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jié)
他的手指碰了碰猶有余溫的尸身,顫聲問:“……稚子何辜,為什么?” 慕燕安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師父答應(yīng)過要保赫連家一道血脈,我也不為難,那么……留我一個,不是很好嗎?” 慕清商推開了他,站起來,踉蹌了幾步。 慕燕安從小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他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如今終于把這個人拉下神壇,胸中升起難以言喻的快慰和滿足,連帶之前久候不來的怨憎也沒了??墒钱?dāng)他托起慕清商傷痕累累的手,看著他空洞呆滯的眼神,萬般風(fēng)儀毀于頃刻,那歡喜的感覺也沉淀成無法形容的復(fù)雜。 一劍破云開天地,千古一人已足矣。 他贏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應(yīng)該歡喜的,可是現(xiàn)在卻慢慢笑不出來了。 “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師父,留下來,陪陪我?!蹦窖喟草p聲道,“這里十面埋伏,你走不出去的,我……你對我仁至義盡,我不會再害你,你留下來,我還聽你的?!?/br> 慕清商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慕燕安覺得這是極好的,他一點都沒想過要害慕清商的性命,世上可以沒有任何人,但慕燕安不能沒有慕清商。反正師父從來沒怪過他,就算這次犯了錯,還有天長日久的時間來把隔閡填平。 半晌,慕清商忽然笑了。 慕燕安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笑,這個男人不僅被時光眷顧,笑起來更得天獨厚,只是今天笑得太難堪,蒼白疲倦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莫名有些不安:“師父,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做錯了一件事?!蹦角迳虛u搖頭,“罷了,錯就是錯,如今多言無濟于事。你已經(jīng)長大了,心機武學(xué)俱有所成,我……再教不得你什么,就此放過吧?!?/br> 慕燕安握緊手中劍,笑意凝固了:“師父,你要逐我出師門?” “我說了,是我之過,沒教好你?!蹦角迳唐v地探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一次是赫連家事,我無權(quán)置喙,今后的路……你自己且行且珍重吧,只是還得多言一句,為人處世若不給別人留余地,也是不給自己留退路的,我不想看你山窮水盡那一日,更不想有一天……” “親手清理門戶,對嗎?”慕燕安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師父啊,你可還記得當(dāng)年答應(yīng)過我什么?現(xiàn)在,你說要清理門戶?你想,殺我?” ——“師父,你是不是很厲害?” ——“保護你,應(yīng)該夠了。” ——“那……你會一輩子保護我嗎?” ——“說不好,我只能保證……我死之前,你會活著。” 昔年之言歷歷在耳,慕清商閉上眼,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慕燕安丟了手里劍,卻握住他的手,抬起那把破云橫在自己頸邊。 “師父,我給你這個機會?!蹦窖喟残χf,“你現(xiàn)在殺了我,一了百了,我保證你還能活著離開迷蹤嶺……就這一次機會,錯過就沒有了?!?/br> 他嘴上這樣講,心里嗤笑,目光與赫連沉遙遙一對,暗處弓箭手已悄然彎弓拉弦。 慕燕安的話,半真半假。 慕清商現(xiàn)在要他的命,他絕不反抗,因為這條命本來就是慕清商給的,他收回去,天經(jīng)地義; 但是他不會讓慕清商活著離開葬魂宮,不會容忍自己死后還有別人做慕清商的徒弟,死也一定要拉著慕清商一起。 他滿眼都是期待,等著慕清商的選擇,把身家性命壓在這只手上。 慕清商終于動了,破云劍往后一撤,他還沒松口氣,便見劍氣如虹,劃破了黎明將至的天空,向著他的脖頸封喉而至! 慕燕安臉上的笑容消失在這剎那,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睛睜大了! 一瞬間,十幾枝箭矢飛射而來,破云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忽然輪轉(zhuǎn)而回,蕩開箭矢,卻仍有兩枝捉隙而來,一枝射穿慕清商右肩,一枝射中慕燕安左腿。 他踉蹌跪地,卻猛然抬頭,一道帶著血色的白影在這一刻劃過眼前,劍光灑落如雨,竟然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沒有人再敢阻攔。 赫連沉把他扶起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就這么放過了?” “怎么會呢?”慕燕安的手指摳進了泥里,他看著自己那把染血的短劍,目光陰鷙得猶如地獄,“他既然沒殺我,就注定得跟我回來?!?/br> 后來的事情如慕燕安所料那般。 昔日人人推舉的破云劍主淪為了天下不齒的瘋魔罪人,一枚金令挑起了異族與大楚的明流暗涌,曾經(jīng)交友四海的人變成了武林公敵,而慕燕安一番唱作俱佳,成了“大義滅親”的英雄。 他終于把慕清商逼上了絕路。 慕燕安那天很高興,因為慕清商放在心里的人與事幾乎都背叛了他, 從此以后除了自己,慕清商一無所有。 他只能跟他走了。 做大俠有什么好?講仁義有什么?人這輩子短短數(shù)十載,管那么多做什么?生殺予奪,翻云覆雨,誰擋了路便殺了誰,沒人敢對你說個“不”字,這才是快活! 慕燕安心里有那么多妄想,他笑著走向慕清商,看著那人退無可退。 他看到那雙暴露在面具外的眼睛染上濕意,他以為慕清商一定會跟他走。 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怎會舍得死呢? 可他沒想到—— “我做的任何事情,不為任何人、任何說法,只為讓自己活成堂堂正正的人?!?/br> 話音還在耳畔,人卻已經(jīng)消失在慕燕安眼前。 那處高崖下面是無著絕壁,和一川湍急江河。 慕清商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慕燕安在那一瞬伸出手去,沒能抓住他,只拽住了破云劍。 劍刃切入血rou,手掌鮮血淋漓,可他恍若未覺,掙扎著爬到崖邊,看著那一道白影如折翼飛鳥,消失在蒼茫之間。 他伸出手,什么也沒抓住,只有風(fēng)從指縫穿過。 慕燕安怔怔地,他看著深不見底的高崖,眼中好像吞進了萬丈黑暗,湮滅了所有的光。 他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背后無數(shù)人歡呼雀躍,大喊著“魔頭伏誅”,還有人叫囂著下山搜查,不可放過活口,而慕燕安依然趴在崖邊,染血的破云劍還被他握在手里,劍刃好像和血rou長在了一起。 慕燕安直勾勾地看著下面,可惜除了一片蒼茫,什么也看不到。 這高崖十死無生,更何況他受了那樣重的傷,就算僥幸沒在山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掉進大江里一樣是把一身血rou喂了魚蝦。 可慕清商不該死的。 ——不,慕清商是自己跳崖,與我何干? ——可他是被誰逼的?可他是不該死的! 腦子里七嘴八舌的聲音交雜,嗡嗡作響,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只能怔怔地往下看。 直到晨曦微露,旭日東升。 天上的太陽升起,可他的太陽隕落了,跟著那個人,一起掉下去了。 十、 三年之后,赫連御戴著白銀面具走在山道上,背上的破云劍被他掛上一串骨風(fēng)鈴,搖動的時候叮當(dāng)作響。 自從那天之后,世上沒有了慕清商,也沒有了慕燕安。 他重新變回了赫連御,人已長成弱冠男子,身量拔高不少,換上了一身白衣,把長發(fā)高高束起,攬鏡自照的時候,鏡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jīng)死了三年的人。 可惜當(dāng)他拿下面具,露出妖冶邪肆的眉眼時,再多的清冷超凡都跌進了塵埃里,違和到諷刺的地步。 “怎么學(xué)都不像你,不好玩。”他無奈地?fù)u搖頭,順手把鏡子給摔碎了。 當(dāng)下他在前面走得正好,忽然眼前一花,臉上便是一輕,料峭春風(fēng)撲在臉上,微寒。 清悅的女聲從頭頂傳來:“阿商,你怎么又打扮成這……啊,不好意思,認(rèn)錯人了?!?/br> 赫連御抬頭,看見盛放的玉蘭花樹間落下一截緋紅衣擺,雪白的花朵下露出半張臉,可惜算不得人比花艷,反是被這玉蘭花襯得她不夠冰肌玉骨,所幸眉目清秀間暗含大氣,倒也不算難看。 赫連御懶洋洋地笑了笑,伸手討要:“既然認(rèn)錯了,就把東西還我?!?/br> 女子性格活潑精怪,將面具扔回他手上,合掌作揖,眨眨眼睛:“對不起,打擾了。” “被你碰上一下,臟了……”赫連御摩挲了一會兒,把面具戴回臉上,突然飛身落在花樹上,屈指成爪扣向女子咽喉。以他今日功底,被認(rèn)為這一記十拿九穩(wěn),卻不料那女子竟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從他指間逃了開去,驚鴻掠影般落在枝頭另一端,連花葉都沒顫上一下,仿佛身輕如鴻羽。 “你這人,脾氣怎么這樣壞?”女子的手握在腰間刀柄上,雙眼微斂,“左右一個小小誤會,我已經(jīng)道過歉,你卻還要咄咄逼人,一點也不大度。” 赫連御面具下的嘴角一彎:“大度的人最早死,因為他們不懂?dāng)夭莩?,眼里心里裝的累贅多,所以遲早要被連累死的。” 說著,他反手拔出了破云劍,遙遙指著女子的咽喉:“不過你要是乖乖讓我剁了那只手,再說出剛剛是把我認(rèn)成了什么人,我今天就不殺你?!?/br> 女子的目光在劍上一掃,嗤笑:“如此度量,你可不配這把劍。” 她一邊說話,一邊抽出了那把玄色長刀,鏤刻的鴻雁幾乎要振翼而出,仿佛斂羽飛鳥即將一鳴沖天,驚艷萬里山河。 赫連御臉上的笑有些冷。 三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的尸骨朽爛成灰,也足夠讓一些事情成為他心上傷疤,如龍之逆鱗,觸之即死。 他拿到了破云劍,可是這把劍并不接受他,拿在手里還不如砍瓜切rou的菜刀好使。 當(dāng)初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不如慕清商,連這把劍都看不起他,現(xiàn)在隨便一個女人都有膽子說他不配。 他瞇起眼睛,摸了摸劍柄上的骨風(fēng)鈴,笑得很輕柔:“哦?試試吧。” 刀劍相撞的剎那,玉蘭樹上殺意縱橫,他們兩人不僅斗上了兵器,還拳腳相加,只是這女子竟然是天生的神力,硬抗赫連御千斤墜仍不見退色,只是唇角微微見紅,刀法卻更是凌厲。 赫連御微訝。 這三年來他跟赫連沉面和心異,執(zhí)掌葬魂宮暗門勢力與之相輔相較,手里不知道染了多少自詡英豪的鄙人之血,卻是難得遇到這樣迅疾的身手。 女子的內(nèi)功、招式皆不如他,只是她身法太快,以至于赫連御每一次撕破的都只是一道殘影,而自始至終,她竟然都游離在這花樹上下,輕快如抓貓逗狗。 心中一冷,赫連御還劍入鞘,變掌為并指,正要抵上女子刀刃的剎那,忽然聽到了一聲短促簫音。 這簫聲太快太急,仿佛只是岔氣時吹出的一個破音,卻如驚雷炸響在耳畔,轟鳴作響,剎那時耳目一空,刀與指都偏了方向。 赫連御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難聽的簫聲,偏偏其中蘊含的內(nèi)力不容小覷,他嘴角一抿,避開女子捉隙而來的長刀,飛身落在了樹頂上,踏著微顫的枝葉,回首準(zhǔn)備看看是誰趕上門來找死。 就這么一眼,他的神情變了,所有的嬉笑諷刺都在剎那隨著血色飛快褪盡,凝固與銀雕面具如出一轍,若非眼瞳緊縮,恐怕也將冷凝成又一張假面。 小路盡頭是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馬,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低頭吃著路邊花草,悠閑自在極了。馬背上坐著個道長,一身衣袍黑白錯落,滿頭墨發(fā)被烏木簪挽起簡單整齊的髻,手執(zhí)一管竹蕭,可惜以被內(nèi)力震裂。 他的臉色很蒼白,像被冰封數(shù)年的死人,幾乎沒有活氣,眉目疏寒,氣度清冷,抿起的唇淡無血色,仿佛一葉薄薄的劍刃,唯一的亮色只有眼角一顆朱砂痣,仿佛在冰天雪地里點燃了一?;鹦?。 赫連御在那瞬間心頭一震,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波濤洶涌,把一切陳情往事翻江倒海,只是還沒有等他穩(wěn)住風(fēng)帆,就已經(jīng)被人搶了先。 “阿商!”那女子還刀回鞘,順手摘了朵還帶著晨露的白玉蘭,腳尖在花枝上一點,轉(zhuǎn)眼就落在道長身后,伸手把他抱了個滿懷。 她眉眼彎彎,笑得討好:“這花好看,送你?!?/br> 道長本來是在看赫連御,聞言就回過頭,將女子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松開,淡淡道:“惹是生非,胡鬧?!?/br> “是,我的錯,再也不敢了?!彼龜傞_手,指間玉蘭花微微顫著,就像赫連御此時搖搖欲墜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