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蘇昉垂目看著自己的腳尖,作了個揖:“多謝姨母關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瓔看著蘇昉的背影,咬了咬唇,這么久了,在這個家里他始終不肯稱自己母親,就算在外面,他也是能省就省??衫删谷豢傉f不要逼他。真是!她轉身正待要敲門。門口的小廝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還請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時不見人?!?/br> 我難道也是這類不見的“人”嗎?王瓔一怔:“我也不能進嗎?” 小廝斂目垂首,卻不讓開:“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違背?!毙睦飬s犯嘀咕:您是夫人沒錯,上個月小的放您進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么惹惱了郎君,害得小的挨了十板子,到現(xiàn)在屁股還疼著呢。 王瓔側耳聽聽,書房里無人出聲。她揚起下巴,吸了口氣,轉身道:“我們回去罷?!笔膛⌒囊硪淼亟舆^提籃,假裝沒有注意到她微顫的手。 *** 蘇昉回到自己房里,他的乳母燕氏正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小廝們一個也不在屋里。 蘇昉看到桌上那盅湯水,坐了下來揭開蓋子看了眼,皺眉問:“燕姑姑,這個怎么還留著?” 燕氏上來蹲下身,握了他的手:“大郎,你奶哥哥昨日回來了。” 蘇昉一愣,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沒信兒也沒事,畢竟已經(jīng)快三年了,當年的人事早已變遷,查起來肯定不會順遂。倒是辛苦哥哥總是在外奔波,過年都不曾回來,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要查個明白,問個清楚,連累哥哥受苦了?!?/br> 燕氏忍著淚搖頭:“不,他心甘情愿的,他的命是你娘救回來的,就算不是為了大郎你,我和你哥哥也要查個清楚,不能讓你娘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彼煅势饋恚骸袄咸毂S樱@次總算找到人了,有信兒,有信兒了。” 蘇昉的手一緊,竟然不敢開口問,耳朵嗡嗡地響起來,心跳如擂鼓,眼睛立刻模糊起來,胸口也不住地起伏。燕氏含著淚輕輕拍著他,等他平復。 三年前,他才八歲,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沒了娘。他的娘,什么都會,每天笑盈盈,她在哪里,哪里就光堂明亮。 娘沒了的那夜。爹爹親自拿了娘的上衣,牽著他的手爬上屋頂,面朝北大喊三聲:“阿玞歸來!阿玞歸來!阿玞歸來!”他跟著啞著嗓子喊了十幾遍“娘你回來!”可娘再也回不來了。 爹爹親手給他換上了白色麻衣,和他一起披發(fā)赤腳,親手給娘洗頭洗澡,剪了手指甲和腳趾甲。他記得娘以前總是笑瞇瞇地拿著小銀剪給他剪腳趾甲,刮著他的鼻子說:“有力長發(fā),無力才長甲,看來阿昉最近讀書太累了,指甲這么長,要多吃兩碗飯早些睡多練練射箭哦?!笨伤也坏侥镉惺裁粗讣啄芗舻?,那娘應該是有力氣才對,為什么會死呢。 他還記得爹爹那夜把自己脖頸里掛的雙魚玉墜親手放到娘的口里,替娘換上新衣服。那件紅色的妝花褙子,是娘病里訂做的,好看得很。 他邊哭邊跟著爹爹折絹帛,看著爹爹折出一個人的樣子來,左邊寫了娘的生辰,右邊寫了娘的忌辰,讓他放在靈座前頭。他又怕又累又困,可撐著看爹爹寫了一夜的喪帖。一張一張又一張,他不想睡也不肯睡,卻還是睡過去了。 可是,娘大殮那天,他跪了一夜,想去帳幔后頭找晚詞jiejie要些水喝。風一吹,他卻看見另一邊被風掀起的帳幔后頭,爹爹低頭背對著他坐著,一身素服的姨母側身遞給爹爹一碗湯水,似乎還提到了他的名字。他雖然才八歲,可竟然看得出姨母臉上有一種藏也藏不住的高興。為什么娘死了,姨母還會高興?他看不到背對他坐著的爹爹是什么神情,只看到他慢慢接過了湯水。 風一歇,那帳幔墜了下來。他回到娘的靈前,好像明白了為什么娘前些時忽然對爹爹那么冷淡。等出殯回來,他就發(fā)現(xiàn)娘房里的晚詩晚詞jiejie都不見了。 有些事,堵在他心里,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一個月,一年。直到有一天爹爹告訴他,給娘守完三年孝后要娶姨母,好有個母親繼續(xù)照顧他,讓他安心好好讀書。他總是無法不去想,娘,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和姨母有干系嗎?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終于忍不住同燕姑說了,才知道燕姑竟然和他想的一樣。 原來,不是他一個人疑心娘的死因。 等他耳朵里好不容易寧靜下來,才聽燕姑說道:“晚詞和晚詩她們當年出了府,不知為何就被判成賤籍,賤賣去了大名府,后來又被賣去薊州。你哥哥找到的時候,兩個人都被賣到幽州了。只是你哥哥晚到了十多天,晚詞剛被人買走。晚詩那孩子早得了肺癆,話都說不出,看著你哥哥只知道哭著搖頭。”她哽咽著說:“大郎你要問的話,你哥哥都替你問了?!?/br> 蘇昉盯著她,手里滲出了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外來。 *** 九娘這夜一直在等孟建回來,讓慈姑小心翼翼地去打探了好幾回。 直到亥正,慈姑才回房,告訴她郎君回來了,挺高興的,還讓廚房備了酒菜送去正屋。九娘心里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只要這世這對便宜爹娘不要太愚笨,不太貪心,想來應該事成了,對他們也只有好處。蘇瞻那人,最恨裙帶關系。宮里吳賢妃想替爹爹想爭個節(jié)度使的虛名,最后卡在當時還是中書舍人的蘇瞻手里,就是不給用印。官家明示暗示了多少回都給他駁回去了,賢妃找太后哭。還被太后申斥了一頓。 玉簪服侍她上了榻,剛躺下,林氏神秘兮兮地來了,一進門就讓九娘把值夜的玉簪遣去外間。 九娘嚇了一跳:“姨娘?怎么了?” 林氏忸怩了一下:“你先別生氣,我——我剛才去了你上次帶我偷聽的后罩房那里。聽了些事,想著快點來告訴你。不然過了夜我肯定不記得了?!?/br> 九娘一愣,噗嗤笑出聲來,她聽寶相說了那夜林氏沒喝酒就壯膽,大鬧東小院的事,約莫后來孟建不了了之,沒怎么著她,倒養(yǎng)肥了她的膽子。趕緊說她:“姨娘竟然敢一個人跑去聽壁角?被捉住可怎么辦?” 林氏瞪了眼:“寶相替我守著呢,值夜的婆子還沒來,我們就趕緊走了。寶相可真聰明,她還放了一個耳鐺在池塘邊,說萬一被人撞見了,就說是去找耳鐺的?!?/br> 九娘咦了一聲,沒想到寶相倒是個有急智的。 林氏這才說:“你爹爹說他要去眉州了,還很高興地說宰相大人夸他很有字紙之名?” 九娘一愣:“自知之明?” 林氏點頭:“對,是這個自織來著?!?/br> 九娘掩住了嘴,話是貶還是褒,那位傻爹爹也聽不出來。 林氏想了想:“然后你爹爹就和娘子說起了你那位先頭的表舅母。娘子說她娘去了才半年,她爹爹就也去了。唉。原來她也早早沒了爹娘,也那么可憐?!?/br> 九娘抿了唇,眼神黯淡下來。前世里那短短一年間,她先痛失孩子,再痛失娘親,待回到蜀地,爹爹已經(jīng)病倒不起三個月有余,還一直瞞著不讓她知道。族里的長輩們再三要爹爹過繼一個郎君繼承長房的香火??傻鶊?zhí)意不肯,捧著《戶絕資產(chǎn)》說,出嫁女按律可繼承家產(chǎn),硬是托了他在府衙做主簿的好友,立了文書,指明把長房的田產(chǎn)房屋甚至中巖學院都留給她。又強撐著寫信給蘇瞻,告訴他一切情形。爹爹臨走時,牽著她的手笑著說:“你娘這下不孤單了。她膽子小,埋在地下怕得要死。就是爹爹對不起阿玞了。阿玞要好好的,要待自己好一些。爹娘會一起保佑你的?!?/br> 林氏低聲說:“我聽你爹爹說啊,你表舅舅把那位表舅母的嫁妝都交給他打理了。還說你那個什么蘇家的表哥要到我們孟家的學堂里進學。真是奇怪。” 九娘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整個人僵僵的:“姨娘!你再說一遍,我蘇家的表哥要什么?” 林氏搖搖頭又點點頭:“就是給你那個好看的碗的表哥,姓蘇的表哥就只有他吧?說是要來族學進學。你說這宰相家的東閣,怎么會來咱們家進學呢,奇怪不奇怪?姨娘弄不懂,反正告訴你總沒錯。” 九娘一下子睡意全消。阿昉要來孟氏族學附學?雖然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出于什么原因,可就是說阿昉就要離自己很近很近了?甚至天天都有機會能看到? 九娘心花怒放,小手心里全是汗,小臉也紅撲撲起來。林氏摸了摸她額頭,嚇了一跳:“啊呀,怎么突然發(fā)起熱來了?是姨娘害你著涼了嗎?” 九娘笑著搖搖頭,拉著她的手:“姨娘,你下次別再去偷聽了,給捉住的話,你可慘了?!?/br> 林氏捏捏她的手:“沒事,我想明白了,大不了被趕回翠微堂搗練一輩子。反正你和十一郎不是能來翠微堂嗎?我不怕?!彼纯淳拍镎J真的小臉,點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去了。反正也不會有你和十一郎的什么好事。” 林氏走后,玉簪倒了杯茶進來,九娘喝完竟然出了一身汗。慈姑看著她一臉笑容,忍不住問她:“林姨娘這是送了金豆子來給你了?高興成這樣?” 九娘抱著自己的小被子在榻上滾來滾去,哈哈地笑:“比金豆子還金呢!姨娘真好!”老天爺真有眼,竟把阿昉送到自己身邊來了。 九娘被按倒在榻上不許動。慈姑沒好氣地說:“你姨娘啊,自作聰明,要不是我勾著那值夜婆子說了半天話,就她那頭上亮閃閃的銀釵,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躲在那里似的。寶相那丫頭也是,找東西半夜不帶燈籠,黑燈瞎火騙誰呢!” 九娘笑得更厲害了,抱著慈姑不放:“慈姑,你真好,你真厲害,我真開心啊。” 這個春夜,真是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