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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封刀在線閱讀 - 第139節(jié)

第139節(jié)

    這小兔崽子什么時候?qū)W會了騙人?

    葉浮生有點想笑,可又實在沒力氣,想想楚惜微從小到大都沒騙過他,這個時候更不會了。

    這一剎那,他就像一條漂泊太久的船,終于在明月橋下找到自己的港口。半生浮沉起落,一世恩怨情仇,都在微風(fēng)拂過之時隨著落葉歸根成泥,滿目容華寂滅須臾,而他只需要輕輕閉上眼睛,做一個美夢,等一回天明。

    于是,他在楚惜微懷中沉沉睡去,靠著那肩膀如枕黃粱,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仍然是含笑模樣。

    一夢輪回,一念生死,一心兩愿,一生雙人。

    楚惜微輕輕吻了他的嘴角,雙目緩緩抬起,眼白幾乎都被血絲密布,唯有瞳孔黑得深不見底。

    葉浮生看不見,自然不知道懷抱自己的人有多狼狽。

    連日奔襲,晝夜難息,借道天塹,偽裝奪路……之間種種,一點一滴俱是血汗開路,就算鐵打的人,恐怕也要變成一灘爛泥。

    可楚惜微始終將背脊挺得很直,腳下也沒慢過片刻,只恐自己不能更快一些,最怕失之須臾。

    幸虧他趕上了。

    他用沾滿血汗的手小心翼翼地攬住懷中人,就像大漠失路的旅者抱著最后一壺水,于旁人無關(guān)緊要,卻是自己此生最重。

    “卡伊……你是什么人?!”

    阿蔓達其實在下令放箭之時已經(jīng)看見了這個策馬而來的人,只是對方穿著熟悉的鎧甲,周圍又明暗摻雜,一時間看錯了眼,卻沒想到對方竟然是來救人的。

    她沒有見過這么快的輕功,這么厲的刀,這么不怕死的人。

    他自馬背上一躍而起,從鋪天箭雨中捉隙而入,幾乎是踏下第一支弩箭擋在了那人面前,同時一手接人,一手長刀逆卷,身形翻轉(zhuǎn),以內(nèi)力化為刀氣,劈風(fēng)借勢鑄成了一道風(fēng)墻,硬生生蕩開了上百支勁力十足的弩箭,零星幾支略偏了準(zhǔn)頭,也是與楚惜微擦身而過,等到他落回馬背,也沒碰到懷中之人一絲一毫。

    一道血流從崩裂虎口蜿蜒而下,楚惜微抬手湊到唇邊輕輕舔掉血跡,就像一匹舔傷的野獸。他的頭盔已經(jīng)在剛才生死一刻落下,滿頭黑發(fā)于火光明滅時張狂而舞,屬于葉浮生的那張假面染上楚惜微獨有的森然冷意,嘴角勾成鋒利的刃,一字一頓:“憑你,問我是誰?”

    “誰”字話音剛起,阿蔓達就覺眼前一花,她本能地退到弓箭手陣中,同時日輪出手急斬身前,卻不料那一道黑影竟然從中分成了兩個,不論日輪亦或刀斧都撲了個空。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從腳底襲上頭頂,阿蔓達突覺背后寒意竄入,登時汗毛直屬,想也不想地反手一斬,日輪這一次斷骨切rou,卻是把她身后一名屬下的頭顱從中斬開,血漿噴了她一臉。

    與此同時,阿蔓達瞳孔一縮,看到賽瑞丹從對面策馬而來,馬蹄飛馳,手上彎弓,箭矢離弦而出,竟然是朝著她迎頭射來!

    他要殺她!阿蔓達渾身俱震,來不及多想,腳下一蹬就要騰空躍開,卻感覺到背后風(fēng)聲突起,夾雜著一道銳鳴,仿佛狂鳥仰天叫囂。

    驚鴻刀法——斷雁!

    賽瑞丹看到阿蔓達向自己凌空飛來,卻沒有伸手去接,反而勒馬側(cè)身,讓過了她。

    他不是不想救,只是這飛來的只有半個人。

    斷雁一刀,從右側(cè)腰腹到左邊肩膀,與葉浮生背上傷口極為相似,只不過楚惜微刀更快手更狠,竟然將阿蔓達一刀兩斷!

    血霧彌漫,楚惜微飛身而退落回馬上,左手抱著的葉浮生連滴血都沒沾上,唯有一道血線在他眼角浮現(xiàn),細細的朱紅爬過蒼白面孔,是適才賽瑞丹迎面一箭留下的傷。

    當(dāng)時楚惜微一手抱著葉浮生,一手提刀直斬阿蔓達,賽瑞丹的這一箭與其說是殺傷不如說是逼他回援放過阿蔓達一馬,卻沒想到楚惜微不進反退,只偏頭側(cè)身將葉浮生護住,右手驚鴻刀去勢不減。

    一箭失之毫厘,一刀生死立判。

    賽瑞丹策馬到了近前,看著楚惜微那把滴血的刀,又在他眼下那條被劃開的口子上一掃,眉頭緊皺:“中原人,你是誰?”

    楚惜微不必去摸就知道自己的面具被那一箭破了口,他單刀匹馬立于重圍,卻半點也不怵,只是上下打量了賽瑞丹一眼,窺見對方身上的血跡破損,嗤笑一聲:“能從我的戰(zhàn)陣里脫身出來,倒是有點本事……不過,有本事的人想來不多吧?”

    賽瑞丹面色一寒,他先前奉命去接應(yīng)卡伊諾,在距大營五里外的崗哨處見到這隊人馬跋涉而來,衣著兵器皆無異樣,領(lǐng)頭的“卡伊諾”也如約定吹響葬魂宮的骨哨,順利讓崗哨打開了壁壘。

    未成想,此舉竟是引狼入室,等到賽瑞丹與“卡伊諾”短兵相交,才發(fā)現(xiàn)那頭盔之下竟然是一張中原人的臉!

    楚惜微心系葉浮生,自然無心戀戰(zhàn),他帶來的千名下屬俱是好手,拿下此處便進可攻退可守,故分兵三路,一路百鬼門人搶攻堡壘,一路“魔蝎”暗客圍困賽瑞丹,自己帶了另一路暗羽殺手穿過障礙直向異族大營趕來。

    賽瑞丹自然心道不好,他箭術(shù)超群鞭法也不弱,若是論起行軍打仗半點也不怕,但是“魔蝎”曾乃趙冰蛾麾下殺手锏,多年來混跡關(guān)外,對異族作戰(zhàn)之道十分熟悉,竟然排開戰(zhàn)陣對他的兵士進行了圍殺。等到賽瑞丹好不容易帶著身邊心腹殺出重圍,所見尸橫遍地,堡壘已然易主,他只能急速勒馬回頭,朝大營趕去,希望能追上楚惜微。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佯裝過關(guān),放火燒營,你們中原人……倒是會渾水摸魚?!辟惾鸬ひ浑p鴛鴦眼全然冰封,“你既然有這樣的本事,何必藏頭露尾、背后傷人?”

    楚惜微懶得應(yīng)他,目光在四下一掃,此時大營雖亂,但因為賽瑞丹縱馬回歸,已經(jīng)有大波異族士兵朝這邊圍攏過來,他一個人還要帶著葉浮生,的確是有些棘手。

    更何況,葉浮生雖然服下解藥,到底是中毒日久又負了傷,還是得快些安頓下來才好。

    念頭一轉(zhuǎn),主意拿定,楚惜微抽出系帶將胸甲卸下護住葉浮生,反手將其綁在自己胸膛前,空出左手順勢抓住一把從背后捅向自己的長槍,雙腿一夾馬腹,竟然直接沖向了賽瑞丹——最難拿下、卻是出路最短的方向。

    賽瑞丹沒想到對方竟然兇悍至此,弓箭長于遠攻卻短于近戰(zhàn),眨眼間兩人已經(jīng)欺近,他唯有棄弓拔刀,直面迎上楚惜微的長槍。

    身為“狼首”,不僅箭術(shù)超群,武功更是高人一等,賽瑞丹的刀并不細長,反而十分厚重,只是打造得近似蛇形,一挑一勾便似毒蛇吐信,轉(zhuǎn)眼間連出六攻四守,刺、劈、砍、壓,招招搶快,刀刀逼命!

    楚惜微嘴角倏然一翹。

    賽瑞丹見他之前石破天驚的一刀,知道他長于刀法,卻不曉得刀雖乃楚惜微武道之始,卻非他武道之終。

    ——“我百鬼門修習(xí)《歧路經(jīng)》的歷代門主,皆采眾家之長、曉百道之學(xué),卻不得其中要領(lǐng),雜而不精,博而不實,因此在三大武典之中,《歧路經(jīng)》永遠被《千劫功》和《無極功》壓下一籌,我的師父對此郁憤已久,窮畢生心血在《歧路經(jīng)》的八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創(chuàng)出《歸海心法》……”

    ——“義父,何為《歸海心法》?”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納之(注)。其何所以然也?不過是,容其形會其意,明其心得其神,從而形其表知其里,去其粕取其精。觀己如海,求同存異,是為萬法所歸。”

    楚惜微唇角回落,目光一寒,賽瑞丹與他四目相對的剎那,忽生驚懼。

    槍尖卻比這目光更寒!

    武道常言“棍掃一大片,槍挑一條線”,然而秦家三十六路鎖龍槍卻與此有所不同。

    因北俠秦鶴白早逝,鎖龍槍只傳下三十三招,然而先前北疆一事,秦蘭裳接下阮非譽三十七封書信,閱盡三十七年悲歡起落,也找到了藏在信紙夾層里的三十六頁槍譜。

    南儒阮非譽博聞強記,曾與秦鶴白相交莫逆,親眼見其演招上百次,早就將三十六路槍法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雖一生未曾習(xí)之,卻將其爛熟于心。秦公案后,阮非譽親書槍譜,以精略簡圖示意要領(lǐng),本只是聊以慰藉,卻沒想到能在死前見到秦家后人,自然就不必將這槍譜隨著一生浮沉帶進黃土,讓鎖龍槍法免于絕唱。

    秦蘭裳年紀畢竟小,最后三招槍法又含前面三十三路的變化,她實在不懂之處便拿來問楚惜微,久而久之,哪怕楚惜微沒有刻意修煉,卻也因《歧路經(jīng)》武典對其了如指掌,到此時終于派上用場。

    一人策馬緊逼,一槍游龍出水,于方寸之地展開廝殺。賽瑞丹與中原將領(lǐng)武者交手數(shù)次,卻從沒遇到過如此難纏又兇戾的槍法,柔招似蛟龍盤旋牽制難脫,硬攻如惡龍爪牙擇人而噬,人、槍、馬幾乎融為一體,馬行疾步,人出連招,槍挑要害,幾乎鎖死賽瑞丹面前攻勢、身后空門,入眼只覺四面八方都是游龍盤旋,看得幾乎頭昏眼花!

    周遭的異族士兵也看得眼花!

    戰(zhàn)況焦灼,楚惜微又死死牽住賽瑞丹腳步,弓箭手投鼠忌器不敢妄動,斬馬之刃也在馬蹄交錯間難捉虛實,偏偏就在此時,大營正前方突然再現(xiàn)火光,伴隨著金戈鐵馬之聲大作,眾軍先是一愣,繼而就聽到前面?zhèn)鱽硗潘盒牧逊蔚拇蠛埃骸俺娨u營!”

    賽瑞丹心頭俱震,短刀架住當(dāng)頭壓下的長槍,若非自己坐在馬上,恐怕已經(jīng)陷地三寸,然而這力道太大,壓得馬匹吃痛,已經(jīng)有失控之勢。

    他再不遲疑,聚力喝道:“不必管我,放箭!”

    剎那間百張弓弦一繃一松,百支箭矢破空裂風(fēng),賽瑞丹以彎刀扣住槍身,順勢后仰躺于馬背,欲借力牽住楚惜微行動。

    箭矢齊發(fā)之際,一瞬遲滯,就是生死之差!

    然而楚惜微松了手。

    他一掌在槍柄處重重一拍,長槍帶得賽瑞丹身體失衡落下馬去,同時他抱緊葉浮生俯身至馬腹側(cè)位,借著兩匹高頭大馬做了rou盾!

    第一波箭雨過后,賽瑞丹雖然逃過一劫,身上卻中了數(shù)支流矢,楚惜微悶哼一聲拔掉嵌在小腿上的箭枝,從轟然倒下的馬尸之間一躍而起,穩(wěn)穩(wěn)落在了一名異族騎兵的馬上,單手扣住對方的臂膀,將人生生甩下馬去。

    他再不戀戰(zhàn),趁著這一息之機飛馬奪路,從攔路士卒身上踏過,沖入后方起火營地,于火光夜色間一騎絕塵!

    “狼首,我們……”

    賽瑞丹從地上爬起來,抹去唇角血跡,不甘地看著那兩人一馬消失方向,拳頭松了又緊,終究大局為重,狠聲道:“一隊人追上去,不要硬戰(zhàn)摸清底細,剩下的跟我去前線抗敵!”

    “是!”

    “……”

    這廂怎般廝殺,與楚惜微再無干系。

    他抱著葉浮生向營后飛馳,單刀匹馬不退不怯,無論箭矢還是刀戟,骨rou開刃,長鋒淬血,等到楚惜微終于沖入下屬圈出的戰(zhàn)陣之后,才覺渾身都疼,力氣幾乎都耗了干凈。

    傷痕累累的馬匹倒在地上氣絕身亡,楚惜微抱著人也險些摔了個趔趄,好在他抱得緊,扶住他的手下也及時。

    他身前毫發(fā)無傷,背后卻像遭了一番千刀萬剮,下屬攙扶他的時候都差點無從下手,好在這傷看著嚇人,卻沒傷及筋骨要害。

    “主子,楚軍攻營,前面戰(zhàn)況太烈,我們要想從此借道雁鳴城回中原,恐怕……”

    “掉頭,去九曜城!”

    急促地喘了口氣,楚惜微抱著葉浮生的手都有些發(fā)抖,他回頭看了一眼被戰(zhàn)火染紅的天和下方混亂不堪的軍營,陳雜五味最終都化成了鐵銹似的血腥氣縈繞不散。

    曾道家國骨堆砌,不信人間水猶清。從來英雄無善了,緣因折戟不堪提。

    他深吸一口帶血的風(fēng),重新翻身上馬,喝道:“走!”

    一行人踏著滿地烽火出大營入密林,此時天邊漆黑幕布亮起了一道光芒,仿佛利劍撕裂了穹空,流瀉出最溫暖的霞光。

    冰冷肅殺的黑夜被晨曦染上暖色,云霞明滅,烏云艷染,紅日自霧靄中噴薄而出,似乎能驅(qū)散人世間一切的黑暗和詭譎。

    楚惜微一手攬著葉浮生,那人累了太久,此時還在他懷里無知無覺地睡。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嘴角的微笑,只蹭了蹭那臟兮兮的發(fā)頂,一手握緊韁繩,帶著身后一群鬼魅從黑夜走向黎明,不為極致燦爛后的灰飛煙滅,只求漫長死寂后的絕處逢生。

    青山荒冢說:

    注:出自《莊子·秋水篇》

    第178章 復(fù)蘇

    這應(yīng)該是早春時節(jié)。

    水面春冰乍破,河邊柳葉初綠,屏息靜待時可以聽見乳燕細軟的叫聲,就連林中野獸出洞的聲音都顯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寸草上未解的霜露濕了腳掌皮毛。

    萬物肅殺之后,便是草長鶯飛之時。

    然而葉浮生分明記得,自己閉眼之前尚是深秋,醒過來卻已經(jīng)越過了一季嚴寒,到了這春意料峭之時。

    他睜開眼,從大青石上一躍而下,雙腳穩(wěn)穩(wěn)站在地上,卻不覺踏實,仿佛那路是流動的,腳是軟綿綿的,不需要自己舉手抬足,人已經(jīng)往前面“飄”去,把什么都拋在了身后。

    越往前,就越是春暖花開。

    寸長的青草漸漸沒過腳踝,河面的碎冰消融不見,有了野鴨子在水上捕食,冷不丁一只野貓從樹上落下,在葉浮生面前打了個滾兒,又飛快跑遠了。

    周遭一片敞亮,可是天上卻沒有日月光,只有一片茫白的無云幕布,寡淡得索然無味。

    他聞到了一股花香,從右側(cè)林子里傳來,說不清什么味道,一時清淡,一時又馥郁,慢慢地有些醉人。

    就在葉浮生即將再度閉上眼的剎那,他忽然聽到了人聲,從遙遠的身后傳來,一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聽不真切,搔得人心癢,也讓他警醒過來。

    前方的路還很遠,一眼看不到盡頭,腳下的步子也停不下來,葉浮生有心回頭,卻連轉(zhuǎn)身都不能夠。眼看就要到岔路口,冷不丁一只手從背后伸過來,拎著他的耳朵將人用力一帶,偏離了那條詭異的小路,踩到了柔軟的青草上。

    葉浮生被拽了個趔趄,好懸沒五體投地,那人吊著眼梢,居高臨下地看過來:“臭小子,這么大個人了,還瞎跑做什么?當(dāng)心去了,就回不來呀!”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面前的女人。她那滿頭長發(fā)用一支烏木刻的桃花簪子挽成高髻,配合眼神頗有些傲慢的模樣,腰間少了隨身多年的玄色長刀,掛著一只小酒壺,依舊是一身絳紅衣衫配黑紋靴子,只是肩頭披著件黑白錯落的道袍,看著有些不倫不類。

    葉浮生渾身一顫,雙目瞳孔俱縮,手指摳進草地里,抬起來時卻連一粒春泥也沒帶上。

    人間之下,黃泉路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他從未如此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