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起身體，卻發(fā)現(xiàn)這船居然沒有底，可卻穩(wěn)穩(wěn)的在河中游蕩，站在里面也不會掉下去。

    不過，我眼下并沒有注意這一點，而是忍不住的歡愉。金蟬子實在狡猾，我以為他留在靈山的那一點真靈會藏得嚴(yán)實，沒想到，居然就在這凌云渡下。只是他當(dāng)年留下這一點是怕自己受罰回不了靈山所留的后手，又怕藏得離靈山太近會被如來發(fā)覺，如今倒是方便了我。

    想象中覺得融合真靈后整個人都完整了的感覺并沒有出現(xiàn)，又或者說是我還來不及體驗，就被河上漂浮的一具尸體嚇到了。

    還記得當(dāng)年我和殷丞相殷小姐去河邊祭拜陳光蕊嗎？念完祭文殷小姐痛哭的時候，陳光蕊的尸體就從河里浮了上來，面容與我極為相似，只是多了一頭烏發(fā)。如今，同樣的事再次發(fā)生，然而這一次，在河里漂浮的那具尸體，我絕不會認(rèn)錯。

    那是我的。

    我還來不及多想，心中卻有所了悟。

    如今的我，大約就是脫去了驅(qū)殼，只剩元神了。

    “恭喜，恭喜。”船靠了岸，撐船人向我賀喜，“如今洗去凡塵，成佛可待。”

    我嘆了口氣，“還要多謝接引佛祖。”

    接引佛祖一笑，連船帶人消失不見。

    第133章

    過了凌云渡, 在繼續(xù)上行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沒過多久，就看到了雷音寺。

    寺外，青松林立, 許多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比丘僧、比丘尼與樹下修行，我才要行禮，就被他們避開，催我進(jìn)寺去見如來。

    山門前, 四大金剛已經(jīng)等候在此, 一層一層的傳報, 等了稍許時間，便引我們進(jìn)了寺中, 穿過三門，來到了大雄寶殿之中。此時, 大雄寶殿內(nèi)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神佛, 從里及外，一聲聲的召喚：“圣僧進(jìn)來?！?/br>
    我深吸一口氣，踏進(jìn)了大雄寶殿。

    “貧僧玄奘，見過如來佛祖?！蔽覠o視了來自兩側(cè)帶著壓力的注視，看向了坐在上位的如來。

    如來看著我，當(dāng)我們目光相接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先前所做的偽裝失效了。

    不過，既然已經(jīng)到了靈山, 我也沒指望能一直瞞住。

    “迦葉，阿儺，你們先引眾位高徒去珍樓，好生招待?！比鐏矸愿赖?，“玄奘前世與我有淵源，且隨我來好好說話?！?/br>
    “師父?！焙锔缈聪蛭遥壑袔е话?。

    我反而松了一口氣，把幾個悟好好看了一遍，“無妨，你們先出去。”

    等他們走遠(yuǎn)，我還能聽到豬八戒混不吝的嘟囔聲，“……別擔(dān)心，就算師父不討佛祖喜歡了，取不到真經(jīng)，大不了咱們就回去，又不是什么根基也沒有，陳家莊還有好大一片田……”

    我不知道給猴哥他們引路的迦葉、阿儺是什么表情，但大殿中的其他菩薩金剛阿羅揭諦大曜珈藍(lán)的表情才是足夠精彩，有的還忍不住看向我，被我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然后重新低頭念經(jīng)。

    “隨我來。”如來從上位走下，留下一句話，便兀自朝后走去。

    西方極樂之地不是隨便說說就算的，至少，在我們所走的這條小徑，兩邊是仙花仙草，樹上結(jié)的是仙果，不遠(yuǎn)處的樓閣帶著五色氤氳，寶塔散發(fā)著金光。佛音在耳畔徜徉，呼吸間皆得自在。

    “東土大唐如何？”如來問我。

    在沒見到如來之前，我曾經(jīng)想象過我們見面時的場景，然而不論哪一種，都沒有現(xiàn)在的平和，他眼中帶著憐憫慈悲，只被他一看，我都有種想要和他訴說委屈的沖動，因為冥冥中有一種感覺告訴我，無論我說什么，都是可以被包容的。

    可是——

    我閉了閉眼，壓制住了那股沖動，“不及我想象中的好，卻也還算安居?！?/br>
    “和西方極樂比之如何？”如來問。

    “天壤之別?！标P(guān)于這一點我沒有逞強(qiáng)，我之所以說大唐沒有我想象中的好，是因為參照物來自千年之后，可即使是千年之后，想要找出一處可以和靈山相媲美的地界也不可能。

    “那你為何心有不甘，無心取經(jīng)？”如來看向我，目光依然慈憫，卻給了我極大的壓力。

    “東土大唐的百姓，難道念了西天的經(jīng)，就能把東土變成西天嗎？”我也問。

    “若人心向善，如何不能？”如來回我。

    “那里講究仁義禮智信，如何不善？”

    “孔氏固然立下仁義禮智信之教，可對犯罪之人的處置大多都是流放絞刑斬首而無度化勸導(dǎo)，何等的愚昧不明。只仗著天高地厚地廣人稠，多貪多殺，多yin多誑，多欺多詐。造下無邊罪孽，惡貫滿盈，永墮幽冥。有進(jìn)入畜生道者，以身還債，將rou飼人；也有永墮阿鼻，永世不得超生。”如來說道，“而我西天有經(jīng)三藏，可以解煩惱，釋災(zāi)愆，法傳東土，功德無量，可你卻不情不愿，離經(jīng)叛道。如今我問你，又有何說法？”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心目中這個時代的世界第一強(qiáng)國，居然在如來這里的評價如此之低。他貶低的太徹底，讓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辯起。

    孔教儒家，固然是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hù)自己統(tǒng)治而立起的招牌，但千百年來發(fā)展浸潤，也絕非無可取之處?？扇缃癖蝗鐏磉@樣一說，我居然感覺整個東土大唐就是個土匪強(qiáng)盜窩。

    而且，佛教自詡為拯救東土的救世主，把道教天庭放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喧賓奪主。

    “造惡因，承惡果?！蔽业吐曊f，“既然造下了罪業(yè)，那么無論墮入有名還是阿鼻，不也是活該嗎？難道那些人的滿身罪惡，念幾卷經(jīng)文就可以消泯了？”

    “誰人能無過？”如來問道，“若是棄惡向善，也算是一樁功德。”

    “棄惡向善，那之前那些被惡欺凌的受害者又有何辜？眼看著害他們的人不僅得不到懲罰，反而有了新造化？”我問。

    “若一心向佛，自有一顆寬恕之心?！比鐏碚f道，“我以為這些年你已有所了悟，不想?yún)s比之前更加不遜?！?/br>
    我被這個評價弄得一愣。

    不遜？我？

    難道我不認(rèn)可這個說法就是不遜？可不是一切事情都是值得被原諒的，傷害已經(jīng)造成，難道要因為施害者或真或假的醒悟就必須要選擇原諒，否則就是沒有寬恕之心嗎？

    選擇原諒的人固然有一顆寬容之心，但拒絕原諒的人就該受到指責(zé)嗎？

    我搖頭，“這不對。信徒虔心信仰，是為了心中的那一片自在，而不是成為神佛手中的玩具，身不由己。”

    “既已誠心信仰，便無自私，將身家性命身外之物一同托付了?！比鐏淼溃爸挥行乃疾患冋?，才會在乎這些。”

    “所以，為了神佛的功德，虔誠信仰者可從容赴死，心思不純者死有余辜嗎？”我想到了這一路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那些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神佛不理的信徒，“自私的到底是誰？”

    “是你太過功利，只看眼前?！比鐏砜次业哪抗夥路鹞叶嗝吹牟豢删人帲敖袷佬扌?，來生福報，凡人性命于我等不過蜉蝣朝生夕死，靈魂不變，何必計較一時?！?/br>
    什么是三觀沖突，這就是三觀沖突。我說今世，他說來生，只要我今世好好活著，我管什么來生，一碗孟婆湯喝下，誰還認(rèn)識誰？

    然而這話我卻不能對如來說，他站的太高，看到的又太遠(yuǎn)，如果我處于他那個位置，我都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也這么想?；蛘哒f，如果我真的繼承了金蟬子的記憶，大約也會贊成。

    這個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逝，接著就被我拍飛。

    金蟬子如果真的這樣想的話，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他早就做出了選擇，自然也知道自己會承擔(dān)什么樣的后果?？伤€是這樣做了，這就是他最后的答案。

    “敢問佛祖，當(dāng)年金蟬子被貶下凡，到底所為何事？”在如來的目光下，我很難保持沉默，只能轉(zhuǎn)移話題。

    “你不記得？”如來問我。

    我心里稍微踏實了一點，“我只記得我是金蟬子，因為怠慢佛法被貶。這都是其他認(rèn)識金蟬子的人告訴我的，可是，這其中是否還有內(nèi)情？”

    “你的確怠慢了佛法，又冥頑不靈，因此我才要你下界修行?！比鐏碚f道，“前九世的時候你雖無記憶卻一心向佛，我本以為到了第十世不會有所差錯，你定然能夠功德圓滿，不負(fù)先前的磨難。結(jié)果只少看了幾眼，居然變得比曾經(jīng)的金蟬子更加執(zhí)拗?！?/br>
    “金蟬子當(dāng)初到底悟出了什么？”我索性直接問道。

    “你不記得。”這次，如來的聲音不僅帶著肯定，還有一份無奈，“你不記得，卻依然沒變，難道這真的是天意？”

    我聽的莫名其妙。

    如來帶我進(jìn)入一座寶塔，一步步走到最頂層，他指著一排被封死的箱子，對我說，“這些就是金蟬子所悟?！?/br>
    我看了如來一眼，見他沒反對，就打開了箱子，以一種開寶箱的激動心情，翻閱著里面不知道被封存了多久的紙張。

    金蟬子在佛法上的造詣不知道比我高了多少，等我全都看完的時候，外面的日月不知道已經(jīng)輪換了幾回，只有如來一直在一邊。

    “你作何想？”如來問我。

    “后面的經(jīng)文有些亂，也有幾處自相矛盾的地方?！蔽倚闹幸苫?，“只有這些嗎？這其中并無破格之處，佛法寬容，我也見過獨成一派者，為什么到了金蟬子這里就如此苛刻？”

    “弟子學(xué)有所成，我自然喜悅，可若是……”

    我聽如來講了又一段故事。

    如來真的不介意弟子出門立戶，他門下弟子在外有道場的又不是一個兩個，如果能遍地開花使周圍信眾一心向佛，那當(dāng)然最好不過。所以，當(dāng)初金蟬子若有所得的時候，如來又豈會不高興？雖然這所得是金蟬子被迫修閉口禪的時候領(lǐng)悟的，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卻覺得，你要一個話癆的人強(qiáng)制閉口，人道不人道另說，但那人壓抑久了，有話不能說，在心里沒準(zhǔn)就變異了。

    如來有慧眼，能掐算，一時沒忍住，就算了算自己那個雖然啰嗦沒進(jìn)取心卻聰慧的二弟子未來成就如何?？上ЫY(jié)果卻和他想的完全不同，金蟬子會成佛，然而如來卻透過成佛的金蟬子看到了一個讓他無法釋懷的未來。

    靈山不在，神佛寂滅。

    “我覺得這和金蟬子無關(guān)?！蔽矣X得嗓子有些發(fā)干，“既然靈山和眾位神佛都不見，金蟬子也不可能獨善其身?！?/br>
    “他的確沒有獨善其身，可結(jié)果已經(jīng)造成。”如來說道，“我追本溯源，才做出一二推測，這一切根本居然和金蟬子所悟有著絲縷關(guān)系?！?/br>
    我回憶著剛才看到的那些經(jīng)文，又拼命回想著幾次思想解放，打死我也不信這能和金蟬子扯上關(guān)系，“世人所思所想奇妙無窮，若有一二相撞并非不可能。佛祖如何就認(rèn)定金蟬子是禍?zhǔn)?？?/br>
    “此事或與他有關(guān)，或與他無關(guān)，可我卻不能再放任他參悟下去?！比鐏碚f道。

    “所以才有了怠慢佛法，輪回十世?！蔽业吐曊f道，“佛祖認(rèn)定此事與金蟬子有關(guān)，便讓他輪回，封掉記憶，一世一世的讓他追尋佛法求而不得，直到十世磨礪結(jié)束，忘掉自己所悟，取得真經(jīng)，帶回大唐，傳播信眾，功德圓滿?！?/br>
    “只是到底功虧一簣?！比鐏韲@息著。

    我搖著頭，“這改變不了什么，即使我真的把真經(jīng)帶回大唐，讓中土百姓人人念佛，最后結(jié)果依然不會發(fā)生變化。月有圓缺，有輝煌便有式微，這不是一點偷桃換李的改動就能改變的?！?/br>
    如來看著我不說話。

    我總算明白了為什么這一路走來遇到的菩薩們與我印象中的大不相同，如果如來所說的神佛寂滅的時間和我想象中的一致，那么往后數(shù)也只有千余年的時間留給他們。于凡人而言這是一段長的讓人絕望的時間，但對于神佛來說，這點時間算得了什么？

    孫悟空在五行山下就被壓了五百年，而留給他們的時間，還不夠壓三回孫悟空。

    若是如來是個普通人，我會說他太過著相。可實際上如來比我還要厲害許多，我能想明白的事，他未必想不明白，他如今執(zhí)著于變數(shù)想要更改為來，只是不肯接受那個未來罷了。

    “你來的太急?！比鐏碚f，“如果你在路上繼續(xù)參悟，而非空有本領(lǐng)無法自如施展，等到法身歸一的那一日，興許你就會明白我所說?！?/br>
    “佛祖會給我那么多時間嗎？”我不以為然。

    如來看著我，“不會，你已經(jīng)在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

    我對這個結(jié)果毫不意外。

    “唐三藏會帶著大乘經(jīng)法回東土?！比鐏碚f。

    “但我不會?！蔽覒?yīng)和。

    “我用盡手段引你歸回正路，如今已經(jīng)仁至義盡，師徒之情亦盡?！?/br>
    “我知道?！蔽铱聪蛉鐏恚翱蛇@依然不會改變未來。我曾經(jīng)以為神佛代表天道，可是我錯了，天道依然是天道，于天道而言，神佛亦是芻狗，會興，也會亡。”

    “我如今所為，便是為了可以改變的一線生機(jī)?！比鐏硖鹨徽?，“我會讓東土萬家誦念真經(jīng)，人人向善，真佛不滅?！?/br>
    “我猜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br>
    “你曾經(jīng)有過機(jī)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