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葉浮生怔怔地看著端清,自家?guī)熌餄M頭墨發(fā)都化成了霜雪,本來就比常人瞳色略淺的眸子這下更淡了幾分顏色,只有眼角那顆朱砂痣還是殷紅如舊,只是如今不覺明艷,反倒多出了不祥的肅殺之氣,仿佛是一面冰雪上濺落了一滴鮮血。 他有滿肚子的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又一個字都不敢講,幾乎要憋得五內俱焚,好在端清先一步開口了。 在葉浮生出神的時候,端清已經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了三遍,發(fā)覺他一沒缺胳膊少腿,二沒氣息奄奄,總算多了幾分欣慰,撤手淡淡問了一句:“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葉浮生好不容易扯出一個笑容:“好啊,上得廳堂下得戰(zhàn)場,能交朋友能打流氓,再好不過了?!?/br> 端清的眉頭微不可見地一皺,道:“為什么不說,你中了‘幽夢’?” 葉浮生心里一跳,就聽端清道:“多年不見,你不光學會了胡說八道,還曉得了扯謊?!?/br> 任葉浮生平時多么舌燦蓮花,現(xiàn)在是再怎么也油嘴滑舌不起來了,他只能低下頭,用一種乖順到謙卑的態(tài)度認錯:“師娘教訓的是。” 當年在自己面前能一蹦三尺高的兔崽子,如今卻成了這般半死不活逆來順受的樣子。端清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就是一掌向葉浮生面門拍去。 勁風撲面,武者的本能讓葉浮生下意識抬手格擋,緊接著又意識到了是誰要打他,趕緊撤了力道,不僅撤了手臂,還閉上眼乖乖等著被“清理門戶”。 不料端清這一掌到了面前,卻忽然一偏,本來該斷金裂石的一擊頃刻化去內力,只有一巴掌重重打在了他臉上。 哪怕沒有內力,這一巴掌的力氣也不小,葉浮生被打得嘴角流了血,左臉紅了一大塊。然而這一下就像把他從經年的噩夢里打醒了那樣,他從心魔糾纏之中回過神,看到端清靜如止水的雙眼彌漫開輕微怒色,仿佛暗流在平靜水面下疾涌。 臉上火辣辣地疼,葉浮生看著端清,他本來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面對故人責難的準備,但真正事到臨頭的時候,心中還是生出一把斬之不絕的怯意,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暗自呸了自己一口:“委屈什么?孽徒,打得好,打死活該!” 葉浮生這廂拼命想讓自己坦然起來,卻不料端清下一句話,打斷了他所有的自以為是和佯裝從容。 端清把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都收進了眼底,此時道:“這一巴掌,是你師父要我打的?!?/br> 葉浮生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愧疚、悲憤、委屈……這些個五味陳雜的情緒一同糾纏上來,從他的眼圈里牽出血絲,一點點染紅了視線。 “她臨終之前,罵了你兩句,讓我一定要替她打你一巴掌,越痛越好?!鳖D了頓,端清慢慢道,“打完之后,就算了……她不怪你,你也不許,怪自己?!?/br> 端清說完這句話,葉浮生終于站不穩(wěn)了,他腳下踉蹌差點又跪了下去,好歹一手撐住了膝蓋,慢慢站了起來。 他渾身都在發(fā)顫:“師父……不怪我?” “當年之事太突然,她來不及說更多,就撒手人寰,臨終前只交代我一定要把你找回來,切莫過于責怪?!背烈髌?,端清斂了眉目,“我的確曾在那一刻對你心生怒恨,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你不可能無緣無故做出這種事情,其中必有算計……既然如此,你頂多是有過錯,但無罪孽,可小懲大誡,卻談不上命仇相抵,又何從怪哉?” 葉浮生瞳孔緊縮,雙手緊握成拳,指節(jié)筋骨畢現(xiàn),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斷了端清的話。 “這些歲月我因故避世,今年七月才得以出山入世,開始調查你的去向和當年驚變真相,于驚寒關發(fā)現(xiàn)端倪,一路追了過來……”端清微涼的手撫上他濕潤眼角,輕輕嘆了口氣,“欺芳無意怪你,你也該學著放過自己了?!?/br> 仿佛在黑暗里踽踽獨行已久的旅人終見一線光明,又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葉浮生喃喃道:“放……過?” 端清道:“都過去了,倒是我有負她所托,這句話已遲十三年,你可怨?” “不……不……”葉浮生無意識地后退兩步,“師父……我怎么能輕易放過……” 端清眼眸一瞇,忽然道:“讓你放過這件事,是欺芳的意思,現(xiàn)在我已做到了。但是有縱有懲,她既然縱容了你,懲處就由我來。” 他話音剛落,放在葉浮生眼角的手就陡然一滑,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之前位置。 “第一,行俠仗義不為過,意氣用事方是錯,你可認?” 這一下并不留情,力道極大,葉浮生被帶得上半身一歪,緊接著又被一掌印在心口,整個人倒退七步,后背重重撞上了樹干。 “第二,中計受挫情有可原,一錯再錯不容輕放,你可認?” 端清袍袖翻飛,并指凝氣直點葉浮生胸前大xue,后者終于反應過來,咬緊牙關抬掌接住他這一指,然而掌中落處卻輕若無物,下一刻體內有勁力忽起,狠狠在他胸肺間震了一下。 “第三,沉湎舊事自困心墳,不思進取輕賤自身,你可認?” 見他嘴角溢出血線,端清不僅沒停手,指尖一觸迫開葉浮生手掌,再襲面門,這一次竟直點眉心! 好在葉浮生沒蠢到家,聽出了端清話語中隱意,再沒有逆來順受地待在原地等揍,腳步一錯,將身一仰,恰似無根浮萍飄忽向后,頃刻滑出兩丈,手指在風中拈住一片落葉,聚氣彈指而去,割向端清迫來的指尖。 端清見此,嘴角輕輕一扯,只是沒把笑意露出來,但見他指尖翻轉,竟把那傷人葉刃輕巧拈在了指間。 葉浮生正欲再動,然而腦中突然嗡鳴一聲,眼前頓黑,丹田中內息陡然亂竄,經脈俱震,一股血氣翻涌上來。他手上第二招未成,腳下也失了方寸,頓時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大喜大悲本就傷人肺腑,更何況是身中“幽夢”之毒的葉浮生?這玩意兒最會見縫插針,但凡心緒起伏稍大就要出來作祟,之前被孫憫風用針藥強行壓了一個月,楚惜微又忍著性子順他至今,從未有如此激動的時候。 然而在安息山與赫連御一戰(zhàn),葉浮生大動了內力釋放出體內余毒,只是他為免楚惜微擔心一直忍耐,到現(xiàn)在被這些個摧心裂肺的過往悉數牽扯,終于是忍不住了。 滴滴鮮血順著指縫溢出,葉浮生心魂俱震,一時間竟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切都只剩了空殼,七嘴八舌的聲音在腦中回蕩,像一只只手撕扯著他,直到把人撕碎為止。 葉浮生臉上痛色方顯,端清就察覺到不對,然而并未收手,反是提掌就要向他天靈蓋下。 就在這一刻,一道黑影突然踏水而來,頃刻就到了端清身后,見此情形二話不說,一掌就向端清后心而來。 端清眼神一凜,右掌去勢未絕,左手卻解下腰間玉簫飛快向后,看似輕軟,卻穩(wěn)穩(wěn)擋住了這雷霆一掌。 楚惜微大驚失色,他近乎駭然地看著端清一掌落在了葉浮生頭頂。 下一刻,那人口鼻都溢出血來,楚惜微的眼睛頓時便紅了。 第85章 故友 葉浮生離開洞冥谷不久,楚惜微就知道消息了。 他一夜未眠,又去禁地待了大半天,回到流風居時就見到人去樓空,心中悵然未及起,就見到了二娘。 葉浮生臨走的時候特意請二娘幫忙帶話,要是楚惜微回來找他,切莫著急,只是跟鬼醫(yī)去華燈鎮(zhèn)逛逛,去去就回。 他得了這句話,哪怕依舊沒有好臉色,心里倒定了些。二娘畢竟是謹慎心細的女子,又常年協(xié)助掌管百鬼門內務,此刻更是見機,道;“左右鬼醫(yī)和葉公子也去了不久,主子要是想跟過去瞧瞧,現(xiàn)在也來得及的?!?/br> 楚惜微用腳磨了片刻門檻,終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應了。 他縱馬到華燈鎮(zhèn)后,天色已黑了下來,很快找到安插在鎮(zhèn)子上的暗哨,得知鬼醫(yī)去了人牙子那邊,葉浮生卻到處亂逛去了。 暗把孫憫風罵得狗血淋頭,楚惜微只好一路打聽,幸虧有人說看見一個白發(fā)道人拽著那人向東邊走了。 要說起白發(fā)道人,楚惜微立時就想起了在古陽城匆匆一見的端清。這本該是友非敵,但有了今日從沈無端那里問出來的一段慘烈過往,他是怎么也放不下心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更何況當年葉浮生雖然是被人算計,但畢竟還是犯下大錯,誰敢保證端清還能待他一如既往,誰能確定端清見到葉浮生后不會代亡妻討仇? 楚惜微這些年來從不把自己當回事,對放在心上的人卻絲毫不敢輕慢,更何況那人還是葉浮生。這樣一想,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讓兩人獨處,趕緊運起輕功追了過去,沒想到剛來就見到了這一幕。 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端清,沖過去扶住葉浮生搖搖欲墜的身體。看到血從這人指縫中淋漓流出,楚惜微的眼睛就像被毒蝎子蟄了一下,疼得刺骨,慌忙伸手要渡內力給他穩(wěn)住傷勢。 不料端清忽然逼近,提掌就要把他兩人分開,楚惜微又氣又急,當下也管不得什么后輩之禮,胸中本就難以壓制的《歧路經》內息陡生殺意,錯開半步將葉浮生擋在身后,右手攥指成拳,正面迎上了端清這一掌。 《歧路經》的內力走奇詭之風,向來是遇強則強,然而拳掌相交之后,楚惜微只覺得抵上的那只rou掌輕若無物,絲毫不覺勁力,反而是自己的拳勁與之相交,便如泥牛入海不見聲息。 他想起今天跟沈無端的談話—— “顧前輩是上一代驚鴻刀客,她倘若還活著,武道修為怕是要超過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謝無衣,那么……”頓了頓,楚惜微提出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那位端清道長,又是誰?” 坐在小院里的沈無端聞言,只拈起了一顆棋子慢慢放在棋盤上,笑道:“一劍三刀,東南西北……端清出身太上宮,他師兄紀清晏生前曾有‘東道’盛名,此人曾笑談自己一生三敗,其中之一就是負于他的師弟端清,你覺得……端清是怎樣一個人?” 寥寥幾語,陡覺心驚。 以楚惜微今日能為,雖然體內埋下了功法隱患,但到底手段出眾,還是頭一回在面對一個人時心中生出“不能為戰(zhàn)”之感,便是連赫連御和他義父沈無端都沒能讓他不戰(zhàn)而已生不敵。 饒是如此,楚惜微還是把葉浮生擋得嚴嚴實實,一雙眼凜出冷意,道:“此人命已交我,他縱有千錯萬錯,也請道長與我分說吧?!?/br> 端清看了一眼他身后還沒緩過勁的葉浮生,不笑也不怒,意味不明地重復一句:“與你分說?倘若貧道要他性命,你替他給?” “但有能為,盡管來取?!背⒂X得端清的態(tài)度有些怪異,可對方癱著一張死人臉,說話又不見情緒起伏,實在琢磨不透,就只好耿直到底了。 “有意思?!倍饲宄妨苏疲掏痰氐?,“你這脾氣倒像極沈留年輕之時,只是比他傻些?!?/br> 葉浮生才回過神,想說什么,結果沒憋住笑,咳得驚天動地。 這陣咳嗽聲倒是把楚惜微給嚇了一跳,他正要去探脈,就見端清伸手就要越過他去碰葉浮生,當即怒從心中起,抬臂將這一手撞開,起身攻了過去。 片刻之間,兩人已纏斗在一起,倒是把葉浮生給晾在了一邊。他胡亂把臉上的污血擦了,撫著內息漸漸平順的胸口,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拳腳相交,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幽夢”之毒發(fā)作的時候向來痛苦難當,尤其奪人神志沉淪不堪,但是端清先用一指激起了他全身內息,等到毒發(fā)之時又一掌灌頂,那道掌力其實并不霸道,只是怪異得緊,自天靈向下飛快蔓延,浸入四肢百骸與葉浮生本身內力合為一體,引著他經脈中的內息去包裹作祟的“幽夢”余毒??芍^是快刀斬亂麻,就是遭罪了些,也嚇人了點。 一股毒血被逼出,雖然奈何不了剩下的余毒,好歹是讓他有驚無險地撐過這關,只是他還沒理順內息,就見半路殺出個楚惜微,跟自家?guī)熌锔苌狭恕?/br> 一見楚惜微那雙紅眼,葉浮生就暗叫“糟糕”,這兔崽子是個死心眼兒,現(xiàn)在鐵定是誤會了,看那動手的樣子活像是拼了老命。 他不擔心師娘,畢竟從小到大端清道長哪怕沒動過幾次手,也是個能讓他無形犯慫的厲害人物,只是擔心楚惜微那不曾出口的隱患,生怕這小子又把自己玩脫。 楚惜微越打越心驚,他力在求快,意圖以強制勝,然而端清始終都不急不慢,武學招式圓融貫通,總能以四兩撥千斤的技巧把他的勁力卸下,并不見得多么雄渾內力,反是借力打力,竟有如高山流水般綿延不絕,實在叫人心生無力。 太上宮避世多年,許久不見門徒行走,因此他對于這一門的武功談不上了解,只曉得是走“平和中正、以柔克剛”的路子,但用這八個字來形容端清的武功,卻又失于機變、弱于強盛了。 他心里急,《歧路經》的內力就開始作祟,下手愈發(fā)失了方寸,狠辣非常,招招直打要害。葉浮生看得怵目驚心,剛要上前拉架,就被端清一個冰冷眼神給釘在原地。 咬了咬牙,葉浮生還是運起輕功朝楚惜微趕過去,不料這人已經頭腦渾噩,心中只有殺念,也不曉得是認出了他還是沒有,竟然劈頭一掌打來。 葉浮生抬臂架住他這一掌,后領就被端清拽了一把,道長將他扯到背后,冷聲道:“此人功法出錯,武息浮動,早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我在古陽城提醒過一句,不過他沒上心……你退開些,他一旦進入這種狀態(tài)就是六親不認,你敢上前,他就敢殺?!?/br> 葉浮生聽得心驚膽戰(zhàn):“沒辦法讓他冷靜下來?” 端清道:“打昏了,拖回去?!?/br> 葉浮生:“……” 端清說完這句話便提蕭在手,指按簫管運起內力吹出一聲短促破音,葉浮生聽來只覺得有些刺耳,落在楚惜微耳朵里,卻猶如驚雷在腦中炸開,頓時把三魂震飛了七魄。 翻滾的內力陡然一滯,就在這片刻愣怔間,葉浮生就欺身而近,連出三招點了他身上三處大xue,而后豎掌成刀砍在了他后頸上,剛才還發(fā)瘋的人立刻連聲也來不及吭,乖乖倒了下來。 葉浮生手忙腳亂地把人抱住,總算沒讓百鬼門主臉著地,轉頭就見端清放下玉簫,目光冷冷地看著他倆這有礙觀瞻的姿勢。 他突然有點沒來由地慫:“師娘……” “走,去找沈無端?!倍饲迨栈啬抗猓床怀鱿才?,葉浮生也不敢揣測,趕緊扶著楚惜微在前面開路,向與孫憫風約定好的位置走去。 沈無端正在輕絮小筑喝酒。 他這人附庸風雅,從來都以白玉盞、琉璃杯做飲,現(xiàn)在卻坐在蕭瑟園中,背倚落光了葉子的大柳樹,手里搖晃著一只巴掌大的小銀壺。 這酒壺被葉浮生激動之下捏破過,后來又找人小心修補好,只留下了一道淺淡的殘痕,落在沈無端眼里卻很不是滋味,就像是曾經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哪怕勉強拼湊了形容,也只是假充出來的破鏡重圓。 那些年飲歌彈劍皆隨風而去,他從來都不服老,可是在秦柳容逝世之后便覺傷感,如今知道顧欺芳死訊、端清下落不明,就更難過了。 小銀壺里為數不多的“滄露”早被喝干,沈無端往里灌了沒兌水的“天人醉”,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都說“酒入愁腸愁更愁”,饒是他酒量千杯不醉,喝了大半壺也有些扛不住了。 沈無端眼前都開始發(fā)花,看什么都是兩個,本來就不大清醒的腦子更是成了一鍋漿糊,哪怕是恍惚看到有人推門而入,也慢了兩拍才問道:“誰……嗝……” 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冷淡聲音響起:“你喝多了?!?/br> “沒、沒有!你……”沈無端一雙朦朧醉眼看著來人,乍眼看去只看到了滿目蒼白,“你……誰?。扛?、敢管我?” 端清:“……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