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端清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目的地,他一路疾行,不多時便入了茂密山林。此時夜色黑沉,林中四下無人,就連蟲鳥鳴聲也幾不可聞,端清的眼前卻開始發(fā)花,看東西漸漸出現(xiàn)了重影,他沒有再動真氣,而是靠著耳力循聲到了林中溪水旁,盤膝坐下,抱元守一,開始調(diào)息丹田中隱隱失衡的兩股內(nèi)力。 慘淡稀疏的月光落下,當(dāng)端清再睜開眼,就看見水面上映出一雙詭異的眼睛。 端清生得一雙畫筆勾成似的丹鳳眼,眸珠似點星墜入寒潭,眼尾長睫若著墨,襯著眼下那顆小小的朱砂痣,算是一張清冷面容上最濃墨重彩的地方。他的眼神向來是冷淡的,清明得仿佛什么都看過,又好像什么都沒留下,然而此時在水面上映出來的雙眼,竟然于琥珀色的眼瞳邊緣生出一圈不祥的暗紅,如同一滴血融入了水里,并沒有氤氳消失,反而凝固在凈水最中心的位置上。 他冷冷看著水中倒影,倒影中的人也冷冷看著他。 “你已經(jīng)死了……”端清對著那倒影輕聲道,“你自己做的選擇,沒有后悔的余地。” 話音剛落,一顆石子落在水中,砸碎了幻影,濺了端清幾朵水花。 背后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卻沒見到人,反而是上方風(fēng)聲忽起,一只手突然落下,抽走了他束發(fā)的烏木簪子。 霜雪發(fā)絲鋪展落下的剎那,長劍已經(jīng)無聲回轉(zhuǎn),穩(wěn)穩(wěn)落在了來人頸側(cè),只要輕輕一抹,人就能喋血劍下。 然而端清握劍的手沒有動。 劍下是個身量高挑瘦削的女子,著一身利落的絳紅色束袖衣衫,滿頭烏絲被一支桃花木簪束成高揚(yáng)的馬尾,寡淡面容不施粉黛,幸而有一雙靈動鋒利的臥蠶眼增光添彩,唇間銜著端清的烏木簪,笑得很是促狹。 她拿下烏木簪,去挑端清的下巴,微微一笑,吐氣馥郁,拖長的尾音像是不懷好意的鉤子:“阿商,你……” 冰冷劍鋒猝然劃過,未盡的聲音戛然而止,永遠(yuǎn)留在了喉間。 端清手腕一抖,一線血珠飛濺,劍刃又明凈如水,他沒有看地上的尸體一眼,反而是投向叢林,冷然道:“出來。” 林中突然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音不大,卻刺耳得很,乍一聽像是數(shù)人齊齊開口,仔細(xì)辨認(rèn)才會發(fā)現(xiàn)這都是一個人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女聲笑了一陣,刻意放軟了語調(diào),哀怨道:“阿商,你怎么忍心對我動手呢?” 這是顧欺芳的聲音,說話的口氣卻截然不同,端清聽聲辯位一劍揮去,霸道劍風(fēng)將碗口粗的樹木一斬兩斷,一道人影從樹上跳下來,笑吟吟地站在離端清三丈遠(yuǎn)的地方。 她跟地上的死人一般打扮,面上也是顧欺芳那副容貌,說話時的舉止神情卻要更到位些,吊起眼梢環(huán)著胳膊看來時,仿佛是那死去多年的人從墳?zāi)估锾K醒,活生生地站在了端清面前。 她垂下眼,有些落寞的模樣:“阿商,十三年不見,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 “逝者已矣,無論你們多少算計,打擾亡人安寧都是不該。”端清看著這張臉,冷淡得連半點動容都沒有,“撕下這張假面,貧道允你一句話的時間?!?/br> 女人輕輕一笑,倒是識趣地撕下面具,露出一張嫵媚嬌艷的真容,對端清眨了眨眼,道:“蕭艷骨見過端清道長?!?/br> 端清的目光掃了眼地上尸體,淡淡道:“你們都是蕭艷骨,卻非葬魂宮的白虎殿主?!?/br> 蕭艷骨是天下第一的易容高手,她不僅善于縮骨偽裝,更是出了名的機(jī)巧狡猾,因此這樣一個人早早為自己做了打算,暗中培養(yǎng)了幾名與自己相似的女子,輪流帶在身邊教養(yǎng)多年,換皮妝面扮成自己的樣子,學(xué)習(xí)她的武功和說話處事,成為她緊要關(guān)頭時的替身。 先前問禪山驚變,留在山下與步雪遙對戰(zhàn)虞三娘、后來把持山道的便是替身之一,有了她在明面上吸引目光,真正的蕭艷骨才能去跟赫連御接頭。 眼下出現(xiàn)在端清面前的,便是另外兩名替身。 如此隱秘的事情,從十五年前就開始準(zhǔn)備,整個葬魂宮內(nèi)知曉的人也不過蕭艷骨自己和宮主赫連御,卻沒想到現(xiàn)在一照面就被端清揭露。 “蕭艷骨”面上笑意不改,心里卻打了個突,替身終究不是正主,學(xué)得再像也有所限,只知道服從命令行事,卻不知道自己這一回要面對的人到底是什么底細(xì)。 她看了眼地上同伴的尸體,莫名間覺得頸項生寒。 定了定神,“蕭艷骨”道:“今夜冒犯道長亡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替魏殿主向道長帶句話,還請不要怪罪?!?/br> 端清惜字如金:“說?!?/br> “蕭艷骨”一顆心莫名跳得飛快,她忍住背后突然竄起的驚悚寒意,道:“魏殿主聽聞我們赫連宮主為道長所擒,現(xiàn)囚于浮屠塔受盡苦楚,特命我姐妹二人來試探一番道長是否貴人多忘事,已經(jīng)不記得當(dāng)初在故人墳頭的誓言?” 端清的目光涼如水,“蕭艷骨”道:“若道長果真功法大成斷情絕愛,此番行為無可指摘,魏殿主也無從相擾……若道長會為我姐妹二人這番聲色行徑動怒,便說明道長心中猶存牽掛,并非那遺世忘情的大圣賢,那又為何要違背他年舊約?” 她說完這段話,就像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面前的道長靜美如畫,可“蕭艷骨”只注意到那雙不同尋常的眼,以及身周無聲無息圍攏過來的肅冷寒意。 那寒意不帶殺氣,卻壓得她全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 端清認(rèn)真聽完了她說的每一個字,這才問道:“都說完了?” “蕭艷骨”一怔,下意識地點頭。 就這么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她的頭卻一路下墜,重重砸落在腳邊,眼睛陡然瞪大,緊接著倏地渙散,半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 一劍斷首,語盡命終,然而她自始至終都在警惕,也沒發(fā)現(xiàn)端清是何時出了劍,自己是什么時候被斷了頸項。 “既然奉命做事,現(xiàn)在事已成,便把命留下吧?!倍饲遄悴徽囱靥み^滿地狼藉,向來處走去,長劍斂鋒入鞘,夜風(fēng)吹散了他身上一線微不可查的血腥味,唯獨(dú)眼中一圈暗紅愈來愈濃。 他走得很慢,直到前方傳來火把的光芒,伴隨著匆忙腳步聲和呼喚聲,端清才駐足應(yīng)道:“貧道在此?!?/br> 來找他的一名僧人,端清記得這人是本該守在浮屠塔第七層的武僧之一,他眉目微垂:“出了何事?” “阿彌陀佛?!蔽渖畬λ险菩卸Y,“端清長老,適才赫連施主想要見您,小僧下來未見您的蹤影,幸在地上發(fā)現(xiàn)留字,這便趕來告知?!?/br> 這是數(shù)日以來赫連御第一次提出要求,他十分認(rèn)清自己身為階下囚的事實,不管敵視還是針對都來者不拒,逆來順受得近乎乖巧。 然而,他現(xiàn)在要見端清。 未曾猶豫,端清對著僧人輕輕頷首,跟著他返回浮屠塔,兩人腳程都不慢,不多時就到了囚室門前。 “……都出去?!?/br> 赫連御的聲音因為缺水而沙啞,兩條兒臂粗的鐵鏈拴住他雙肩,心思縝密的羅梓亭甚至在他所跪的石磚下做了機(jī)關(guān),一旦他雙膝離地,背后就會彈出弩箭,將其一箭穿心,絕不肯放魔頭活著離開。 他身上的傷只做了草草處理,確保不會在公審之前咽氣,血汗塵土凝成一塊塊瘡疤樣的痕跡斑駁身上,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被楚惜微斬斷的手腕傷口已經(jīng)出現(xiàn)潰爛,觸目驚心,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葬魂宮主現(xiàn)在比叫花子還要狼狽。 赫連御的話,現(xiàn)在自然是沒人肯言聽計從的,然而端清凝視了他片刻,抬手示意看守人都退到門外,使得囚室之內(nèi)一時間死寂下來。 “你要見我,是有什么事?” 端清緩緩走過來,他的一身黑白道袍在這幽暗之地仿佛成了光與影的交界,隨著距離拉近,明滅了赫連御眼里的光。 我……”赫連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笑起來,“我想見你。” 短短四個字,似被他在唇齒間咀嚼了一遍,余音甚至帶上了愉悅的繾綣味道,然而端清始終無動于衷。 端清低頭看著他,淡淡道:“既然你已經(jīng)見到了,便到此為止吧?!?/br> “留步!”赫連御看他真的轉(zhuǎn)了身,眼里閃過不甘之色,又硬生生隱忍下去,聲音放緩,“我……只是太疼了,見到你才好過一些?!?/br> 端清駐足,沒回頭:“你作孽的時候,為何不想想別人疼不疼?” “你就是為了這些‘別人’,廢了我……”赫連御忽然一動,扯得鐵鏈嘩啦啦地響,聲音低啞,“你明明答應(yīng)過……至死都要護(hù)著我,你一言既出……” 頓了頓,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才道:“你一言既出,怎么能不守約?你當(dāng)初都下不了手,為什么現(xiàn)在能狠心這樣對我?” 赫連御話音未落,端清就轉(zhuǎn)過身,借著屋里點星火光,本就暈染暗紅的琥珀色眼眸竟然被映照出如血顏色。 青山荒冢說: 從今天開始進(jìn)入《封刀》最后一卷【風(fēng)云篇】,國慶收假時間減少,更新斷斷續(xù)續(xù),每日若無更新則于中午之前微博請假,請大家關(guān)注【青山荒冢白骨哀】。 本月《封刀》正文完結(jié),養(yǎng)肥的親們可以開始宰殺了。 最后,本章師娘的情況也許會有人覺得突兀,蠢作者在此點幾個小伏筆—— 1·【破繭】篇開頭,端清自廢內(nèi)功卻被打斷失敗,真氣走岔,顧欺芳提到了他將生隱患。 2·【破繭】篇末尾,顧欺芳重傷,顧瀟墜崖,端清身后有赫連御,那一年他如何帶著亡妻離開迷蹤嶺? 3.【斷水】篇末尾,白發(fā)端清初出場,已入忘情境,該是心平氣和無喜無悲,身上卻帶著一壺強(qiáng)迫人靜心凝氣的“滄露”藥酒。 4.【送別】章末尾,端清安葬顧欺芳時的神態(tài)心情波動。 5.【出鞘】章末尾,端清與葉浮生切磋之后說自己不去武林大會,因為遇到瓶頸要閉關(guān),并且回到懺罪壁調(diào)息,然而閉關(guān)還未開始就隨趙冰蛾下山 6·【忘情】章末尾,玄素與葉浮生首談“太上忘情者,忘情而至公,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葉浮生對端清現(xiàn)在的狀況表示了疑惑——人真的能拋棄所有私心雜念,忘卻一切七情六欲嗎? 7.端清對赫連的態(tài)度是漠視之余,隱含殺意,而“忘情”本該無愛無恨 8、再說就是劇透了 第192章 破裂 赫連御為他這雙眼睛愣了片刻,恍惚間回到了渡厄洞內(nèi)血戰(zhàn)那夜和自己被擒之時的畫面—— 冷漠如冰的道長,森寒點血的眼眸,一斬?zé)o回的劍。 太上忘情者,眼中眾生皆平等無差,他可還會對誰另眼相待?還會對誰生出殺機(jī)? 自那時便盤繞心中的驚疑在這一刻再度浮現(xiàn),這一次赫連御陡然生出一個猜測,他盯著端清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慢慢地,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yáng)。 《無極功》平心靜氣,凡修行者越過了關(guān)卡,自此不說七情俱滅,也是心如止水難見喜怒的。端清這些年來修身養(yǎng)性,把自己活得像一座冷硬的石像,已經(jīng)許久沒有流露出這樣危險的氣息,就如利劍即將出鋒時的殺機(jī)半露。 那樣克己疏情的功法,唯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態(tài),一是進(jìn)階的瓶頸關(guān)頭,二是心境動搖不復(fù)渾然,破裂了一線縫隙,才會讓情緒外泄。 無論哪一種可能,都是可乘之機(jī)。 赫連御心里飛快思量,嘴唇一勾,計上心頭,愈加放肆。 “慕清商,當(dāng)年江湖上都敬你言出必行、至誠至信,說你武功高強(qiáng)人品出眾,是天下無雙之人!”赫連御寒聲道,“可是,若無赫連氏,你是連出生活命的機(jī)會都沒有!若無我娘,你早就被養(yǎng)成了廢物困死在方寸之地!結(jié)果你跟著肅青一走了之,我娘被你牽連淪為舞姬,一生凄涼,慘死收場!我本該是家主之子,卻成了沒爹的雜種,誰都能踩我一頭!而你,若是沒有你,這一切本不該這樣!” 端清靜靜地看他發(fā)瘋,目光冷冷的,眼睛里似乎包含了許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我娘拿命換給你自由,代價是她和我的一生!你時隔多年,帶著一身榮光重回迷蹤嶺,成了連家主都要高高捧著的貴人,我卻連看你一眼都沒資格……就連你收我為徒,還是我義母拿性命搏來的,你憑什么高高在上,你憑什么……你憑什么,不管我?” 說到此處,赫連御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繼而失心瘋一樣笑了起來:“你明明答應(yīng)了她們,要照顧好我,教我一身武功才學(xué),護(hù)著我至死方休……你在我娘墳前指天歃血發(fā)的誓,還記得嗎?我入你門下之時,你許的諾言,還在嗎?! “是,我欺師滅祖,悖倫忘義,心狠手辣,濫殺無辜,這些都是我的錯!可是你沒有份嗎?教不嚴(yán)師之惰,你有留在我身邊把我教好嗎? 聲聲控訴,句句指責(zé),赫連御半點沒壓制自己的聲音和情緒,門外武者都是耳聰目明之人,一時間也心下掀起滔天巨浪。端清聽到了外面低如蚊吶的竊竊私語,卻一點也不在意,直到赫連御突兀地冷笑出聲—— “還有顧欺芳,呵呵,顧欺芳算什么?她一個粗鄙低賤的女人,你能和她結(jié)白首之禮,卻要把我一顆心扔在腳底下不聞不問!我能跟你合修共進(jìn),你卻寧可冒著走火入魔的風(fēng)險自廢武功也要跟她長相廝守,呵呵呵……現(xiàn)在她死了,死得好,你做孤家寡人,誰也得不到,好極了!” 一聲脆響,他的臉被打偏,緊接著喉頭一緊,脖頸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卡住,千言萬語戛然而止,不得不仰頭看著端清。 “你以為……若是沒有他那句承諾,我會讓你活到現(xiàn)在?” 近在咫尺,赫連御終于看清了那雙凝血似的眼睛,瞳孔一縮,喉頭聳動卻連吞一口水都難,青筋從脖頸一路攀爬上太陽xue,暴突欲破。 在大腦充血得險些要炸開之前,端清陡然松開手,看著赫連御劇烈咳嗽,冷然道:“赫連御,都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憫之處’,但這句話對慕清商有用,我卻從來只管是非對錯,不聽任何狡辯,因此你說的這些……對我,都無所用處。” 赫連御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差點被他生生掐斷,然而這痛苦比不過這兩句話來得更震撼,他掙扎著抬起頭,看著那始終不變的神情。 他花了心力低伏示弱,用陳情舊事精心編織出一張網(wǎng)子,就是想要用這些事進(jìn)一步亂端清的心緒,哪怕一絲半點的浮動,都會在這緊要關(guān)頭釀成大禍。 赫連御從來不肯做一個孤家寡人,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他太了解慕清商,對方那么溫柔君子的人,哪怕是被功法鑄就了一身外殼,到底不是天衣無縫,尤其那人的心結(jié)軟肋就在于自己本身。 可是端清的反應(yīng)太平靜冷淡了,唯一算得上逆鱗的地方,是他剛才出言辱及顧欺芳。 赫連御不明白,也不甘心,然而沒等他想好對策,就敏銳地從端清這短短兩句話里嗅出了異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