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沒練過斷水刀法，但是見過?！比~浮生一邊穩(wěn)穩(wěn)壓制住謝離，一邊有條不紊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三刀之中斷水重勢、驚鴻主快、挽月生變，你們家的刀法向來走大開大合之風(fēng)，江湖上也素有‘抽刀斷水’的說法，但是……”

    謝離本來見他負(fù)手行步就能壓住自己的刀勢，心里難免生出急躁和慌亂來，此時聽見他開口指點，趕緊清醒了頭腦，并不敢棄招，一邊繼續(xù)走著路數(shù)，一邊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所謂‘抽刀斷水’，其實是有兩重意思，一指刀法迅猛勢不可擋，二指流水奔騰浮沉瞬息分流?！比~浮生侃侃而談，“你年紀(jì)小，內(nèi)功底子不如先人，想以內(nèi)功為繼施展刀法，難免氣力不足，因此就要學(xué)著如何分大江入小流了。”

    他說話間，謝離陡然變招，本該氣勢磅礴的一式“大江東去”在奔騰而出之時突然凝于一點，化劈為刺，纖毫不亂地轉(zhuǎn)為“滴水穿石”，點向葉浮生的關(guān)元xue。

    葉浮生一笑，依然不出手，側(cè)身抬腿讓過這一下，順勢下壓就要踏中樹枝，謝離卻在間不容發(fā)之際抖手卸力，又是一招“細(xì)水長流”，繞過葉浮生這一沉力，抽身退開三步。

    “分化路數(shù)，見招拆招，這就得注意到耳目的問題，不可錯估對手的套路?！比~浮生話音未落，就像算準(zhǔn)了謝離退路一樣出現(xiàn)在他身旁，屈膝頂向他腰背，“斷水刀法走沉穩(wěn)之風(fēng)，滄瀾十三刀詭譎生變，但畢竟同出一脈，只是你沒把握住合二為一的要點?！?/br>
    謝離就地一滾，狼狽地躲開這一下，捉隙問道：“哪一點？”

    “傻孩子，既然是‘抽刀斷水’，那你不如試一試……”葉浮生腳步一轉(zhuǎn)，謝離還沒來得及出招，就被他一腳踢中了手腕，“勢如刃，氣如水！”

    枯枝被踢了起來，葉浮生順手接住，看也不看地回首揮過，再轉(zhuǎn)回身前時，枯枝上竟然平平躺著一片落葉。

    他吹了口氣，落葉飄了下來，未及地，一分為二。

    落葉切口平整，可他手里明明只是一截枯枝罷了。

    葉浮生用的當(dāng)然不是斷水刀法，或者說他這一揮都沒有招式可言，只是平平淡淡地一個轉(zhuǎn)手而已。

    可是一式之力，迅猛如斯。

    他手中無刀，招勢卻鋒利無匹。

    他未動功力，內(nèi)息已瞬變?nèi)缢?/br>
    謝離看著葉浮生，再低頭看著地上兩半落葉，一時間說不出話了。

    葉浮生曉得這孩子聰明，提醒要點到即止過猶不及，要說的暫時夠了，得先等謝離自己琢磨過來。于是他聳了聳肩，就要放下枯枝的時候，突然耳朵一動聽見了輕微腳步聲，隨即有一道凌厲勁風(fēng)從腦后襲來，葉浮生偏了偏頭，勁風(fēng)擦過臉龐，竟有些微刺痛。

    枯枝一掃，才看清那道去勢未絕的“勁風(fēng)”也是一片落葉，只是上面凝聚了內(nèi)力，鋒利不遜飛刀。

    摘葉飛花可傷人，這可不是一般高手能做到的了。

    葉浮生回頭，看見院門口多了一個人。

    那人看起來二十多歲，身穿白底青紋的道袍，潑墨長發(fā)被青竹簪豎起，看著便生出“君子如竹”的清雋之感。

    可是他左邊戴著半張面具，遮住了從額角到顴骨的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清澈寧靜的眼睛，和膽鼻之下彎成月牙的唇。

    這是一個年輕清俊的男子，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如聞檀香靜氣，油然生出寧然之意。

    這人身上倒是沒感到敵意，葉浮生雖然沒松下警惕，但還是好言好語地問道：“在下葉浮生，不知閣下……”

    “貧道玄素?！蹦凶犹謱λ辛藗€道家禮，語氣溫和，“貿(mào)然打擾是有事尋端清師叔，不意見二位較武，一時技癢冒昧出手了。”

    他不說話時微笑站立，便有細(xì)水長流的潺潺寧靜，開口卻不掩青年本色，還帶著些許天真直率。

    可是這樣一個單純無害的人，卻已有了摘葉飛花的內(nèi)功底子了。

    葉浮生忍不住也有些技癢，他多年心結(jié)一朝宣泄，正是慢慢解開的時候，不再把自己拘在心牢里，對其他的人事也開始熱情起來，聞言笑道：“打擾談不上，左右是場晨練，道長有意切磋一番否？”

    玄素想了想，先問道：“端清師叔不在嗎？”

    葉浮生看向謝離，小少年道：“前輩寅時出了院子，現(xiàn)在還未歸來?！?/br>
    葉浮生笑了笑：“既然如此，與其空等，不如來戰(zhàn)？”

    玄素也沒多加猶豫，捉在腕上的拂塵輕掃：“貧道卻之不恭，請?！?/br>
    他看出自己比葉浮生小些，便不托大，抬手便一記劫指凝氣點來。眼看就要點中肩頭大xue，也不見葉浮生如何閃避，掌化刃自下而上斜劈過去，就要切上玄素手腕。

    兩人你來我往拆了十幾個會合，葉浮生身法靈活經(jīng)驗老道，再加上眼疾手快總能在見招拆招之余直擊要害；玄素則始終沉穩(wěn)應(yīng)戰(zhàn)不亂陣腳，在明知自己身法不如的情況下化攻為守，他內(nèi)力渾厚，拳掌更是滴水不漏，饒是葉浮生捉隙甚快也難以抓到他不繼之機(jī)。

    僵持了一會兒，葉浮生眼睛一瞇，以手中枯枝使出了氣貫長空的“白虹”，其勢之強(qiáng)絲毫不弱金戈鐵刃?？葜ξ粗?，刀氣已逼面門，玄素被這招式一驚，但依舊不亂，手中拂塵輪轉(zhuǎn)如圈，鎖住枯枝借力一帶，不料葉浮生并未與他角力，反是陡然松手，趁隙指點天池xue。

    玄素手腕翻轉(zhuǎn)，被拂塵絞住的枯枝順勢向下打去，與葉浮生手指相交，卻輕若無力。但見葉浮生化指為爪在枯枝上一繞，輕松將其奪回，反手便是“游龍”橫揮而出。

    這一式太快太厲，以玄素現(xiàn)在的武功路數(shù)已不及回防，下意識地，他空出的左手豎掌成刀，拇指、無名指卻內(nèi)扣于掌，是個怪異的手勢。

    然而這一招未出，便有白影插入戰(zhàn)局，左手一掌推開玄素，右手豎臂擋下枯枝，黑白衣袖頓時裂開一條口子，但下面皮rou未傷分毫。

    端清不知何時回轉(zhuǎn)，瞬息已分開兩人，他擋下了這一記，側(cè)頭對玄素道：“非危急時刻不得動用那套功法，你是忘了嗎？”

    玄素被他打斷，現(xiàn)在也撤了招，欠身道：“一時過興，下不為例?！?/br>
    葉浮生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扔掉枯枝，對語氣嚴(yán)肅的端清笑道：“切磋之中難免興起，不算什么大事吧？”

    端清回過頭，沒接這句話，只是看了他一眼：“你的氣色好多了?！?/br>
    葉浮生悄悄給玄素丟了個“放心”的眼神，繼續(xù)岔開話題：“說起來，師娘你大清早地上哪兒溜達(dá)去了？”

    一旁整理自己的玄素差點被這個稱呼給噎死，抬頭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頭膽大包天的孽畜。

    端清道長被“師娘”二字荼毒多年，早已修煉到“四大皆空”的境界，聞言依然面不改色，道：“四處走走?！?/br>
    頓了頓，他又看向玄素，道：“此乃我?guī)熤?，太上宮的少宮主，俗名紀(jì)云舒，道號玄素。你們無須客套，自在便好?！?/br>
    第92章 請柬

    端清的欺霜院簡陋得連個客廳都沒有，自然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葉浮生囑咐了謝離兩句，小少年乖乖留下練武，他就跟著端清和玄素往山頂去了。

    太上宮的主殿坐落在忘塵峰山頂，葉浮生跟著他們兩人從林間石階拾級而上。此時雖然已是卯時過，但山間霧氣未散，人在其中頗有身處仙境的縹緲感，間或有隱約人聲，似乎是從山頂傳來的誦經(jīng)早課。

    石階盡頭是一面石碑，上面刻著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忘塵。

    這兩字鋒芒盡斂，似乎把一切意氣用事都拋諸腦后，只剩下滄桑過眼的淡然。

    然而以葉浮生眼力，他當(dāng)然不止看出這字的風(fēng)骨含義，更著眼于刻痕本身——上下兩字，各是一人筆跡，而且都平樸圓潤，旁處不見絲毫裂紋。

    無論刀劍斧鑿，只要是金戈鐵器莫不含兇帶煞，哪怕是不會武功的工匠刻字，也難免留下銳氣，可眼前的這兩個字卻平和得過頭了。

    “這……倒不像是利器所為了?！?/br>
    玄素微微一笑，解釋道：“第一個字是家?guī)熒笆挚?，第二字則是端清師叔今歲出關(guān)時所續(xù)?！?/br>
    葉浮生一驚，果然看清這兩個刻字在筆畫粗細(xì)上略有差異，但都不過人指寬度，可是要怎樣可怕的指力才能于石上刻字？

    他修行《驚鴻訣》，刀法已有所成，聚力于掌也可斷凡兵，但是讓他用一根指頭刻石卻無異于天方夜譚了。

    端清看出他所想，淡淡道：“你習(xí)刀法，重于勢力，未免失于精巧。我與師兄修的卻是劍術(shù)，聚力于點，凝氣于刺，積年累月下來，劍指已成罷了?！?/br>
    葉浮生心中生出敬畏，他向石碑行了一禮，三人繼續(xù)向前了。

    走過試武亭，踏越聽劍湖，他終于上了山頂，本來以為是多么恢弘大氣的神仙居處，結(jié)果等他上去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很普通。

    沒有雕欄畫壁，也無飛樓高閣，只是一個演武場并三座道觀。

    道觀也根據(jù)三才位修建，都為兩層高，門前懸太極鏡，建筑古樸不見綺麗，望之則悟滄桑舊意。

    演武場上有百名弟子正在練功，玄素?zé)o意打擾他們，便引端清和葉浮生從長廊入了右邊道觀，葉浮生抬眼看了下匾額，上寫的是“若水”。

    若水殿里擺設(shè)平常，跟一般的道觀無甚兩樣，端清先領(lǐng)著葉浮生繞到后堂，點了三炷香交給他。

    從百年前的太上宮祖師——靈微道長李玄應(yīng)，到五年前因舊患去世的東道——端涯道長紀(jì)清晏。太上宮歷代五位掌門靈位，皆供奉于此。

    面對前輩先人，葉浮生恭敬地行了禮，端清這才帶著他回到前廳。

    玄素已經(jīng)沏好了茶，正坐在了檀木小桌后，等端清和葉浮生落座品茗之后，他才取出一封書信遞給端清，道：“無相寺派人送來請柬，我已安排其在客房留宿，但信中之事不敢妄定，還請師叔拿個主意。”

    無相寺？葉浮生愣了一下，江湖上都說“東道西佛”，指的不光是東道端涯道長和西佛色空禪師兩人，還代指他們背后的太上宮和無相寺。與這些年來太上宮人才凋零、避世清修不同，無相寺香火鼎盛、聲名日上，門下無論親傳或者俗家弟子，都人才輩出，又因上任主持在六十八年前曾襄助大楚高祖，更是揚(yáng)名天下，莫說江湖，連朝廷都要給薄面。

    雖說佛道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教義有殊、行事生差，多年來太上宮與無相寺雖然不說是老死不相往來，但也的確是不溫不火，沒多大交情。就葉浮生掌握的情報來看，也就端涯道長和色空禪師兩人年輕時于三次論道之中心生敬佩，又在江湖事里共同進(jìn)退數(shù)次，算得上至交，其他就再沒什么交情了。

    然而隨著五年前端涯道長駕鶴而去，色空禪師也閉門修行不問紅塵事，按理說是不會再有交集了。

    他這廂思量，端清已經(jīng)看完書信，轉(zhuǎn)手推了過來，道：“你也看看?！?/br>
    葉浮生雖然是顧欺芳的徒弟，但一來端清與顧欺芳是夫妻，二來他也是被端清視如己出，算得上半個太上宮的人。

    見玄素沒有反對的意思，葉浮生接過信展開一閱，才發(fā)現(xiàn)這是無相寺現(xiàn)任住持色見大師親筆所書。

    “無相寺要開武林大會……呵，挺不錯的，就是不大像和尚該干的事。”葉浮生放下書信，一只手端著茶盞，“葬魂宮右護(hù)法趙擎落在他們手上，無相寺召開武林大會，說是不敢擅專，實則是要借機(jī)把武林有些頭臉的門派主事都請過去。依我看，恐怕處置罪人是其二，共襄盛舉才是第一?！?/br>
    玄素道：“何謂盛舉？”

    葉浮生看了端清一眼，豎起兩根手指：“聯(lián)手除惡，推舉盟主。”

    當(dāng)今武林正邪相對，但是邪道有葬魂宮為魁首，正道各門派卻勢力分割，群龍無首，難以擰成一根繩子，因此近年來道消魔長，葬魂宮之勢如日中天。

    無相寺在武林白道中地位崇高，他們雖然是僧人，但首先還是武人，對這種正不壓邪的情況不滿已久，早就想重開武林盟，選出新盟主統(tǒng)領(lǐng)白道共抗邪魔外道。以前苦于沒有名頭，現(xiàn)在抓到了葬魂宮右護(hù)法，怎么能不趕緊趁熱打鐵？

    不過葬魂宮的右護(hù)法……

    葉浮生想了一會兒，問道：“是不是有‘血閻王’之稱的趙擎？”

    玄素對他這樣的情報掌握力頗為驚訝，畢竟葬魂宮的雙護(hù)法與四殿主不一樣，他們長時間都待在迷蹤嶺老巢主事，鮮少現(xiàn)于人前。關(guān)于趙擎，還是八年前的一樁武林血案讓他揚(yáng)了名，然而時過境遷，當(dāng)年的受害者都已不在，現(xiàn)在還記得這件事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正是。八年前趙擎出門歷練，與黃山派的弟子發(fā)生了沖突，把那二十名弟子都?xì)⒘?，人頭送回門派耀武揚(yáng)威。”頓了頓，玄素眼中流露怒意，“黃山派向其尋仇，可他仗著葬魂宮的勢力竟然血洗黃山，滿門一百四十三人，無一活口，從此就有了‘血閻王’之名。”

    趙擎此人，年方二十八歲，在江湖里只出現(xiàn)了一次，卻犯下如此血案，雖然知情人已經(jīng)不多，但如今舊事重提，再加上他葬魂宮右護(hù)法的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將其千刀萬剮，血祭英雄臺，做登上盟主之位的紅彩。

    端清開口道：“你覺得，太上宮該去嗎？”

    葉浮生挑了挑眉，目光投向玄素：“于理，應(yīng)該去……于情，玄素師兄也應(yīng)是想去的?！?/br>
    玄素看著顯小，其實年紀(jì)只比葉浮生小一兩歲，因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正式拜入太上宮，比葉浮生這么個才在近日扯關(guān)系進(jìn)來的外戶親厚不少，所以這聲“師兄”倒是當(dāng)?shù)玫摹?/br>
    他是太上宮的少宮主，也將是第六任掌門。按理說他在五年前紀(jì)清晏去世后就該繼位，但是玄素自認(rèn)履歷不足、功力也不夠坐鎮(zhèn)太上宮，便在其他兩位長老的協(xié)助下暫緩，五年來悉心習(xí)武，境界突飛猛進(jìn)，但是到底沒真正涉足江湖，眼界心胸都還不夠。

    坐井觀天，就永遠(yuǎn)只是井底之蛙，對于玄素來說他現(xiàn)在最缺的不是武功，而是身為掌門人的眼界和手段，而這些東西若只是待在太上宮，是學(xué)不會的。

    太上宮避世多年，恐怕這一次的請柬也是面子功夫大過實際意義，這一點連葉浮生個外人都能看出，玄素沒道理會遲疑。他若是不想去，只需要打發(fā)了來人就一了百了，可他不僅將人留下，還特意來找端清這個師叔商議，其實就已經(jīng)顯露了心思。

    他被葉浮生點破，也不惱，只是對端清歉然一笑：“玄素知道太上宮已無爭名之心，但在武林立足少不了要做些事情，何況師父已故去五年，我卻還不能成長到如他所愿，實在有負(fù)期許，這一次就妄念了?！?/br>
    端清放下茶盞，道：“那就去吧?！?/br>
    玄素一怔。

    他雖然有事就來尋端清，但實際上跟這位師叔并不是很親密熟悉的，交談只有寥寥幾次，其中兩回還是被訓(xùn)斥禁招。

    端涯雖然只有端清這么一個師兄弟，但是后者離開太上宮已經(jīng)很多年了，雖然在十三年前回轉(zhuǎn)忘塵峰，然而不知為何，一直長居懺罪壁。在玄素的記憶里，只知道端清十年前曾經(jīng)下山尋人，后來回轉(zhuǎn)閉關(guān)，又于五年前端涯病逝時出關(guān)料理后事，壓下宮中有異心的長老弟子，接著就回了懺罪壁，就連欺霜院都是被一直空鎖，直到今年七月才搬過去住了幾天。

    玄素跟端清接觸不多，幾次見面都覺得后者冷然不好接近，雖然他性格純善對長輩恭敬執(zhí)禮，但也識趣地不多去打擾端清，這次本以為會被拒絕，卻沒想到事情這么容易。

    他不清楚，葉浮生卻再熟悉不過了。

    端清的脾氣，要說差是真的差，說好也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