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巍想不明白，坤十九也不明白。

    然而他目睹了荒野驚變，見到賽瑞丹現(xiàn)身，又得了山壁上的留字線索，縱然想不通，也得趕回雁鳴城啟動掠影勢力清查此事。

    暗羽雖與天子合作，但相對朝政更偏向江湖，與掠影依然涇渭分明，兩者從不干涉彼此行動，是故雁鳴城里的掠影暗樁即使發(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一時間也不能越俎代庖，在戴修成親至此地之后，掠影更加要避開對方，以免多生嫌疑。

    然而有的事情，沒懷疑的時候便是天衣無縫，一旦鐵了心要查，就能發(fā)現(xiàn)許多平時被忽略的破綻。

    丑時剛到，坤十九面前就堆了半指后的密信，他一目十行將其看過，內(nèi)心驚濤駭浪都變成了滔天怒火，對未曾見過面的暗羽統(tǒng)領(lǐng)也生出不屑之意——

    御下不嚴(yán)，何談實事？

    這樣想著，坤十九卻沒準(zhǔn)備直接殺了戴修成，打算先將其綁走刑訊審問，興許能撬出更多的東西，沒成想他剛潛入戴修成屋里，就看到有人深夜來訪。

    那是個女人，漂亮的女人。

    半露香肩的雪綢裙袂掩不住婀娜身形，從裙擺下隱隱若現(xiàn)的一雙腿修長筆直、雪白如玉，足下著手繡絲履，腳踝上懸著一串八角鈴。

    她是從窗口翻進(jìn)來，動作輕盈如一只燕子，行步不快不慢，可腳上的鈴鐺始終沒響過一聲，若非燭光在墻上映出影子，坤十九還以為那是民間話本里美艷動人的女鬼。

    然而戴修成看到她的一剎那，臉色大變，真如見了鬼。

    女人雙手各握一把刀，左長右短，刀柄分刻鸞鳳，看著戴修成那張驚懼的臉，她也沒說話，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比燭光更耀眼，晃花人的雙目。

    戴修成善用暗器，他身上藏著不下二十種形式各異的暗器，桌上文房四寶、桌下抽屜之中也都藏了可用之物，在女人笑起來的剎那，他的手已經(jīng)摸上了筆筒，里面的毛筆盡數(shù)抖落，底層驟然分開，露出下面藏滿毒針的暗格，對準(zhǔn)了這個女人。

    可惜毒針尚未破空，長刀已經(jīng)梟首而來。

    坤十九只在一個人手中見過這種刀法，然而那個人已經(jīng)成了“死人”。

    翩若驚鴻，矯若游龍，迅疾無匹，歃血而回。

    戴修成死了，一刀斷首，頭顱被女人提在手里沒發(fā)出聲響，血還是熱乎的，然而除了刀出剎那噴在屏風(fēng)上的一溜殷紅，剩下的都順著斷口汨汨流淌，污了桌面和地板，卻沒波及窗紙墻面，免得引來外面人的注意。

    她提著那顆滴血的頭顱，有些嫌棄，卻忽然抬起頭看向坤十九藏身之處，未曾開口，坤十九卻聽到耳中傳來了柔媚之聲：“郎君，奴家盈袖，生平喜凈怕這血污，出來幫忙拿一下，可好？”

    “盈袖”二字，像個倚樓憑欄的香閨美人，風(fēng)拂青絲，暗香盈袖，坤十九所見的這個女人也的確配得上這個名字。

    他心驚的是，天底下名叫“盈袖”，卻能有這樣身法刀術(shù)、又讓戴修成忌憚如斯的女人，只有一個——西川暗羽真正的主子。

    見坤十九不應(yīng)，盈袖的傳音再度響起，柔媚依舊，卻多了幾分嘲諷：“怎么？堂堂掠影，如今只敢做藏頭露尾的梁上君子？顧瀟調(diào)教你們十載，就教出這么一幫子膽小鬼？”

    坤十九擰眉，卻不是被她激怒，實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與其跟她在此糾纏，倒不如先出了此地再行應(yīng)對。

    一念及此，他也不多話，翻身下來順手撈走盈袖手中頭顱，扯破外衣將其包裹免得血跡敗露蹤跡，這才一前一后離開現(xiàn)場。

    盈袖在前，坤十九在后，見她避開巡捕營直往議事廳去，坤十九心中疑云更甚，卻始終找不到機會開口。等到了廳內(nèi)，確定周遭無人之后，盈袖接過人頭掰開下巴，毫不手軟地用短刀挑出戴修成的舌頭連根割下，然后塞了個金元寶進(jìn)去，坤十九這才輕聲問道：“為什么？”

    “暗羽規(guī)矩——收受財寶、泄露機密者，利刃割其舌，金銀封其口，無可赦?！庇涞纳碛霸诤诎底h事廳里仿佛一道鬼魅，她淡淡解釋了這句話，便翻身出去，坤十九緊緊跟上。

    他們一路到了城東的“杜康坊”。

    這里店如其名，做的是酒水生意，老板本是東陵人，那里開了海市，物流集散，乃大楚美酒之都，自然于此道頗有見識。杜康坊內(nèi)的酒品種繁多，成色口感俱是上佳，價格也不貴，比許多黑心酒家厚道不止一星半點，生意向來很好，每每等到宵禁打烊還有人意興未盡。

    可是坤十九到了這里，背后卻起了一層薄汗——杜康坊，正是暗羽設(shè)在雁鳴城的據(jù)點。

    眼見女人推門而入，盈袖的身份再無懷疑，坤十九握刀的手卻緊了。

    酒坊早已關(guān)門，他們?nèi)雰?nèi)之時只見堂中點了幾盞如豆燈火，桌椅板凳一字排開擺放得整整齊齊，上面卻用麻繩綁著十來個人，個個渾身赤裸遍體鱗傷，其中一個甚至是酒坊老板。

    這些都是戴修成的親信，也是替他在雁鳴城打探消息的釘子。

    當(dāng)他還因線索決策猶豫的時候，盈袖已經(jīng)雷厲風(fēng)行地挖出這一只只跗骨之蛆，毫不留情地將其拿下。不少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成了刀俎下的待宰畜牲，被五花大綁拘在此處，見到的卻是自己做夢都沒想過會出現(xiàn)在此地的盈袖。

    情報上書她去了問禪山，究竟是何時回轉(zhuǎn)？又是怎么避開沿途崗哨耳目，悄然至此？離開這些時日，她如何知道戴修成通敵賣國，又怎樣曉得其麾下有哪些黨羽？

    諸般疑問充斥心頭，坤十九先前因戴修成之事對暗羽升起的不屑之意，在這一刻灰飛煙滅。

    留守在此的屬下單膝跪地，沉聲道：“回稟主子，名單上的人除卻首罪俱已在此！”

    “做得好，讓人把守四周，一只蒼蠅都別放進(jìn)來?！?/br>
    盈袖一掀裙擺，翹腿坐在椅子上，提壺倒了兩盞茶，其中一杯凌空拋來，穩(wěn)穩(wěn)落在坤十九手里，連一滴水都沒灑出：“請坐?！?/br>
    坤十九掃了一眼這些人，依言坐下，輕抿了一口茶水：“尊駕，應(yīng)該就是盈袖姑娘吧。”

    盈袖巧笑如花：“奴家不才，未知郎君如何稱呼？”

    坤十九道：“在下沒有名字，稱我‘十九’便可?！?/br>
    頓了頓，坤十九問道：“盈袖姑娘今夜行事，倒是讓在下滿頭霧水了?！?/br>
    “御下不嚴(yán)，滋生蛀蟲，本就是奴家的錯處?！庇湮⑽⒁恍?，“十九所疑，不過是我知道得太多了?！?/br>
    坤十九心頭一凜。

    盈袖蔥根一般的手指摩挲著茶杯，原本無瑕的白瓷杯壁無聲蔓延開密密麻麻的裂痕，就像罩上了蜘蛛網(wǎng)，卻始終沒漏出一滴水。

    她想起了自己離開伽藍(lán)城之前，與葉浮生的會面——

    “要我?guī)蛯O憫風(fēng)他們?nèi)柖U山？”

    “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br>
    聽到葉浮生這句話，盈袖皺了皺眉：“明知伽藍(lán)城內(nèi)危機四伏，你卻要我去問禪山？那里群雄云集，就算葬魂宮鬧翻了天，撐死了也不過兩敗俱傷，我在這時帶人過去，并無什么大作用。”

    葉浮生微微一笑：“你去問禪山的確于局勢無大用，但是……你若留在伽藍(lán)城，卻會對局勢大不利?！?/br>
    “你什么意思？”

    “山中無老虎，猴子才能稱霸王?！比~浮生搖了搖頭，“盈袖，你是西川暗羽的主子，雖然沒露在明面上，暗地里卻已經(jīng)是個活靶子，該知道你的人，目光早就聚在你身上，你一日留在這里，危機就會一日‘伏’于暗中。”

    盈袖瞳孔一縮。

    暗羽坐鎮(zhèn)西川，又是在這個多事時節(jié)，與她為敵的人不少，但會因為她的存在潛伏如斯的人卻不多，除非對方的把柄或者短板握在她手里，或者她對其有絕對的壓制能力。

    “你……懷疑我身邊的人，有問題？”

    葉浮生反問：“你就沒懷疑過嗎？”

    盈袖陡然間靜默下來。

    伽藍(lán)城里出了這么大變故，甚至還牽扯到西南異族，邊關(guān)雁鳴城傳來的消息卻十分有限，大多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常態(tài)報告，少數(shù)有價值的東西也避重就輕，無異于閉目塞聽。

    情報是暗探的命根，當(dāng)險局已成卻仍不見奕手，只能說明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盤中棋子。

    暗羽在西川扎根已有數(shù)年，盈袖調(diào)遣過來卻還只是今歲的事情，其中勢力尚未交接完畢，多少陰私密事盤根錯節(jié)，她有心整頓，藏于其中的鼠輩卻狡猾得很，并沒漏出實際的馬腳，叫她不能輕舉妄動。

    盈袖需要一個契機，葉浮生恰恰能給她這個機會。

    “你做下安排，就說與百鬼門達(dá)成合謀，要去問禪山助他們一臂之力，麾下事務(wù)暫交他人……”頓了頓，葉浮生瞇起眼，“你心里最懷疑誰，就放權(quán)給誰，貓聞到腥味，哪有不偷食的道理？”

    盈袖心下一動，又有些遲疑：“暗羽在西川已經(jīng)布開大網(wǎng)，我一旦放權(quán)出去，若是出了差錯，下場難以收拾！”

    “你一走，有心之人的部分耳目也會跟著你走，對伽藍(lán)城的圖謀也會加劇，我會趁機把這塊地盤吃下來，有了這一道后門謹(jǐn)守，總不至于鬧翻了天?！比~浮生淡淡道，“若我沒猜錯，背后之人如不想腹背受敵，必然要雙管齊下，問禪山肯定還有陰謀，你去那里也并不輕省，要盡快跟惜微會合，集你們兩人之力破局回援，說不定還是一支奇軍?！?/br>
    盈袖追問道：“那邊關(guān)怎么辦？”

    “你要‘楚堯’，我答應(yīng)給你，邊關(guān)之行自然是我親自去，畢竟沒有餌食哪能釣出大魚？”葉浮生的手指摩挲著傘柄，語氣生寒，“靜王舊部，遲早是要解決的隱患，何況那些jian細(xì)被喂了這么多年早已腦滿腸肥，此時不宰還留著過年嗎？”

    “你明明知道，若是‘楚堯’重現(xiàn)人間，那就……”

    “盈袖，我去比他更合適?！比~浮生放緩了語氣，“你想利用他，但是信不過他，如此一來豈不是自損人手徒勞心機，到最后也是得不償失?！?/br>
    盈袖雙拳捏緊，又聽他道：“更何況，如今暗羽恐生內(nèi)患，百鬼門不涉朝政，要解決邊關(guān)的情報耳目，啟動掠影是最合適的辦法，而我最了解他們。”

    “……我會留下信得過的人密布各處，配合你展開行動，注意鎖定異動之人，寧錯殺不放過?！?/br>
    半晌，盈袖終于松口：“問禪山之事一旦了結(jié)，我就趕向雁鳴城跟你會合，敢胳膊肘朝外拐的，有一個我就剁一個，必定不墮暗羽祖訓(xùn)?！?/br>
    “好?！比~浮生將傘交到她手里，眉眼彎彎，“你到雁鳴城后，別急著露面，先解決冒頭的內(nèi)jian，順藤摸瓜一個別錯漏，然后設(shè)法與掠影搭上線……畢竟是同氣連枝，再怎么涇渭分明，在大局面前還是要擰成一股繩，有他們相助你能放開手腳得到軍政支持，有你之力能補全他們的短板，統(tǒng)籌整個西川的耳目?！?/br>
    “……我曉得。”盈袖忽然間眼眶一澀，“你說的這些都好，我都明白，可你自己……怎么辦？”

    葉浮生搖頭淺笑：“我當(dāng)然會顧好自己，等你們前來里應(yīng)外合。”

    “可是……”

    “沒有可是，我也不會有事?！比~浮生豎起手指抵在唇前，微微一笑，滿目柔光消去了冷雨凄風(fēng)的寒意，輕聲道，“我那個徒弟呀，最愛哭了……我怎么舍得呢？”

    第173章 險途

    一陣風(fēng)平地而起，再睜眼時滿目皆是灰蒙蒙的顏色。

    如鉛層云，遮天迷霧，蒼莽的西嶺密林忽然變得伸手不見五指，突生的霧氣迷惑人眼，層出不窮、精心安排的襲擊將原本聚集的異族狩獵軍沖散開來，分割成無數(shù)個小戰(zhàn)場。

    變故讓異族心生不安，藏在暗處的獵人們卻得心應(yīng)手。

    這片迷霧并非老天之助，而是出自端衡道長的手筆。當(dāng)時蕭艷骨裝扮成玄素的模樣上落日崖欺瞞他們，所幸端清及時趕到，雖然沒能阻止火油陷阱提前引爆，卻救下了端衡、蝎子和張自傲等人。

    眼見一隊先鋒軍突破落石沖進(jìn)前山，端清沒讓他們緊追過去，而是趁“狼王”卡伊諾等人趟水過河的機會，從兩側(cè)絕壁向后包抄，神不知鬼不覺地藏身西嶺山林。

    這片林子遮天蔽日，草木繁茂土石甚多，是個得天獨厚的迷陣之地。端衡他們?nèi)藬?shù)不多，又失了火油陷阱這一關(guān)卡，與卡伊諾正面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因此迅速變戰(zhàn)為陣，趁端清現(xiàn)身吸引卡伊諾注意力的機會，他們分派人手在山林里布下了陣法陷阱。

    端衡自年少時便精研陣術(shù)，如今早已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地步，哪怕是幾塊普普通通的石頭落在他手里，也能擺出最巧妙的機關(guān)陣法，更何況在這瘴氣恒生、暗影憧憧的密林之中？

    唯一的變數(shù)，就是端清能給他們拖延多少時間。

    以一人之力跟千軍硬抗，在這個時候不是明知不可為二為之的英雄氣概，而是不自量力的找死。

    然而端衡向來信任端清從不質(zhì)疑，蝎子作為葬魂宮內(nèi)歷經(jīng)兩代宮主變革的老人，自然也對陳年舊人了如指掌，罕見沒有提出異議，張自傲就算有疑慮也沒說出口，一行人依言入了林子，端清則順著搖搖欲墜的落日崖飛渡下去，落在了卡伊諾面前。

    卡伊諾先是一驚，手中刀刃出鞘，背后兵卒兵刃齊指，卻在看清來人之后收了殺意。

    端清這次行動，早就換下道袍，著一身與赫連御之前別無二致的罩衣輕袍，同樣背負(fù)古劍，體型也與其相似，氣度卻偽裝得極好。何況赫連御常年戴著銀雕面具不露真容，旁人被他氣勢所懾也少有人敢逼視細(xì)看，此番端清雖因渡厄洞一戰(zhàn)狼狽了些，身上殘留的血氣卻縈繞不散，重新扣了張面具之后，竟然比先前更能以假亂真。

    楚惜微都曾險被騙過，更何況是臨時受命的卡伊諾？

    然而身為首領(lǐng)，必然行事謹(jǐn)慎不可輕信他人，卡伊諾雖然止了兵卒，自己卻也沒冒然勒馬上前，目光里滿是打量：“赫連宮主……您可不該在這里啊?！?/br>
    話音未落，腳下馬匹忽然向前跪倒，伴隨著鮮血噴濺和背后士兵的驚呼——那匹馬的兩條前腿，竟然在無聲無息間被人一劍斬斷！

    卡伊諾雖有提防，卻也沒想到對方會突然發(fā)難，更沒看清他到底是何時出劍！

    一驚之下，卡伊諾倒也不亂，單手撐地翻身落穩(wěn)，然而他剛剛起身，兩根冰冷的手指就按在了他的眼皮子上，看似輕若無物，用力之大卻仿佛要把眼珠活活摳出來！

    “任何人都不能居高臨下地看我，更沒資格對我品頭論足……”端清冰冷的聲音從面具后透出，竟然罕見帶上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即使那張面具下的臉連一個勾唇都沒有，依然平靜得像高山冰壁。

    他的手指摁住卡伊諾的眼睛，輕輕歪頭：“你出來之前，沒被主子教好嗎？”

    卡伊諾眼睛生疼，卻眨一下都不能，一股寒意在背后亂竄，士兵們圍攏過來，卻被他揮手喝止。

    他跟赫連御見面也不過一次，對方正是這般打扮，如今看不出半點錯處，然而裝扮可以模仿，氣勢和武功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