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guntang的液體從眼眶涌出,又被一只手用力抹得干干凈凈,楚珣定定地看著顧瀟,半晌之后才終于開了口:“可以?!?/br> 顧瀟抬起頭,楚珣親自把他扶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師父,我應(yīng)你這一次,但是有兩個條件,你也要答應(yīng)我。” “殿下請說?!?/br> 楚珣深吸一口氣:“第一,我要將他逐出天京,此生不得擅自回轉(zhuǎn)?!?/br> “好。” “第二……我要你親手廢了他的武功,然后給他灌下宮中秘藥?!?/br> 顧瀟擰了眉。 楚珣握緊了拳:“師父不要怪我狠心,放他一條命已經(jīng)是極限,可是他耳聰目明又身懷仇恨,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安心……我向你保證,就算他成了啞巴癡兒,我也會讓他一生富貴平安?!?/br> “可是你這樣做,跟殺了他何異?”顧瀟在這一點上不肯讓步,“他現(xiàn)在年紀(jì)尚小,若是落下殘疾,今后該如何自處?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世子皇孫,變得一無所有,倘若連那點微薄武功也不存,你讓他如何在市井安身立命?” 楚珣終于怒然拂袖:“好好好,師父你為他打算得周全,可有想過我的立場?他有武功傍身,又無殘疾智損,他日若是泄露了身份,勾結(jié)亂黨余孽卷土重來,我又該怎么辦?人算永遠不如天算,這一次有天時人和相助才將一場叛亂鎮(zhèn)壓,到時候又有誰來幫我?” 顧瀟一言不發(fā),楚珣心中壓抑多年的郁憤委屈卻好像找到了宣泄口,他用力一揮,紫檀博古架翻倒,上面的珍貴瓷器和銅器砸了一地,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曾經(jīng)。 “我爹被他父王所害,我母嚇得了病長居佛堂,留我一個人面對這龍?zhí)痘ue的皇宮,自幼不曾嘗過父母恩寵,而他還在雙親膝前享受天倫之樂,無憂無慮得讓我羨慕!他父王騙我十載,我對阿堯好似手足,視其父母如親如長,卻是險些因其算計死在宮外,更差點釀成北疆大禍……是,阿堯年幼無知的確無辜,難道我就罪有應(yīng)得活該受這些苦?我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樣,我憑什么放過仇人的兒子? “師父,當(dāng)年你救我一命,后來你收我們?yōu)橥?,縱然知道我心懷異想仍不遺余力地教導(dǎo),我心中敬你感激你,可你總是為他考量比為我計較更多,為什么他永遠過得比我好?!” 顧瀟抬起頭,看著楚珣手撐桌案站立,身體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就連呼吸和心跳也俱都亂了,兩眼通紅,一張臉雖然還保持著笑意,卻比哭還難看。 楚珣喃喃道:“師父,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顧瀟看著散落在地的奏折,上面除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還有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朱砂筆痕跡,可見這個年僅十五歲的皇太孫是真的在用心做一名儲君,將來成為英明的皇帝。 滿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楚珣這十天來進退得度表現(xiàn)得無可指摘,可是誰能知道他也會在人后痛哭迷茫? 都說“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可是這天底下哪個人降臨世間不是從流淚開始的? 顧瀟嘆了口氣,好像在這一瞬間老了十來歲。 他終于站了起來,雙手?jǐn)堖^這個只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少年,不甚熟練地將其按在自己肩膀上,輕拍著對方背脊,道:“我?guī)煾冈谑赖臅r候,常說‘寧缺毋濫’,因此她這一生只有我這么一個徒弟……因此,我收你們?yōu)橥绞浅鲇谡嫘亩粌H是因為旁的干系,這一輩子也只會有你們兩個弟子,絕無第三人。” 頓了頓,他放輕了語氣:“然而我的確偏了心,在你與他之間我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不僅是身份地位亦或者年齡悟性,更因阿堯?qū)ξ襾碚f,重逾性,但是……珣兒,我知道你現(xiàn)在在其位謀其事,有千般不容萬種不易,我也只求你這一次,今后十年,我為你賣命,自此生死不論、名姓全無,以微薄之力死而后已,直到你獨當(dāng)一面成為一個好皇帝為止?!?/br> 楚珣本欲推開的雙手僵在半空。 良久,他啞聲道:“要是我還不愿意,師父……是不是就離開天京,再也不會幫我了?” 顧瀟搖了搖頭:“如果你不愿意,我說出的話也不反悔,幫你護朝堂家國十載,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去找阿堯說‘對不起’,補全我欠他的東西之后再去投胎,十八年后又是條好漢了?!鳖櫈t松開手退后兩步,眉眼彎彎,“到時候我和阿堯青春年少,你年過而立,說不定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還要跟著百姓一起遙祝陛下萬壽無疆?!?/br> 楚珣鼻子一酸,他閉上眼,心中天人交戰(zhàn)。顧瀟這一次沒有再逼他,而是屏息靜氣地等著回答。 等到楚珣臉上的淚痕都干涸,顧瀟才聽到了那句微不可聞的話:“我答應(yīng)你。” 一道令牌落在顧瀟懷中,楚珣背過身去,聲音微顫:“今天晚上,我準(zhǔn)你再去見他一次,然后我會派人把他送走,自此天京再無‘楚堯’……十年,我不能保證一輩子不動他,但是我會讓他活過十年,到時候他長大成人,生死禍福皆由自主,與我再無干系。” 頓了頓,楚珣澀然道:“師父,記得你的話?!?/br> “許君一諾,絕不反悔?!?/br> 顧瀟頷首,收起令牌出了東來閣,楚珣這才轉(zhuǎn)身看著他的背影,緊握的十指一點點松開。 天京下了連續(xù)幾天夜雨,在今晚終于有了月色。 只可惜月色涼如水。 顧瀟走得極快,出了皇宮大門就直往天牢而去,不多時就進了這座森冷可怕的牢房。 此時夜已深,楚堯不吃不喝三天早就沒了力氣,哪怕沒有睡意也疲倦不堪,冷不丁聽到牢房里喧囂大作,犯人們咒罵的聲音陡然間節(jié)節(jié)拔高,一時間就連獄卒揮鞭斥責(zé)竟然也沒能壓制下來。 “畜牲!背主的畜牲!” “顧瀟你這走狗,不得好死!”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 楚堯聽到這些罵聲,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骨碌爬了起來,死死盯著牢門。 顧瀟對這些罵聲置若罔聞,將所有人拋在腦后,打開牢門走到了楚堯面前。 他看著這個在十天之內(nèi)脫了形的孩子,輕輕喚道:“阿堯……” 楚堯沒有動,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 顧瀟勉強笑了笑,道:“我來跟你道別?!?/br> 楚堯默然片刻,問道:“生離,還是死別?” 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好像在這十天之內(nèi)被消磨了所有活潑和單純,此時看著顧瀟的目光讓他想起了黑夜里的鷹隼,縱然年幼未生雙翼,皮毛之下已經(jīng)初見骨之雛形。 他蹲下來,與楚堯平視,伸手去摸那張臟兮兮的連,道:“你會離開天京,過上新的生活……” 顧瀟的聲音戛然而止,楚堯側(cè)頭咬在了他右手食指上,用盡了全身僅剩的力氣,牙齒陷入皮rou,嘗到血味也不肯放開,顧瀟覺得那牙齒咬到了骨頭上。 他動作一僵,用左手輕輕去撫楚堯的頭,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恨我,恨珣兒,但是如果你不能好好活著,這些都沒有任何意義?!?/br> 楚堯終于松了口,他嘴里都是血腥味,卻半點高興也無,扯了扯嘴角,并沒有哭,只是道:“師父,我現(xiàn)在不想活了,你告訴我真相……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好不好?” “是你母妃說過,讓你活著。”顧瀟站了起來,“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不過是,無能為力?!?/br> 楚堯握緊了雙拳。 顧瀟低頭看著他:“你恨我們無可指摘,但是你也要知道‘師為徒先’的道理,仇也好,恨也罷,你都記在我身上就行。” “記在你身上?”楚堯抬起頭,“師父,我殺了你報仇……也行嗎?” 顧瀟笑了一下,看著手指上帶血的牙印,道:“行啊,這個就算印記,十年后我這條命就給你了?!?/br> 楚堯瞳孔一縮,繼而笑了起來,笑得撕心裂肺,咳得斷斷續(xù)續(xù)。 “給我……呵,師父,你還想騙我嗎?”楚堯的眼淚都被笑了出來,目光陰鷙,“顧瀟,你口口聲聲說十年之后把命給我,可是人間生死無常,你以為自己是閻王爺能定禍福,說了話就一定能算數(shù)嗎?你作朝廷的走狗,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尸骨遺落在何處也不知道,我又該去哪里找你討仇?” 顧瀟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直到外面?zhèn)鱽硪宦曒p咳,是獄卒提醒他,時間到了。 最終,他想好的千言萬語都沒派上用場,顧瀟只是彎了彎嘴角,凝視著楚堯的眼睛,輕聲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做鬼也要托夢去找你,此生不還你一命,來世不入輪回,只是阿堯……你可別怕鬼啊?!?/br> 說完這句話,不等楚堯回神,他已經(jīng)走了出去。 牢門重新關(guān)閉,楚堯這才驚醒,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受傷小獸般的哭嚎,猛地撲了上去,卻只是撞上冷硬的門欄。 “師父、師父!你回來!” “……” “師父!我不要你的命,你回來!我求求你回來!” “…… “你們是誰?我哪兒也不去!師父!師父!” “……” “顧瀟——” 最后一聲哭喊驟然拔高又戛然而止,顧瀟已經(jīng)走出天牢大門外,聞聲腳步一頓,近乎僵硬地回了頭。 可惜他看見的只有森然漆黑的走道。 他在這一刻有一種沖動,然而最終,他選擇了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 當(dāng)身邊再也沒有人,顧瀟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驀然間,他的耳邊回響起十歲初學(xué)驚鴻刀、不堪辛苦的那晚,端清對他說過的一段話—— “寒枝落枯葉,浮生碾輕塵;此身似驚鴻,轉(zhuǎn)眼去無蹤。總有一天,你將離巢獨飛、振翼蒼穹,失去岑天大樹的庇護,迎來明槍暗箭的危險,甚至故園不再、滄海終化桑田,而你跨越萬水千山,自此不見歸途。 “然而,你將從雛鳥變成蒼鷹,張開雙翅與長空搏擊,經(jīng)風(fēng)雨斗雷霆,也許會痛得不想繼續(xù),但你須得將苦樂都銘記,一往無前越過江山萬里,才能找到一生所歸心安落定。” 青山荒冢說: 宮變篇完結(jié)。 開《封刀》最后一卷——風(fēng)云篇。 提醒,下次更新悄悄進村,噓…… 第189章 結(jié)情 當(dāng)葉浮生說完最后一個字后,屋子里已經(jīng)靜得落針可聞。 離他從昏迷中醒來不過第三天,氣力還沒怎么恢復(fù),傷勢也只好了一些。這三天來,葉浮生寸步不出房門,楚惜微也很少離開,外面的消息都靠手下密報來往,從這些情報中,他們得知西川戰(zhàn)事僵持,異族主將薩羅炎落入雁鳴城守將陸巍之手,兩軍隔河對峙,誰也不肯退讓,也都不敢輕舉妄動,“狼首”賽瑞丹臨危上位,正是焦頭爛額之際,無暇他顧。 楚惜微將這個消息轉(zhuǎn)告他的時候,就準(zhǔn)備等葉浮生的傷勢再好一些便啟程趕回中原,正當(dāng)他思量著要如何安排,葉浮生卻忽然屏退了下屬,把他拉到床畔坐下,緩緩說出了這些楚惜微欲知不敢的陳年往事。 此時,楚惜微遲遲沒有開口,葉浮生也不再多說一句話,他還不能順利行動,精神頭并不好,強撐著說出這么多勞心傷神的事情已經(jīng)盡力,到現(xiàn)在就像被游龍被抽掉脊骨,全身都松垮下來。 然而他驟然后仰卻沒有重重磕上床板,楚惜微身形一轉(zhuǎn)坐到了葉浮生身后,用胸膛接住了他的背脊,雙手合抱過來握住那人放在腹部的手,頭緩緩垂在他的頸側(cè)。 楚惜微一言不發(fā),葉浮生卻感覺到頸側(cè)有一點guntang濡濕了中衣領(lǐng)口,下意識地想轉(zhuǎn)頭看看他,可惜這人抱得死緊,叫他一點也掙不開。 葉浮生嘆了口氣:“阿堯,別這樣,你說句話?!?/br> “為什么……”楚惜微把一雙通紅的眼睛埋在他肩頭,不曉得是不愿意看他,還是不敢去看他,聲音很輕,“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對我說這些?” 葉浮生沉默。 事實上,在這個時候坦誠過往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很可能會將兩人好不容易維系起來的平衡打破,不僅前情盡棄,甚至從此真正恩斷義絕。 以葉浮生的心思,當(dāng)然不會不知道說出真相的隱患,然而他終究還是將這些告訴了楚惜微,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再三思慮后仍然決定了推心置腹。 十年前他不說,是因為楚堯年幼無能任人宰割,因為對楚珣有十年之約,更因為靜王之亂塵埃未定,對方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安然無恙。 然而如今十年滄海化桑田,無能為力的楚堯變成生殺予奪、心有溝壑的楚惜微,在皇位上如坐針氈的楚珣也成為今日大權(quán)在握、說一不二的桓明帝,就連曾經(jīng)舉棋難定的靜王舊部也借著這一次西川戰(zhàn)起有了新的轉(zhuǎn)機……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就像一棵經(jīng)年的枯木起死回生,長出了脆弱卻堅強的綠芽。 他用傷痕累累的脊骨負重遠行十余載,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暫停下來,回首不見山河萬里,唯有一行腳印觸目驚心。 一個人的路走得太久,鋼澆鐵鑄的身軀也會破裂,幸而在葉浮生變成行尸走rou之前,有這么一個人能喚醒他心中那股“活著”的味道。 葉浮生今年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生平并非頭一次心動,卻是第一回 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