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著那位老婆婆衰老的面容，花白的頭發(fā)，只覺得心里發(fā)酸難受的不行，根本連一句帶刺的話都說不出來。這讓我不得不納悶，我真不覺得自己是心腸那么軟的人啊。

    但如果讓我對這件事視而不見……

    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有那么想要插手管一管的念頭，明明我也不是愛管閑事的人。

    真是活見鬼了！

    “老人家，我與師父此行前往長安，不知您在長安可有故舊能捎一段話？”我說，“再差的情況，也不能比現(xiàn)在更差了?！?/br>
    老婆婆猶豫很久，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她才開口，“我兒光蕊之妻乃是當(dāng)朝丞相殷開山之女，若是方便……”

    得了這一句準(zhǔn)話，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

    路上，我和師父討論過這件事，我?guī)煾改隁q大，經(jīng)歷的也多，他年輕那會兒還是亂世呢，看到的不平之相就更多了，僅僅只是子棄母，雖然讓他覺得唏噓，可并不奇怪。

    “真沒想到陳萼居然會是這種人?！蔽业故呛軕崙?，“要是那些把他當(dāng)做偶像榜樣的人知道了這件事，看他還有何面目繼續(xù)為官?！?/br>
    我?guī)煾赣靡环N‘你還是太年輕’的眼神看著我，我張了張嘴，沒反駁。

    來自一個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再令人不齒不忿的事我都聽說過，與之相比，這件事真的不算什么，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反應(yīng)。

    也許是因為這是我面對面親身經(jīng)歷過、而不是聽說的原因？

    我沉默了一路，騎在毛驢上看到了前方隱在樹木之中的寺廟，忍不住又開口說了一句，“那個陳萼看來一直品行不良，不然，他的母親在久久得不到他的消息的時候，只會擔(dān)心他會出事，而不是覺得自己被拋棄了?！?/br>
    “你又怎知他的母親并非沒有那樣想過，只是出事就是天人兩別，若是被拋棄，倒還有再見面的機會?！狈鲙煾富氐溃澳闾嗔??！?/br>
    我“哼”了一聲，猴兒子用小手拍了拍我的臉。它大概感覺到我這一路上不怎么痛快，也不想要掙扎到地上去耍，乖巧的不得了。

    法明師父雖然說我著相，但他也看出了我心里的急切，我們只在那座掛單的寺廟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繼續(xù)向長安進發(fā)。

    我們最后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長安洪福寺。

    洪福寺比金山寺氣派很多，聽說往來之人更不乏達官貴人。我?guī)煾改贻p的時候曾經(jīng)在這里鉆研佛法，他那半卷殘經(jīng)就是在這里從一位外來傳法的法師手中獲得。當(dāng)時他只是一看就覺得如獲至寶，但洪福寺家大業(yè)大，經(jīng)閣內(nèi)從不缺少經(jīng)文，更別說只是一份不全的殘經(jīng)了，只讓他法明師父謄抄一份放入經(jīng)閣中，這份殘卷就讓他帶走了。

    這樣處置并沒什么不妥，法明師父雖然覺得那半卷殘經(jīng)絕妙不已，但那時候他也只是一個鄉(xiāng)下進城沒多久的土鱉，以為自己見識不夠，沒準(zhǔn)自己以為精妙的經(jīng)文在別人那里只是司空見慣，他沒多想，謄抄出備份之后就出了長安繼續(xù)游歷。

    然后二十多年過去了，有譯經(jīng)大家在翻譯經(jīng)文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份已經(jīng)積了不少灰塵的謄抄本，那位譯經(jīng)大家見識非凡，立刻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不凡之處，弄清了那謄抄本的來龍去脈之后，便向法明師父提出了邀請，共同翻譯這本殘經(jīng)，以讓更多的人看到。

    我法明師父是精通梵文的，我曾經(jīng)問過他，為什么不把那半卷殘經(jīng)翻譯出來。當(dāng)時我的見識更少，連世上有妖怪都不知道，只是覺得梵文原文背起來更加麻煩。就像在現(xiàn)代的時候，我語文成績再不怎么樣，也比英文好。文言文背誦再難，也比英文的全文背誦要簡單。我法明師父告訴我，這是因為他才疏學(xué)淺，無法把那半卷殘經(jīng)的真正精妙之處用我們的文字表達出來。再后來，我也習(xí)慣了使用梵文，也覺得用梵文的確可以更好的理解，也就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

    但當(dāng)我聽到洪福寺里的那位譯經(jīng)大家說要翻譯的時候，我下意識的在心里過了一遍原文，發(fā)現(xiàn)原文我都懂，卻不知道該怎么翻譯出來。

    茶壺肚里有貨——倒不出。

    我總算知道這是什么感覺了。

    譯經(jīng)并不是直接把原文翻譯成我們能夠理解的大白話，那是一種意譯，要注意修辭，要流暢，要有文采，最后的成品……反正比文言文都文言文就對了。

    我跟在法明師父身邊，那位譯經(jīng)大家似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法明師父一到，只休息了一天就被他拉去討論該如何翻譯。他非常重視法明師父的意見，畢竟，法明師父才是最了解那份殘經(jīng)的人，就連我，盡管年輕，可接觸的時間長，也算是一個權(quán)威的發(fā)言人了。

    譯經(jīng)這種事有多折磨人呢？反正有一次，兩句經(jīng)文花了一天的時間還沒有被定下就很有代表性了。

    這種情況下，我居然沒有不耐煩，連深知我本性的法明師父都有點納悶了。我也挺奇怪的，因為我一向認(rèn)為自己是奉行著功利主義的和尚，對佛經(jīng)的愛好都出自能讓我更上一步的初衷，可真的聽到那些高僧大能討論的時候，什么功利都被我拋到了一邊。

    我聽得如癡如醉。

    簡直都不像我了。

    我偶爾發(fā)表一下看法，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贊同，紛紛贊我法明師父名師出高徒，恍然讓我有了一種我實際上很有當(dāng)和尚的天賦的錯覺。

    就這樣忙碌了一個月，那半卷殘經(jīng)翻譯了還不到兩頁。洪福寺內(nèi)有一法師開堂講法，翻譯工作暫時停歇，我們都聽講去了。

    聽到一半的時候，我有些走神，因為我忽然想起來在萬花店里答應(yīng)過那位老婆婆的事，只是之前太忙，沒有一點空余時間。現(xiàn)在這位法師講的并不如何吸引我，我決定跟法明師父說一聲，看能不能去拜訪一下老婆婆的親家——當(dāng)朝丞相。

    老實說，我心里是有些虛的，那可是當(dāng)朝丞相啊，雖然當(dāng)初答應(yīng)的很痛快，可我一個沒權(quán)沒勢的和尚，該怎么去拜訪他呢？會不會連大門都沒靠近，就被人趕走了？

    但我沒想到的是，在某種程度，我的臉也是能當(dāng)卡刷的。

    要是那位丞相夫人不對著我喊“女婿光蕊”就更好了。

    我想說臟話。

    真的。

    第9章

    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陰謀，甚至還是這場陰謀的犧牲品。

    聽著，這一切并不是那么難以推斷。

    在萬花店里，我遇到的那個老婆婆——陳萼陳光蕊的親娘——告訴我，我的聲音和她的兒子特別像，像到在她眼睛看不見得情況下，只聽到我的聲音就認(rèn)為我是她的兒子；而在長安，丞相府中，丞相府人一見我就對著我叫“女婿光蕊”，雖然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女婿完全沒有我年輕，但這也說明了，我和陳萼陳光蕊長得有多像。

    話說，我站在丞相府門前的時候，是做了被趕走的準(zhǔn)備的，但一位老管家正好出門辦事，一不小心瞧見了我，這才熱情的把我迎進去。

    現(xiàn)在想想，老管家大概也把我認(rèn)錯了。

    綜上所訴，我和陳萼陳光蕊不僅聲音像，長得更像。再加上我法明師父是在江邊撿到我的，而那條江正是從明州穿過，而陳萼陳光蕊又是明州州主……

    這讓我如何不多想！

    十有八九，我就是他兒子沒錯了。他娶了丞相家的大小姐，沒準(zhǔn)我就是被拋棄的糟糠的兒子，這么一想，當(dāng)初拋棄我的那個哭的很慘的疑似我娘的人，大概就是糟糠了。

    我頓時腦補出了秦香蓮的故事，而陳萼瞬間成了陳世美。

    咦，他們居然都是一個姓，果然渣男這種屬性可以一脈相承嗎？

    想到這里，我也沉下臉。

    我倒不覺得自己被拋棄是多大的事，畢竟，我沒病沒災(zāi)的長到這么大了，未來前途不說是坦途也一片光明?？晌蚁氲轿夷莻€被拋棄的糟糠娘，她連我都保不住，現(xiàn)在還有沒有命在都不一定。如果是她主動拋棄我，我大概能裝作對此視而不見，但如果她是被逼迫的……

    報復(fù)心這種東西，我又不是沒有。即使被報復(fù)的那個人是我親爹。

    這是我在現(xiàn)代學(xué)到的道理，被渣了，找小三出氣治標(biāo)不治本，一心懟渣男絕對沒錯。

    等我回過神之后，我發(fā)現(xiàn)在空氣中彌漫的尷尬。

    丞相府人看著我，“是老身唐突了，只是我那女兒跟女婿去了江州赴任已有十八載，只有少數(shù)幾封書信來往……”

    “我住的地方倒離江州不遠?！蔽逸p聲說，“只是我剛落地不久就被人拋棄，不知生身父母是誰。倒是月前赴往長安的路上路過了萬花店，在那里遇到一位叫花的老婆婆，她的眼睛已經(jīng)瞎了，卻拉著我的手叫我光蕊。后來才知是認(rèn)錯的，但老婆婆說，我的聲音和她的兒子極為相像。”

    大概是我這句話里的信息量太大，丞相夫人都一時間接受不了。但能做到丞相夫人的人，素質(zhì)絕非普通老婦人可比，她把我留了下來，然后派人去請丞相速速回府。

    丞相名叫殷開山，光聽名字就能讓人感覺到他的氣魄了。不過他沒有玩不怒自威的那一套，而是雖然不是很和藹但絕不嚴(yán)肅的問了我一些問題，但關(guān)于我出生時候的事，我知道的也只是一個模糊的答案，但這位大手就根據(jù)我那個模糊的答案，做出了推測。

    推測一，一切都是巧合，完全的巧合。無論是我的聲音還是長相都和陳萼很像，還是我被拋棄的地方距離陳萼很近，全都是巧合。

    推測二，他們的女兒溫嬌，甚至女婿陳萼都出事了。

    我：“……”

    我能說什么？這就是素質(zhì)的差距啊，我最多聯(lián)想到家庭倫理、桃色新聞，丞相大人就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了。

    根據(jù)丞相大人的說法，當(dāng)初他女兒繡樓選婿的時候，狀元雖然是被繡球砸中的，拜堂成親等一系列程序都進行的非常緊湊，但作為長安城里的地頭蛇，家中有女待嫁的老父親，丞相大人對陳萼的底細還是知道的蠻清楚的。陳萼之前既沒有定親，也沒有在老家照顧老母的原配，到了長安之后更是一心考試沒有拈花惹草，所以，丞相大人才讓女兒下嫁的。

    所以，我想象中的被拋棄的糟糠娘是不存在的。

    咳，感覺有點尷尬。

    我現(xiàn)在有點傾向于推測一，這一切都是巧合了。

    但丞相大人話音一轉(zhuǎn)，又說我的出生日期很有說頭，雖然我是被撿到的，但據(jù)我法明師父說，我當(dāng)時肚子上的臍帶都沒掉呢，出生絕不超過兩天，所以我的生日雖然不確定，但也有個大致范圍。丞相大人說，根據(jù)我的生日，如果我和他女婿有關(guān)系的話，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是他女兒生的。往回推一下時間，大約就是他女兒成親后不久懷上了我，然后到江州赴任沒幾個月，我就出生了。

    聽到這件事，我明白為什么丞相大人懷疑他女兒或女婿出事了。

    我就好奇了，“難道之前一直無所察覺嗎？”

    丞相大人皺眉，“朝堂上每日都離不開老夫，再加上長安離江州有千里之遙，書信往來不便……”

    “門生故舊也沒有傳過消息？”我不敢置信。

    “倒是有過，只說我女婿一切都好，女兒身體小有不適，不便見客。”丞相大人一臉的回憶狀，“還有就是女婿開始蓄須，雖然年歲不足，但也能稱得上是一位美髻公了，讓許久未見到他的人差點不敢相認(rèn)?！?/br>
    這聽起來沒什么不對，但我怎么感覺一出悲劇正在上演呢？

    要知道，這年月，留一把大胡子的效果堪比整容。

    我不傻，丞相大人解釋的太詳細了，完全不像他這個身份地位的人。當(dāng)禮下于人的時候，很少是無所求的。

    “您想我做什么？”所以，我直接問了。

    丞相大人想讓我再回江州，去江州府衙一探。

    “至少有一結(jié)果，以了老夫心頭之憂。”丞相大人語重心長。

    我沒立刻答應(yīng)，說要回去想一想。我從江州而來，到長安才一個月，這一個月里還全都是待在洪福寺里，長安的地皮子都沒踩熱，這就打道回府……

    我覺得我需要掙扎一下。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我晚上做了一個夢。

    夢里，一個自稱是南極星君的人對我跳腳，問我怎么還不去救母親為父親報仇。我問他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南極星君說，當(dāng)初就是他奉觀音菩薩法旨讓我投胎到殷小姐腹中，沒想到一晃將近十八年，我居然對自己的身世無動于衷，害他完成不了觀音菩薩布置給他的任務(wù)。

    我回了他一聲“呵呵”。

    這不愧是二十一世紀(jì)最佳嘲諷詞，南極星君化作一縷白煙，被風(fēng)吹散了。

    我醒了。

    然后我翻了個身，又睡了。

    當(dāng)我不懂時間的連續(xù)性?。课沂菑奈磥硪磺Ф嗄昵皝淼?，和時間走向相悖，什么南極星君，他有那個本事從未來抓一個靈魂到唐朝投胎嗎？

    我可是穿越，早就脫離了你們那轉(zhuǎn)世輪回的俗套程序。

    不過我第二天還是答應(yīng)丞相大人了，因為他又添了一個好處，承諾事情明了之后會給金山寺捐一大筆香火錢。

    如果他昨天這么說，我早就答應(yīng)了好嗎？

    哎，我就是這么俗氣的一個人。

    第10章

    我又一路趕回了江州。

    我并不是一個人回去的，而是帶著丞相大人身邊的心腹。這一路趕得很急，等我到了江州之后，雖然竭力打理過自己的形容，但那種長久趕路所留下的風(fēng)霜疲倦?yún)s沒有那么容易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