，出了喪制，就讓禮部出名冊吧?！?/br>
    待向皇后帶淚去了，高太后才覺得口干舌燥，頭暈眼花起來，她強撐著喚來女史，扶著她躺倒榻上，才合上眼歇息起來。

    她七歲就被姨母曹皇后召入宮中，如今算來，在這皇宮中已經(jīng)整整五十二年，歷經(jīng)三朝。自從她做了皇后，她肩負(fù)起趙家的江山后，她就不是她自己了。三十幾年來的歷歷在目，她來不及回味來不及傷感。明年大郎本來要給她cao辦萬壽節(jié)，如今他卻躺在那里毫無知覺。她甚至只能乘著這空隙才能為他傷心難過……心憂如焚，心急如焚。

    高太后側(cè)身朝里躺著，任由兩行老淚順著眼角流下，只后悔自己年紀(jì)大了心也軟了，早就該殺了那兩個煉丹的道士才是。可心里卻又走馬燈似地，開始想著汴京城里哪個小娘子最適合做吳王妃。

    ***

    木樨院的夏夜，微風(fēng)習(xí)習(xí)中傳來陣陣琴聲。七娘白日看了那梁皇后的艷史，又見自己雖然不去表叔母的福田院慈幼局幫忙，卻也得了帖子，過幾日又能出去玩，來了興頭，夜里硬扯著四娘和九娘到她屋里聽她彈琴。

    四娘和九娘硬著頭皮聽她彈了兩曲。九娘連連告饒，直說自己是俗人，一心想著吃喝，正是那十四不彈里的“對俗子不彈”。氣得七娘扔下琴追著她打，哪里記得教習(xí)女先生一再叮囑的要高潔淡泊，要清麗而靜，要和潤而遠(yuǎn)。

    四娘看著她們二人歇了下來，忽地開口：“你們知不知道張蕊珠今早為什么紅著眼睛來？”

    七娘一愣，自從金明池一事后，她不知為何，看見張蕊珠和四娘，心里總怪怪的，親近不起來。早上眾人也留意到張蕊珠雙目紅腫，卻無人敢探個究竟。

    四娘說：“她家的女使悄悄地告訴我，說張大人要將張蕊珠送回福建祖屋兩年。張蕊珠哭了兩天了?！?/br>
    七娘和九娘都輕聲驚呼起來，明年就是女學(xué)甲班出公主侍讀的年頭了！熙寧四年入宮的兩位娘子，前兩年都被太后賜婚，嫁進(jìn)了宗室。這時候被送回福建，身為甲班成績第一的張蕊珠，不就是主動放棄了入宮侍讀的機會？

    九娘想起魯王和吳王都傾心于張蕊珠的傳言，更是訝異。難道張子厚竟然不愿女兒入宮？還是他——不愿意擁立吳王？眼下吳王明明是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的人選。如果吳王真的傾心張蕊珠，那張蕊珠在宮中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是大有機會問鼎日后的中宮皇后一位的啊。

    四娘微哂：“不過，她怎么肯？她又怎么舍得呢？聽說吳王也和她——”她搖起宮扇，心里終于有了一絲爽快。

    九娘仔細(xì)想了想：“我看張娘子還是必定會入宮的?！?/br>
    七娘瞪大眼睛：“難道父命可以違？”

    九娘笑了笑：“張娘子乃女中梟雄，胸懷大志。她若想辦成一件事，恐怕她父親也阻擋不住?！?/br>
    張蕊珠能讓魯王吳王都傾心于自己，必然很有些手段。聽說這幾日吳王天天去開寶寺為官家和魯王祈福，九娘朝七娘眨了眨眼：“你不信？”

    七娘搖搖頭，振奮起來：“若是張蕊珠回福建了，明年九娘你可記得讓著我，說不定我能和六姐一起入宮呢！”

    四娘笑著起身：“那我就祝阿姍如愿以償，若是咱家能出一位王妃，張蕊珠恐怕在福建也得氣死了?！?/br>
    七娘紅了臉又去打四娘。

    木樨院里琴聲斷了，笑聲又起。夏風(fēng)習(xí)習(xí)，不解人間憂愁。

    ***

    城西的太尉府內(nèi)院里，一個仆從也不見。院子里的大槐樹下，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三張?zhí)俅瞾y七八糟地橫在樹下，兩個少年郎翹著腿擠在一張?zhí)俅采?，動個不停，年紀(jì)最小的陳又初手里不停地塞著干果，一邊嚷嚷著：“娘——我要吃井里的西瓜——！”

    陳青只穿著中衣，盤腿坐在一張?zhí)俅采?，正借著月光在替剛洗完頭發(fā)的妻子擦干發(fā)尾，聞言哼了一聲：“你自己沒有手嗎？”

    另一張?zhí)俅采献o爹娘打扇的陳太初笑著擱下蒲扇：“我去吧?！彼鹕碜叩皆鹤恿硪贿叺睦暇?，單手一提，將井里湃著的西瓜的木桶撈了上來。不一會切成薄片的西瓜盛在一個大瓷盤，放到藤床間的矮幾上。陳太初又拿起蒲扇替魏氏打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