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程氏坐到榻上,胸口尚氣得起伏不定。阮氏的話綿里藏針指桑罵槐,死人才聽不出她的意思。 剛剛進門的十郎十一郎已經(jīng)嚇得撲在乳母懷里大哭起來。 孟建只覺得疲憊不堪,他整個白天都在外面鋪子里盤算帳冊,籌謀著如何填補中饋上所缺的五萬貫錢,剛回家卻遇到九娘失蹤,跟著自己的三個女兒就都受了家法,在長房二房面前顏面盡失。回到房里又妻妾失和,這糟心日子簡直沒法子過。 孟建心中煩躁,揮揮手讓乳母和女使們帶著小娘子小郎君們先行回房。他看著阮氏匍匐在地,一動不動,心中又是憐惜,又是不安。 林氏一見,再笨,也懂得趕緊跟在九娘和慈姑身后腳底抹油,一出門,才覺得后背一身冷汗。 *** 看著前面的四娘靠在乳母身上跌跌撞撞,進了聽香閣。九娘左右看看無人,拖著林氏下了廡廊。 “噓——姨娘別出聲!”九娘先一步制止住林氏張大的嘴。慈姑愣了一愣,站在廡廊下左右看著。 正屋后面有三間后罩房,九娘拖著林氏,繞過小池塘,穿過后罩房,悄悄地掩在正屋的后窗下。林氏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卻也不敢出聲。今天出了這么大的事,廚下剛剛開始熱飯菜,婆子們侍女們都在正屋前面候著,倒無人發(fā)現(xiàn)這兩個聽壁角的。 正屋里孟建看著一旁還垂首跪著磚上的阮氏,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低聲問程氏:“孩子們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娘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四娘都已經(jīng)把錯都擔在自己身上,吃得苦頭最多不過。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她,現(xiàn)在又何苦為難琴娘?” 他是真心不明白,七娘闖了禍,九娘稀里糊涂傻乎乎,誰都知道四娘性子柔順膽怯,怎么可能出潑墨這種主意?還不是七娘這個爆性子干的。四娘主動替meimei承擔罪責,可憐還挨了一耳光又吃了家法。這程氏回來又打阮氏,簡直沒良心,毫無道理。他沒能說服程氏記名九郎為嫡子,本來就帶了三分內(nèi)疚,現(xiàn)在看著楚楚可憐的阮氏半邊臉也高高腫了起來,心里更是難受。 窗外的九娘咬住下唇忍住笑,這個做丈夫做爹的,實在糊涂,這么多年齊人之福怎么被他糊里糊涂享過來的,耐人尋思。他不知道自己越替阮氏和四娘說話,程氏越是恨得要死。四娘那樣跳出來,就算是她出的主意,誰信?最后還是七娘吃虧。 林氏不明白九娘怎么一點都不傷心還憋著笑的模樣,她心里快氣死了,九娘被欺負成這樣,還沒丟在學(xué)堂里,他竟然說沒什么大不了的。還不是因為阮氏才是他的心上人,而自己婢女出身,連著帶累了一雙兒女。九娘卻拍了拍她的手,搖搖頭。 里面?zhèn)鱽聿璞K碰撞的聲音,卻沒人搭理孟建。 忽然傳來梅姑低沉的聲音:“娘子,青玉堂來人傳了話。老太爺說,連翹既然是傭雇的良民,當年陳相公因家里小妾殺婢,被罷相了。請娘子好生妥善處置,免得給幾位郎君仕途上帶來隱患?!?/br> 九娘心里納悶,感覺和那位風韻依舊的姨奶奶恐怕脫不了干系。果然聽見里面程氏冷笑道:“老太爺剛才還一口一個嚴懲,回了一趟青玉堂就變成好生妥善處置了。我家不是養(yǎng)著個姨奶奶,倒是養(yǎng)了個祖宗!梅姑,你把連翹送去青玉堂,只管給姨奶奶使喚就是,把契約也送過去。這種不懷好意、挑撥是非、一肚子壞水的賤人,留在我這里只會教唆壞了小娘子。成天擺出那種可憐樣,梨花帶雨,是要狐媚給誰看!” 梅姑應(yīng)聲出去了。聽了程氏的話,林氏才松了口氣,趁九娘不注意,暗暗擦了眼角的淚。 九娘笑瞇瞇地掩住嘴,要論指桑罵槐,誰比得過眉州阿程? 屋里的的孟建被程氏一番話罵了自己的生母和侍妾,連著剛才自己替阮氏說情的話也被扔回臉上。不由得面皮一陣發(fā)紅,又羞又臊,待要發(fā)作,還是忍了下來,悶聲吃了這虧。 九娘聽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話,剛打算牽著林氏回去,又聽見侍女進屋稟告:“殿中侍御史家張大人家的小娘子差人送了御藥來,說是給七娘子治手傷的?!?/br> 不只屋里一靜。屋外后窗下的九娘也一呆。殿中侍御史張大人?她知道的殿中侍御史只有一個人姓張,福建浦城官宦世家出身的張子厚,也曾在她父親的中巖書院借讀過一年,是蘇瞻曾經(jīng)的知交好友。難道那位張蕊珠竟然是張子厚家的?九娘屏息側(cè)耳傾聽。 那侍女猶豫了一下又說:“張家娘子還帶了話,說恐怕今天學(xué)里的事會傳得沸沸揚揚,七娘子不妨請個幾天假再去學(xué)里?!?/br> 孟建嘆了口氣,倒聰明起來:“她們乙班那個秦員外郎家的小娘子是個最愛嚼舌頭的。這下七娘的盛名可是滿汴京城都知道了?!?/br> 程氏被戳在心肝上,偏生人家還是一腔誠意,拒絕不得。只能讓梅姑去收藥。 九娘回到東暖閣,有些魂不守舍,連平日最喜歡的飯菜都沒有用上幾口。林氏和慈姑都以為她嚇到了,趕緊安排侍女備水洗漱,抱了她上榻,蓋了薄被。 九娘看著林氏一身狼狽的樣子笑著說:“姨娘也洗一洗,你變得這么難看,我和十一弟會嫌棄你的。” 林氏一愣,可惜腫著眼,瞪也瞪不大,氣呼呼地出去喊寶相打水來。 九娘閉上眼,慈姑在榻前輕輕拍著她。 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前塵舊事,可猝不及防撞進耳中的名字,竟依然讓她五味雜陳,翻江倒海。 前世蘇瞻剛調(diào)回京不久,張子厚彈劾蘇瞻任杭州刺史期間的幾大罪狀。蘇瞻獲罪入獄。她的生活就此翻天覆地。 公婆相繼病倒,小叔仕途遭到牽連。蘇家全靠她和妯娌史氏兩個婦道人家撐著。她每日帶著四歲的蘇昉往獄中探視,送飯,讓蘇瞻安心。在外她上下打聽消息,在內(nèi)要安置部曲和奴婢打理中饋,直忙得腳不沾地,心力憔悴。 三個月后的寒冬臘月里,她在榻上給牢里的蘇瞻縫制一件新棉衣時,忽然腹痛難忍。她甚至忙到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了身孕。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婦人小產(chǎn),開始只有幾條血線,熱熱的,順著腿蜿蜒下來,浸濕了襦裙,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暈染成一團一團,疼到快死的時候,才覺得像血崩了一樣,瞬間襦裙就紅了。當時只有蘇昉在她身邊死死拽著她的手拼命喊娘。還是妯娌史氏聽到了阿昉的哭喊,趕了過來救了她的性命。 那天,她沒能去獄中給蘇瞻送飯。那牢頭卻仰慕蘇瞻已久,大魚大rou好酒好菜地供給蘇瞻吃。蘇瞻一看,以為這是那最后一頓飯,自己命不久矣,就寫了萬字的絕筆信給家里。那信當夜被送到官家案前,官家感嘆說,這樣驚才絕艷坦坦蕩蕩的蘇郎,誰會舍得殺他呢。后來宮中的向皇后和高太后聽說了她的事,夸贊她是義婦。 誰要做這樣的義婦?她因此再也不能生養(yǎng)了。連年后娘親在青神病逝,她都沒法回去奔喪。 幸好沒等到春暖花開,蘇瞻就被無罪釋放,跟著連升三級,直接進了中書省任正四品中書舍人。她的淑人誥命也極快地批示了下來。她進宮去謝恩。高太后和向皇后極喜愛她,稱贊她的才學(xué)見識和胸襟,賜給她許多藥物調(diào)理身子,常常召她進宮說話。 一直忙到仲夏時,她才帶著阿昉回川祭奠亡母。在離京的碼頭上,她最后一次看見張子厚。那時她還年輕,看也不看他一眼,和蘇瞻牽著蘇昉就繞開走。他上前攔著她紅著眼睛喊一聲師妹,遞給她一樣?xùn)|西。她一看是挽金,斷然揮手給了他一巴掌,用盡全身的力氣,打得他唇角滲血??僧攺堊雍窦t著眼倒遞劍柄給她時,她卻下不了狠手一劍刺死他。 正因為她是王妋,她心底才明白得很,她做不到遷怒于人。她若是糊涂一些,能恨別人,能怨別人,恐怕自己也不會那么難受。小產(chǎn)的事,她只怪自己太過疏忽。官場上的事,她更清楚絕非師兄弟反目成仇私人恩怨這么簡單,背后都是千絲萬縷,不是東風斗倒西風,就是西風斗倒東風。她心里太清明,最后苦的卻是她自己。 她記得當時蘇瞻死死摁著她的手,把劍丟開,一言不發(fā)將渾身顫抖的她緊緊摟在懷里。晚詞抱著拼命喊娘的阿昉,侍女仆從們嚇得半死。碼頭上一片混亂,她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聽不見。張子厚一直在喊一句話,她也沒聽見。 最終,船漸漸離了岸,她牽著阿昉立在船頭,看見蘇瞻和張子厚都跟石像似的一動不動,一點點變小,快看不見的時候,忽地那兩個人影不知怎么就糾纏在一起,然后雙雙落入水里。阿昉尖叫:“爹爹——爹爹——!”很快有人將他們拖上了碼頭。她沒有喊也沒有叫,夏日一早的太陽就灼傷人眼,刺得她淚水直流。 九娘搖搖頭。那些屬于王妋的過往,再想,也已經(jīng)人死如燈滅。事已經(jīng)年,蘇瞻也好,張子厚也好,一個個,都依然活得好好的,這世上,人人都活得好好的,會想著她念著她的,只有她的阿昉。親戚,連余悲都沒有,能忍住不唱歌已經(jīng)不錯了。 重活這一世,她更不可能和張子厚有什么交集。他的女兒,和她更沒有一點關(guān)系。她上輩子都沒有恨過張子厚,這輩子更犯不著去花那力氣。 房里傳來輕響,九娘睜開眼。卻是林氏收拾好了自己,不放心她,怕她餓著,又熱了碗粥端了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又有新人物出場。 殿中侍御史,斷句讀作殿中侍御史。和御史還不一樣。御史臺設(shè)侍御史六人,從六品下。掌糾舉百寮及入閤承詔,知推、彈、雜事。凡三司理事,與給事中、中書舍人更直朝堂。若三司所按而非其長官,則與刑部郎中、員外郎、大理司直、評事往訊。彈劾,則大夫、中丞押奏。大事,法冠、朱衣、纁裳、白紗中單;小事常服。 殿中侍御史,官職品級不高,舉足輕重。宋朝的臺諫力量都很強。后文的故事也會帶到。 另外,挽金不需要注解了,我們現(xiàn)在叫白包,對應(yīng)紅包。規(guī)矩是必須有零頭。比如1001元,801元。不可以放整數(shù)。還有必須葬禮儀式當天送,紅包可以補送,白包不可以補送。 ——齊人小劇場—— 孟建:唉,身為這個府里擁有女人數(shù)量最多的男人,很是酸爽??上Т蟾缍纾銈儾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