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笑問：“那我現(xiàn)在有資格了嗎？”

    沈無端道：“得看你現(xiàn)在的本事如何……天京一行，收獲不小吧？”

    楚惜微對他話里隱含的意思很清楚，畢竟自己雖然是門主，到底還是底蘊淺薄，百鬼門真正的大權(quán)還有大半掌握在沈無端手里，他能知道自己的大致行動實在合情合理。

    不惱不怒，楚惜微坦然地將自己與楚子玉會面之事說了出來，連同自己的身世和楚子玉此番打算都攤開面前，再無保留。

    對于他的身份，楚子玉當(dāng)年與沈無端做交易時并未言說，楚惜微這么多年也從不提起，沈無端心里雖有個猜測，但到底沒有聲張調(diào)查，故而現(xiàn)在聽他承認了也不覺驚異，只有種“合該如此”的了然。

    然而聽完了楚惜微這番話，沈無端沉默了半晌，問：“自高祖以來，‘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的確流毒甚廣，導(dǎo)致現(xiàn)在江湖廟堂之間明流暗涌不絕，阮非譽倒是好見識謀劃了這一條條后路……但是，你怎么看這件事？”

    楚惜微道：“都說‘民不與官斗’，何況天子有令，當(dāng)然莫敢不從?！?/br>
    沈無端臉色一沉：“所以你就要拿百鬼門去做他手里的傀儡！”

    他雖然年紀(jì)大了，但寶刀未老虎威仍在，此時褪去嬉笑，沉下臉就再也不似那個老頑童的模樣，眉目生出森寒殺意，如同閻王提筆勾命。

    如此重壓之下，楚惜微卻還不動如山，只是輕輕笑了笑。

    “刀劍之于人，正如人之于人上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工具?！背⒔o自己斟了杯酒，“然而利器生雙刃，傷人更傷己，莽夫舔血不以為意，智者出鞘必有千慮?！?/br>
    頓了頓，他對著沈無端笑道：“提線傀儡雖cao縱于人手，可線索縱橫，也牽制著人?！?/br>
    沈無端瞇了瞇眼，故作的肅然沉色卻從臉上如潮水退去，身體一松，又是懶洋洋沒骨頭般的樣子。

    “果然是長大了，心思不少?！鄙驘o端挑了挑眉，“你且說來聽聽?！?/br>
    “天生陰陽，世有清濁，正邪之間雖水火難容，但到底是相生相克、缺一不可的?！背⒚佳圯p斂，不經(jīng)意流瀉出一線嘆色，“大楚自開國以來，就頗為看重武林的力量，從高祖時期的扶持招攬，到先帝之時的忌憚打壓，如今的楚子玉是打算以放權(quán)為表象，行掌控之實?！?/br>
    沈無端道：“堵不如疏，殺不如控；退居幕后，化明為暗……看似割裂開與江湖的聯(lián)系，實際上把楔子釘在了至關(guān)重要的地方，好算計。想必他盯上百鬼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吧。”

    要掌握一顆棋子，最先得保證這顆棋子不在任何一方的立場上，而江湖中勢力強大又中立的門派并不多，百鬼門還首屈一指。

    一念及此，他掀眼看向楚惜微，意味不明：“當(dāng)年我接下你，果然是自找麻煩?！?/br>
    楚惜微也不惱，只是慢條斯理地分揀滿盤棋子，道：“然而義父現(xiàn)在，應(yīng)該為有我這個麻煩感到高興?！?/br>
    “你的個性，一旦拋下從前，就不會再走回頭路，而他也不會再允許爪牙俱全的你重回朝廷。既然如此，你還是我養(yǎng)了十年的義子，還是百鬼門的新主子，我當(dāng)然為此高興?！鄙驘o端伸手幫他揀著棋子，嘴角一扯，“你年輕氣盛，心有凌云之志，想鷹擊長空無可厚非，百鬼門這么多年積蓄的底蘊自然也不是為了生生世世做見不得光的死鬼……但江湖也好，廟堂也罷，都需得防范著鳥盡弓藏的下場，所以你要記住自己今天是怎么贏了這盤棋的?！?/br>
    楚惜微眼睫一動，語帶諷意：“當(dāng)然……為人處世留一線，方能天長日久好相見啊。”

    沈無端撫掌大笑：“好，孺子可教也！”

    歸置好了棋子，沈無端站了起來，沖楚惜微一勾手，道：“今天興致不錯，來陪我練練，松松筋骨。”

    楚惜微想跟沈無端正正經(jīng)經(jīng)打一場已經(jīng)很久了，然而除了少時的教導(dǎo)，自四年前開始，沈無端對他就是以實戰(zhàn)放任居多，鮮少親自動手指教。

    如今楚惜微已卡在了《歧路經(jīng)》第六層巔峰，沈無端則已臻化境，他迫切地想和沈無端放手打上一場，才有可能摸到自己的關(guān)竅所在。

    聞言，楚惜微眼中難得閃過戰(zhàn)意，起身道：“那就，請義父指教了?！?/br>
    ——————————

    注：出自黃庭堅《寄黃幾復(fù)》，本意是詩人回憶昔日相聚宴游之樂，進一步抒寫相別十年的思念至深。

    第105章 歧路

    楚惜微還是第一次看到沈無端的兵器。

    兩人進了院子后面的小松林，于一片空地中站定，沈無端回身探手入懷，摸出了一雙手套。

    通體如幽夜冰綃，輕薄若無物，從指間覆蓋住手腕，沈無端戴上了這雙手套，對楚惜微道：“拔刀?！?/br>
    楚惜微的手附上斷水刀柄，下一刻，沈無端只覺眼前一花，不見刀出也未聞刀鳴，刀鋒已迫向面門，無聲無息。

    沈無端腳下一錯，在間不容發(fā)之際暫避其鋒，右手一挽拈住刀刃，刀鋒與手套摩擦過去，竟有金石銳響。與此同時，他左手曲肘一撞，直擊楚惜微腋下。

    楚惜微不慌不忙，左手趁隙一擋抓住沈無端手肘，同時抬腿踢向他膝蓋，沈無端又是變換身法，兩人眼看就要僵持成一團，卻又同時松了手。

    沈無端就像個幽魂，于飛退之時陡然折返，剎那間又逼向楚惜微。這一下搓掌成刀從楚惜微頸側(cè)劃過，后者雖退得及時，卻也在站定后感受到有一線微涼滑落，伸手一碰，指腹上有一道血紅。

    他被碰到的頸側(cè)，劃開了一條狹長的口子，只是剛好切開表皮算不得什么傷勢，卻離大脈極近。

    他的目光落在沈無端的手上，這才發(fā)現(xiàn)那雙手套的古怪——雙手掌側(cè)都有一葉薄短的刀刃，顏色與手套整體無異，一眼望去難以發(fā)現(xiàn)，唯有等刀刃喋血才能驚覺。

    沈無端也沒急著追擊，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的衣物已經(jīng)破開，恰好是一刀穿來的痕跡。

    適才電光火石間，他一手逼命，楚惜微也一刀刺來。若是楚惜微再快一步，沈無端再狠一分，也許就是一人見血封喉，一人穿心而過。

    然而沈無端留力七分，楚惜微也只出力三分。

    兩人同時一扯嘴角，腳下一蹬又欺身而近，刀與掌刃相接，但聞數(shù)聲連響卻不見飛血。

    同為百鬼門主，同修《歧路經(jīng)》，兩人雖無師徒之名，卻有父子之情。這一廂比斗，雖留力卻不留手，無生死之憂，卻有生死之爭。相比之下，楚惜微內(nèi)功底子有所不如、經(jīng)驗手段也欠缺，但勝在靈活機變，身法敏捷又招式迅疾。眼下又正好在心境上有所突破，原先的躁進之氣消弭大半，攻守得當(dāng)，進退得度，叫沈無端這個上風(fēng)占得也不容易。

    楚惜微招招凌厲，沈無端見招拆招，越纏越斗，越爭越強。你來我往僵持了上百個回合后，兩人于交鋒間四目相對，刀出若驚雷，勢沉如山岳，剎那間刀與掌再度相接，楚惜微一刀壓上沈無端肩頸，沈無端雙掌鎖住了他手中刀刃。

    楚惜微眉頭一皺，手腕抖擻震力欲迫開沈無端雙手，沒想到沈無端的手掌紋絲不動，他的刀也分毫難動，雙方內(nèi)力都僵持在斷水刀上，猶如長河卷大浪，從激蕩到平復(fù)。

    楚惜微的內(nèi)力較之沈無端更顯剛烈，然而到現(xiàn)在卻被一股柔勁所把控，正驚駭間，沈無端手掌一滑一錯，從他手中隔開斷水刀。

    刀鋒入地剎那，沈無端一手扣住楚惜微脈門，一掌抵上他丹田位置，內(nèi)力從這兩處透入，楚惜微當(dāng)即臉色一白，然而他沒有急于反抗，而是放開自己的內(nèi)勁，讓沈無端的內(nèi)力可以仔細在經(jīng)脈里游走探索。

    沈無端嘴角一挑，可額頭已慢慢滲出冷汗。

    《歧路經(jīng)》的第六層到第七層之間是一個大瓶頸，越過這一關(guān)就海闊天空，越不過就停滯不前終生止步。楚惜微的天賦極好，又吃苦耐勞，按理說該是能平平穩(wěn)穩(wěn)越過這一關(guān)卡，可惜他心眼太死脾氣又倔，從最開始修煉《歧路經(jīng)》就已經(jīng)走了岔路。

    沈無端這兩年看他運籌帷幄，心里的的確確是認了這個繼承人，因此對他身上的隱患就上心起來。本來都暗中聯(lián)絡(luò)好孫憫風(fēng)，準(zhǔn)備廢功之事，結(jié)果前些日子楚惜微被端清打昏帶回，沈無端出手梳理他體內(nèi)真氣，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

    《驚鴻訣》、《歧路經(jīng)》兩股內(nèi)力本是在楚惜微體內(nèi)相互纏繞，不時就要作祟出亂子，擾亂他神智內(nèi)息，因此沈無端才會把冰魄珠交給他，以這冰寒外物強行讓他寧心靜氣。按理說失了冰魄珠，楚惜微內(nèi)息不穩(wěn)心思浮動，內(nèi)力也該躁進許多，沈無端本以為這兔崽子已經(jīng)一腳踏進走火入魔的大門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是不盡如此。

    楚惜微的氣息的確躁動不少，甚至有失控暴起之險，然而他體內(nèi)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暗傷和滯澀，卻在這段時間里開始自我修復(fù)了。

    練武之人雖強筋健體，但于刀口舔血、江湖廝殺之中，外傷內(nèi)傷就跟打補丁一樣摞起來，哪怕補丁打得再好看，也是個破損的身體，也許平時還好，遇到某個契機就要漏氣。

    沈無端年事已高，哪怕現(xiàn)在身居高位，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但早年積累下來的暗傷隨著肺腑和骨rou的老化已經(jīng)開始顯露端倪，都是歲月留下的不可磨滅之痛，以孫憫風(fēng)也只能在防止惡化的基礎(chǔ)上細細調(diào)理，因此沈無端這些年很少動手，說是韜光養(yǎng)晦，實際上還是修養(yǎng)居多。

    相比于他，楚惜微雖然年輕底子好，但十年來過的日子并不平順，哪怕有他暗中看顧，到底還是驚險萬分。這小子從半大少年時就有一股子撞穿南墻不死心的狠勁，不僅明知內(nèi)功隱患還要強行合修，平日里無論訓(xùn)練比斗還是任務(wù)廝殺都不露怯，所以沈無端才會說他“鋒芒畢露”。

    須知道這世間人，從來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剛過易折。

    沈無端一直很頭疼怎么讓楚惜微“柔”下來，少年人爭強好勝是本性，但如果連余地也不留，將來就必定走上獨木橋，最后也將墜入萬丈深淵。

    結(jié)果楚惜微出門這一趟，竟然就變了。

    他依然氣度凌厲，卻多出幾分活力來，喜怒雖然還不大溢于言表，但好歹已不再老掛著冷漠疏遠的面具，甚至被人刻意逗弄的時候還跟毛頭小子一樣會發(fā)小脾氣。

    然而他又并不是越活越回去的幼稚，反更多了成熟大氣，只是也學(xué)會不再強壓自己，開始適當(dāng)?shù)匦棺约旱那榫w。

    因此當(dāng)沈無端為他檢查內(nèi)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脈原本滯澀的幾處竟然松動了禁錮，本來被阻的真氣開始暢通，雖然會隨著情緒不穩(wěn)和內(nèi)息浮動而爆發(fā)，但如果能扛過這一關(guān)，這些原本積累下來的暗傷也會因為經(jīng)脈通徹而被撫慰下來，到時候再對癥下藥，算得上是治本之法了。

    當(dāng)時沈無端雖驚見端清，自己情緒大起大落，但發(fā)現(xiàn)楚惜微體內(nèi)這點異常后還是很快回神，幾個念頭兜轉(zhuǎn)，最終看了一眼屏息注視這邊的葉浮生。

    這一看，他當(dāng)時差點就笑了出來。

    也許那時候葉浮生自己都沒注意到，在沈無端為楚惜微梳理真氣的時候，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獨一雙眼定睛不動，雙手緊握成拳，沈無端故作了一個皺眉，葉浮生那邊的氣息就沉凝起來了。

    滿心滿眼，牽掛一人。

    正因如此，本來準(zhǔn)備在那時候就強行廢了楚惜微體內(nèi)半數(shù)內(nèi)勁的沈無端，改變了主意。

    畢竟對于武人來說，內(nèi)功是一身武力的根本，廢去《驚鴻訣》后憑借楚惜微的天賦和百鬼門的支持，他定能在短時間內(nèi)重新提高自己，但這樣做到底太過殘忍。

    除了廢功的傷勢，還有對于楚惜微的打擊。

    沈無端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打算這么做，可看見楚惜微因為遇到了這個人而心思轉(zhuǎn)變，雖然引發(fā)了內(nèi)功隱患，但也多了一個選擇，到底是喜大于憂。

    不過兔崽子是個蚌殼性子，不好好敲打一定能死閉著嘴不開腔。

    沈無端自忖好歹是個義父，眼看著孫女秦蘭裳都早早瞄上了一個呆板書生，沒道理厚此薄彼地對年華正好的義子視若罔聞。因此哪怕當(dāng)時端清在場，他也舉音成線在楚惜微耳邊道了一句：“命只有一條，機會也只有一次，別讓自己后悔。”

    楚惜微當(dāng)時雖然閉目不動，實際上不是陷入真正的昏迷，而是在片刻昏厥后就半醒過來，只是一直忙于跟體內(nèi)暴亂的真氣抗衡，沒力氣睜眼看外面。

    這一句話，端清聽到了，楚惜微自然也聽到了。

    好在端清依然是那順其自然的性格，事情沒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便放任小輩自我選擇，因此不言不動，楚惜微則在被葉浮生扶出門的時候悄然睜開眼，與沈無端對視了剎那。

    再后來，他就從一個盛氣凌人的高位者，很快變成了今天游刃有余的cao控者。

    沈無端對此十分欣慰，內(nèi)力在楚惜微體內(nèi)游走一遍，探清了幾處要xue情況，又引導(dǎo)著他的內(nèi)力探入自己體內(nèi)，道：“凝神靜氣，且看清我這邊?！?/br>
    武者從不輕易開放自己的丹田脈絡(luò)，因為一旦袒露就容易受制于人。楚惜微能對沈無端坦誠相待，一是他身為義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二是他能有今天，沈無端功不可沒，而他事無不可對人言。

    然而他沒想到沈無端會主動引他的內(nèi)力去探自己丹田。

    心下一動，眼眶一熱，楚惜微依言分出內(nèi)勁，隨著沈無端的指引探索他的真氣走向，從丹田到四肢百骸，再過奇經(jīng)八脈，良久才雙雙撤手。

    沈無端問道：“看明白了嗎？”

    楚惜微道：“義父的路子，與我相似但不同?！?/br>
    “我以《歧路經(jīng)》打底，化百家法門為己用，是‘海納百川，殊途同歸’之路?！鄙驘o端一笑，“但你不同，你以《驚鴻訣》為基，用《歧路經(jīng)》為本，再去研習(xí)他人武功，是‘雙管齊下，隨機應(yīng)變’的路子。”

    楚惜微皺了皺眉，沈無端耐心解釋道：“就好比我本來是一個大坑，諸多水流注入其中成了一個湖泊，山泉也好，渾水也罷，混入其中清濁不分，到最后都歸我有……而你，是一棵樹苗生根發(fā)芽，好不容易長大，那些內(nèi)力加在你身上，都像陽光雨露、風(fēng)刀霜劍，你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抽枝散葉，到最后長成一棵岑天大樹?！?/br>
    頓了頓，沈無端道：“然而江河有盡時，草木終枯朽?！?/br>
    “那豈不是無論哪一種，都是死路？”

    沈無端反問：“除卻山水草木，人就能與天同壽嗎？”

    楚惜微一怔。

    “惜微，今天我告訴你一件事?！鄙驘o端除下手套，眉目凜然，“《歧路經(jīng)》其實有第九層，只是從來沒有人達到，包括它的創(chuàng)始者?！?/br>
    楚惜微呼吸一滯，雙手慢慢攥緊了。

    沈無端一字一頓地問：“你敢試試嗎？”

    “好。”

    出乎意料，楚惜微答應(yīng)得很痛快，沈無端眉頭一挑：“不再考慮一下？”

    “人不輕狂枉少年，我也是個會沖動的年輕人?！背⑤p輕一笑，難得促狹地眨了下眼，“何況現(xiàn)在有義父鼎力支持，我要是連答應(yīng)都不敢，將來怎么接過這一切重任？”

    沈無端拍掌大笑：“好小子！不愧我兒！”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忽如鬼魅踏近，沈無端止了笑聲，楚惜微也斂下眉目，轉(zhuǎn)頭看去，正是本該留守森羅殿的二娘。

    二娘俯身行禮，道：“啟稟尊主，端清道長到訪，先在死人林等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