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趙冰蛾自私自利,一生都以自己的喜怒說話行事,除了趙擎,沒有任何人可以讓她收斂,偏偏這女人武功高強又手段陰毒,精通他們赫連本家的蠱術,還手握大權,五毒衛(wèi)里的“魔蝎”更是她的私衛(wèi),各種勢力盤根錯節(jié),就算赫連御平日里都得給她面子。 魏長筠那老王八蛋曾經說過,若非趙冰蛾是個年紀不小的女人,若非她因趙擎自困囹圄,那么天下少有人敢擋她鋒芒。 赫連御這些年已經開始收攏大權,趙冰蛾一心也只有她那個瘋傻的兒子,一點點把權力放開免遭猜忌,可是現在趙擎卻死了。 趙擎做餌這件事,原本是個意外。月前北疆截殺南儒一事,赫連御親自趕赴,趙冰蛾和魏長筠忙著打點內外,自然也就忽略了他,結果沒想到端清帶著厲鋒打上門來,迷蹤嶺亂成了一鍋粥,地牢里跑了幾個人牲,趙擎便去追殺。 這一追,就追出了迷蹤嶺。趙擎殺人之后神智渾噩又氣力枯竭,撞上游歷到此的一隊無相寺武僧,就這么被擒拿回去。 消息剛傳回迷蹤嶺,不少人都當個笑話暗地里譏諷趙冰蛾,赫連御卻壓下了趙冰蛾要帶人救子的行動,根據這件事設下了一個拋餌誘敵、請君入甕的局。 赫連御難得強硬,趙冰蛾也不能跟他硬抗,雖是拂袖而去,到底還是應了計劃,只是要赫連御親自作保趙擎的安全,卻沒想到如今還是出了禍事。 趙擎一死,趙冰蛾就是禍患,但赫連御現在還沒有跟她全然撕破臉的打算,或者說……把握。 “阿姊這次擅自行動,到底還是不信我?!焙者B御輕輕嘆了口氣。 “你的承諾我信,但我信不過別人?!壁w冰蛾瞥了步雪遙一眼,寒聲道,“此番‘魔蝎’盤踞于山道,寺內諸般都交給‘天蛛’,可說到底都是些竊聞之輩,刀劍又是無眼,誰的保證能在此時萬無一失?我兒,就該被我所護,旁的我一個都不信。” 赫連御默然片刻,道:“歸根結底,是我之過?!?/br> “事已至此,論誰對誰錯都換不回我兒的命了?!壁w冰蛾面冷如刀,“不過,我要知道這次是誰壞了劫囚之事,我兒又是死于誰手?” 恒遠適時開口道:“太上宮的玄素和葉浮生,前者乃太上宮第六任掌門,之前在江湖上寂寂無聞;后者是端清道長的俗家弟子,也是未知底細,只曉得在古陽城奪鋒會上初露頭角……至于他們?yōu)槭裁磿钜沟礁⊥浪财拼耸?,還需要調查?!?/br> 赫連御目光微沉,面具下的嘴角輕輕彎了個鉤子。 趙冰蛾笑容帶殺:“好、好得很,這兩顆人頭我都要了?!?/br> 步雪遙剛挨了巴掌,現在又能笑道:“左護法出馬,兩個小輩自然不在話下,只是現在還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此次火燒藏經樓,色見老禿驢和端衡老道死在里頭,色若那軟腳也被禁,眼下那些烏合之眾群情激奮,嚷嚷著要請色空出面主持大局,這該如何是好?” 趙冰蛾適才發(fā)完了脾氣,眼下也沒記著插口,赫連御的目光在恒遠身上一掃,語氣玩味:“他們要的不是色空,是‘西佛’。既然如此,我們給一個就是了?!?/br> 群情激奮,卻又群龍無首,此時他們最需要的是德高望重的“西佛”來穩(wěn)住大局、指引方向,“西佛”之于他們,是一個定海神針更甚于活生生的人。 恒遠心頭一震,就聽赫連御對步雪遙道:“蕭艷骨此時也當入山,你帶人去跟她回合,讓她走一趟無相寺。” 白虎殿主蕭艷骨,易容之術驚絕武林,裝扮一個老和尚自然不在話下,何況還有恒遠在旁的掩護,短時間內誰也不會懷疑這場移花接木的好戲。 可是步雪遙心頭在發(fā)寒。 赫連御剛到問禪山,卻對此地情報了如指掌,分毫不見滯后,說明在他們身邊少不了窺探的眼睛。何況面對這騎虎難下的局面,按理說應是先去爭取與色空的合作,哪怕威逼利誘也是不少見的,可赫連御連人都還沒見上一眼,就做下這個假冒頂替的決定,想來色空在他心里已經是沒活路了。 赫連御急需要拿他練功,但他雖然迫在眉睫,卻也沒亂方寸,絲毫不放松手里的勢力,對他們這些屬下也沒半點交付信任。 那他會不會知道,自己想利用色空的功力壓制“離恨蠱”的事情? 步雪遙背脊一冷,他下意識地拿眼光一瞥,趙冰蛾正在看著自己,目中盡是譏諷。 他不敢再逗留,生怕自己泄露更多,帶著恒遠匆匆而去。等到步雪遙身影完全消失,赫連御才嘆了口氣。 趙冰蛾道:“嘆氣作甚?” “養(yǎng)了這么久的狗,到底還是不忠心,我不該嘆氣嗎?”赫連御搖搖頭,萬般苦惱的樣子,“阿姊啊,我這身邊也就只你和長筠是可信的了?!?/br> “呵,話可不能這樣講?!壁w冰蛾嘴角一翹,“你如此說話,就不怕姓慕的寒心?若說天底下誰對你最掏心掏肺,想來也莫過于他了?!?/br> 她提起那個“慕”字,赫連御的手指便攥成拳,然后又松開,笑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阿姊還記得呢?!?/br> “我看到你這副打扮,難免會想起他,畢竟那個人好歹也是……”話鋒一轉,趙冰蛾又嗤笑,“可惜你能信他,他卻信錯了你。” 秘銀指套摩挲過面具下顎,赫連御輕聲嘆道:“這世間信任與背叛本就是相生相克的,他信我,我負他,天經地義的事情?!?/br> 趙冰蛾意味不明地一笑,轉身道:“色空老禿驢被步雪遙施針下藥封了要xue經脈,就在渡厄洞里……我去巡查崗哨,你好自為之吧?!?/br> 赫連御無聲頷首,兩人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第125章 捕蛇 指間佛珠已經撥過數次,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像一個個輾轉的輪回。 很多年前,端涯還在世時曾問過色空一個問題:“世間有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萬物生必死,家國興必亡,四時相交替,滄海化桑田……就連天上星羅棋布,也有明滅起落的那一天。 色空想了很久,從恒河沙數到指尖曇華,終是沒有個結果。直到那一天落雪紛飛,他得到了端涯的死訊,見到了此生最糾葛的人。 鋒芒聚于眼中,匯成一滴猩紅,那紅再也沒消解,而是凝固成永恒的黑暗。 他終于明白,世間一成不變的,正是變數本身。 無論天意人心,都是風云莫測,變幻無窮的東西。人生于天地之間,輾轉于紅塵之內,或隨波逐流,或不變應萬變。 石門緩緩開啟,背后傳來被刻意加重的腳步聲,色空沒有動彈,依然盤膝在地上,撥動著他指間佛珠,嘴里念念有詞。 “這段《往生咒》,大師是在為那些受難的人超度,還是在為自己提前做個準備呢?”低沉帶笑的聲音從頂上傳來,赫連御居高臨下地看著色空,手指虛虛在他頂門上舒展,屈起的指節(jié)似乎在下一刻就會破腦而入。 色空道:“是誰非誰,俱是無謂?!?/br> 赫連御微微一笑,墻壁上燈盞里的火光映入他的眼里,卻沒有平增半點熱意,只是凝出了一點血樣的紅。 他骨子里是極冷的,背脊都忍不住戰(zhàn)栗,然而卻有一股狂躁的熱氣在丹田里亂竄,漸漸滲透奇經八脈,血液在皮下流動,使他整個人處于一種瘋狂與清醒交織的危險境界,進或退便是天差地別。 赫連御慢慢蹲下,注視著老僧塌陷的眼皮,輕聲問:“佛家釋然,是連生死也不在乎嗎?” 這聲音濕冷,像條毒蛇攀附上血rou之軀,叫人背脊發(fā)寒。 色空撥動佛珠的手一頓,道:“赫連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br> 赫連御笑了:“大師要渡我?” “佛渡有緣人?!?/br> “大師覺得,我與佛有緣?”赫連御挑起眉,可惜白銀面具遮擋了他愉悅的神情,瞎眼的老僧也窺不見他漸漸深邃的眼神。 色空道:“正邪對錯,一念之間?!?/br> “三十二年前,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拒了。”赫連御垂下眼瞼,戴著指套的兩根手指順著色空的眼角往下劃,傳來些許刺痛,最終抵在了他心口前,“我這一生最討厭庸碌無為,既然做不了大圣大賢流芳千古,那就要做大jian大惡遺臭萬年,唯有隨心所欲任我道,方不負人間走一遭。大師想渡我,還請等下輩子吧?!?/br> 尖銳的秘銀指套穿透袈裟和僧衣,刺入血rou之軀,僧袍上氤氳開兩點殷紅。 色空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剛呼出,赫連御便陡然抽身飛退,然而那一拳已經到了身前。 赫連御瞳孔緊縮,他變爪為掌在間不容發(fā)之際擋在身前,恰好接住了這只枯瘦的拳頭,然而其力如千鈞勢不可擋,竟是不被他這一掌所阻,隔著rou掌仍生生打在了他胸膛上! 手骨與胸膛俱傳來劇痛,色空已借這一拳之力順勢起身,拳勁一往無前,竟是將赫連御逼得腳下一滑數丈,后背結結實實撞上了墻壁,但聞幾聲怪響,竟是龜裂了幾道縫隙。 這一拳蓄勢待發(fā)出其不意,卻又毫無花俏剛猛至極,繞是赫連御并未放下警惕,卻也避無可避。 “趙……冰蛾,果然是……我的好阿姊啊?!?/br> 赫連御自然不傻,他心念急轉,卻沒如尋常所料那樣懷疑步雪遙,反是很快咬住了趙冰蛾。 正如趙冰蛾對他所知甚詳,他對這個女人也太了解了。眼下這個局勢,最有理由對自己設局,又能說服西佛蟄伏到現在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血從白銀面具下滴落,染上色空的手,僧人輕頌一句“阿彌陀佛”,眼雖不見,卻如有神助般撤拳側身,躲過了自下而上的一道劍鋒。 赫連御拔出了潛淵。 他向來是個識時務的人,面對百樣人做百樣事,當著武林后輩可以依仗年歲功力托大,可是面對成名已久的西佛,便絕不會留手。 潛淵自腰間抖擻而出,劍光如流水奔騰,在空氣中抖動時發(fā)出了“簌簌”之聲,殺氣縱橫密布,牢牢纏在了色空身上。 “嘩啦”一聲,色空手中佛珠當空一甩,在那變幻奇詭的劍路中穩(wěn)穩(wěn)纏住了劍刃,頓時兩下僵持,雙方空出的手捉隙之間拳掌相對,俱都悶哼一聲,各退三四步。 這么一抽身,劍刃割斷了繩子,佛珠四散開來,色空腳步還沒站穩(wěn),身子卻又動了。但見他回身一掃,拳風如風過山岡,橫掃曠野,尚未落地的佛珠也被拳風所帶,向四面八方縱橫擊去。 一百零八顆佛珠,每一顆都攜風聲破空而至,赫連御挽劍如輪轉,防守得滴水不漏,佛珠擊打在劍刃上,“叮?!敝暡唤^于耳。 他不僅是在擋招,也在借此刻意引導著聲音響動,因為赫連御耳聰目明,色空卻是個雙目已盲、只能聽聲辯位的瞎子。 一剎那的滯澀,就是一瞬間的成敗。 待色空驚覺,赫連御人已欺近他身前三尺,潛淵當頭落下,無匹劍勢被一雙rou掌生生夾住,劍鋒離頭顱只有不到一寸。 赫連御劍勢穩(wěn)當,色空的手微顫。 倘若是平時,他要跟色空相斗必是苦戰(zhàn),可是眼下對方已經被困多日,氣血枯槁、內力衰竭,又以剛猛至極的《浮屠拳經》跟他硬碰硬,就算是鐵打的人也被塞成了棉花芯子。 赫連御面具下的嘴角輕輕一翹。 籠于袖中的右手,鬼魅般抬起前伸,無聲無息,迅如疾風,眼看就要趁機插入老僧丹田! 赫連御眼中已現嗜血快意! 然而,色空的面上卻還古井無波。 下一刻,但聞石門輕響,赫連御尚未抬眼,色空雙手便一張一拍,險險側身退后。 來不及去看不速之客是誰,赫連御胸中殺氣繼續(xù)要撕裂血rou生生破土而出,潛淵如毒蛇吐信,轉眼間已到色空眼前,劍氣如虹撕裂長空,未及血rou,鋒銳之氣已將其面龐割開一道血口! 電光火石之間,誰也看不清任何東西,只覺寒光如月練傾落穹空,隨天河倒轉奔至面前,一道雪亮劍刃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橫于色空面前,潛淵劍尖正正撞在對方劍刃上,一吐勁一格擋,如矛攻盾,高下不分。 赫連御臉色劇變! 面具下,他翹起的嘴角驟然凝固,然后緩緩下落,抿成一線鋒利至極的劍鋒,淬了未干余血。 他沒有再看色空,目光順著那把劍刃飛快移動過去,看到了劍格上鏤刻的云紋,和緊握劍柄的那只手。 燈火明滅,燭影搖曳,洞壁上映出第三人的影子,赫連御的眼里也多出一張和他毫無出入的白銀面具。 同樣一身罩衣輕袍、銀面遮臉,乍一看就像他站在了能工巧匠妙手澆鑄的鏡子前,把身上每一處都映得分毫必現。 除了那雙眼睛。 赫連御看到了一雙冰封的眸子,其上覆寒雪生凍,其下是靜水無波。 骨子里的那種寒意忽然就透體而出了,赫連御渾身控制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 可他還在笑,笑聲愈來愈狂! 楚惜微知道赫連御來了。 葬魂宮這次派來了數不盡的暗樁,但這些個獵食者終是把目光主要放在無相寺上,此番又有趙冰蛾暗作手腳,百鬼門要在問禪山中暗中盤踞并不是難事。 赫連御來得悄然無聲,可架不住守株已久的“野鬼們”聞風而動。 他一入山,楚惜微就收到了底下傳來的情報。思量之下,他沒有交待了玄素要看好寺內,又吩咐手下把守各處山道,自己則跟了過去。 赫連御武功高強又身法詭譎,楚惜微心知若是葉浮生在這里,跟上對方尚且吃力,更何況是自己。因此,楚惜微不敢追得太緊以免打草驚蛇,而是藏匿在離他們五丈開外的地方,把身體縮進了山壁窄縫間,像個紙皮人,連大氣也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