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浮生嘴角翹了翹：“信在你手里。”

    陸鳴淵道：“對，我必須盡快回到三昧?xí)海尚母拱堰@兩封信秘密送出，但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禮王本就疑心我，自然也不會放我走。”

    “所以他才讓我們在此多留三天，就是為了做你的接應(yīng)，借百鬼門的力量保你回三昧?xí)骸！背⒗湫σ宦?，倒沒多少不忿，“朝廷之事自有權(quán)謀相較，而江湖事畢竟得江湖了。葬魂宮敢插手謀逆之事，已經(jīng)是江湖敗類，但要處理它也得借助江湖的力量，百鬼門此番又送上了門，很合適，對不對？”

    一石三鳥，連自己性命都能當(dāng)成棋子運(yùn)籌帷幄，牽一發(fā)則動全身，縱觀天下也只有南儒一人。

    可惜這樣策算經(jīng)緯的人物，終究是沒了。

    秦蘭裳喉頭一哽，她好不容易才說出了聲：“他明明說了，要給我一個交代……他是南儒，怎么能失約？”

    “說起來，師父曾囑咐我告知秦姑娘一些事情?！标戻Q淵一手伸入懷中摸索，嘴上也不停：“想來姑娘已經(jīng)知道師父本名是‘周慎’，那么再告訴姑娘一件事……四十五年前被秦公之父秦驚鶩割頭為計、取信反王的主帥，名為周曄，是師父的親生父親?！?/br>
    秦蘭裳渾身一抖，又聽他道：“三十多年前，在安息山被走蛟淹沒的三千秦家軍里，軍師周溪乃是師父的親兄長，也是最后的親人。”

    楚惜微眼中閃過驚色，葉浮生神情也變了變。

    只見陸鳴淵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泛黃的手訂書冊，正是阮非譽(yù)之前從不離身的那本，只是這上面染紅了一小片，不曉得是陸鳴淵的血，還是阮非譽(yù)的。

    他用滿是血汗塵土的雙手捧著這本書遞向秦蘭裳，道：“師父給姑娘的交待，都在這本書里了?！?/br>
    秦蘭裳愣在原地，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又突然縮了回來，臉色白得不像話，聲音也發(fā)抖：“我、我不要！你讓他自己來說！我不看！”

    陸鳴淵沉聲道：“秦姑娘，請接下吧?！?/br>
    秦蘭裳看向楚惜微和葉浮生，他們都沒看她一眼，無聲無息間達(dá)成了默認(rèn)，要讓她一人雙手，獨(dú)自去接下這份交待。

    她退無可退，也不能再退。

    秦蘭裳接過書的時候，險些把它掉在了地上，手指哆嗦著翻了好幾次，才翻開了第一頁。

    她終于知道，這并不是一本書，而是由數(shù)十封信裝線訂成的。

    一共三十七封信，落款卻只有同一個名字，周慎。

    收信的也只有一個人，秦鶴白。

    落款時間從當(dāng)初他改名入了阮清行門下，到這月初，每年一封，一年不落。

    她忽然就有了一種感覺，自己不是在看信，也不是在看所謂交待，而是看著過去三十七年的風(fēng)霜。

    第65章 番外二（上）?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番外建議搭配bgm對黃昏食用……蠢作者碼番外時的伴奏

    周慎從小就是個神童，什么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雖然夸張了些，但過目不忘、舉一反三的本事卻是得天獨(dú)厚的。

    教學(xué)的老先生總會對他說“孺子可教也”，然而每每聽完，他娘就要抄起搟面杖上躥下跳地收拾他。

    原因無他，只因他雖有天賦，卻是并不好學(xué)的，老先生每次說完“孺子可教”，都要再補(bǔ)一句“玉不琢不成器，放任自流，怕為仲永”。

    他爹周曄是個白手起家的軍漢，常年在外面打仗，好不容易做了大將軍。按理說他即便真成了仲永也沒關(guān)系，左右溫飽不缺，混吃等死不在話下，可惜他雖無嚴(yán)父卻有嚴(yán)母，他娘出身書香門第，最恨游手好閑的人，因此每次見他憊懶都要言傳身教一番，倘運(yùn)氣不好趕上他爹回家，那就是要被夫妻合揍。

    周慎不止一次想卷了細(xì)軟離家出走，然而還沒等他真正實(shí)施，驚寒關(guān)一戰(zhàn)就打響了。

    他爹一去不回，他娘得到消息后魂不守舍，從此纏綿病榻，沒兩月就去找他爹了。

    人們說他爹大義當(dāng)先，自刎獻(xiàn)頭作為取信反王的信物，大義不下于荊軻刺秦時的樊於期。

    可他不信，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雖然會打仗，但耳根子軟，最看不得他娘哭，怎么會忍心以這樣的方式死了？

    但人們都這么說，他不信也得信。

    那一年周慎十二歲，還沒懂人情世故，就驟然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孩子，舉目四望，親人只剩下兄長周溪。

    周溪待他很好，然而畢竟在軍中有差事，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就請示了上級，把他也帶到了軍營里，在自己身邊做個收拾雜務(wù)的小兵，一邊做事，一遍被兄長耳提面命地教導(dǎo)讀書。

    周溪道：“戰(zhàn)場上生死無常，我雖然走上這條路并不后悔，但不希望你也這樣。你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做個文官，不需要出人頭地，平平安安就好?！?/br>
    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三歲那年，遇到了敵軍攻城，連城墻都被破開一隅，數(shù)九寒天里情勢危急，周溪急得火燒眉毛，他一時多嘴獻(xiàn)了個“潑水凝冰墻”的計策，解了危機(jī)，也入了主帥的眼。

    主帥秦鶴白當(dāng)時二十九歲，年紀(jì)跟周溪差不多，聽說為人很好，但周慎不大喜歡他。

    雖然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有多少人是甘心做那枯骨？

    周曄死了，他們家破人亡，這一切卻成就了北俠秦鶴白的威名，周慎畢竟小，不懂得收斂情緒，秦鶴白倒是也不生氣，有空就把他叫過來同吃共談，比周溪這個親哥還要親哥。

    他雖然是江湖出身，但并非草莽，學(xué)識雖然一般，但比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周慎要好了不少。少年人都有爭強(qiáng)好勝的心，這一來二去，周慎發(fā)了狠讀書，總算掙回了身為讀書人的面子，結(jié)果得意了不到一會兒，就看見秦鶴白對周溪笑道：“令弟痛改前非，在下不負(fù)所托。”

    周慎氣笑了。

    經(jīng)此一役，他倆關(guān)系倒是緩和，秦鶴白有心親近，周慎年紀(jì)輕也畢竟不是鐵石心腸，兩人很快就熱絡(luò)起來。

    他雖然在軍中掛了名，但無意真的從軍，用的也是假名字，然而每當(dāng)秦鶴白他們遇到難題的時候，周慎又忍不住要去插嘴，他天生心眼兒多如雨打沙灘，看問題不拘陳規(guī)，解決麻煩另辟蹊徑，雖然這些個功勞都被算在了周溪頭上，他也高興得很。

    周溪成了軍師，看著他的眼神卻越來越憂慮，他不明白是為什么，便去問秦鶴白。

    秦鶴白道：“他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你天資過人，憂的是你踏上歧路?！?/br>
    果然，沒過多久，周溪就把他扔出了軍營。周慎憤憤然卻無話可說，負(fù)氣走了，自認(rèn)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結(jié)果爺沒走出二十里，秦鶴白就追上來了。

    那時候東海之亂暫且平穩(wěn)，他這么個主帥在軍中實(shí)在是裝飾多于實(shí)用，就把一干事務(wù)交給了周溪，留下緊急聯(lián)絡(luò)的方法，就來追他了。

    秦鶴白是個好得幾乎沒脾氣的人，周慎跟他同行的路上，既不無聊也不難受，依著周溪的關(guān)系，兩人也拜把子做了兄弟，好得就差沒穿一條褲子。

    那段時光平和得不可思議，秦鶴白帶他去看了海上波瀾壯闊，城鎮(zhèn)車水馬龍，后來更是一路南下，在一片山明水秀里見到了三昧?xí)骸?/br>
    當(dāng)時正趕上阮清行告假，在書院里教導(dǎo)學(xué)生，秦鶴白靠著自己的臉面帶他走后門，等來了這位譽(yù)滿天下的南儒。

    相比當(dāng)初的秦鶴白，其實(shí)周慎更討厭阮清行，正如每個不愛讀書的孩子都討厭隔壁家挑燈夜讀的小孩，放在他這里，便是南儒著書立說名滿天下，導(dǎo)致他從小到大遭遇的教書先生無一不對其肅然起敬，他便厭屋及烏了。

    可他不能辜負(fù)秦鶴白的好意。

    周慎只是有點(diǎn)任性，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秦鶴白與自家沒多大干系，卻做到了這個地步，他哪怕將自己骨頭都喂了狗，也不能把這一番真心放在腳底下踩。

    七問七答之后，阮清行雖然沒說要收他為弟子，卻提筆給他寫了滿滿兩張紙的書單，讓他回去把這些書通讀背熟。

    離開三昧?xí)旱臅r候他如喪考妣，倒是秦鶴白喜出望外，說阮清行肯這么說，就是已經(jīng)有收他為徒的打算了。

    他并不覺得這是好事，不過看著秦鶴白笑得跟二傻子一樣的臉，也跟著笑了起來。

    可惜沒多久，東海戰(zhàn)事又起，秦鶴白帶著他匆忙趕回，那一次戰(zhàn)事太急，連他也上了戰(zhàn)場，要不是秦鶴白相救，恐怕就被砍成rou泥了。

    從那以后，他的任務(wù)除了讀書之外，又多了習(xí)武。

    北俠秦鶴白的鎖龍槍出神入化，他對周慎不藏私，連斬龍三段殺也傾力教導(dǎo)，可惜他天生對兵器不來興趣，雖然能死記硬背地記住他三十六路槍法，上了手卻還不如拿燒火棍好使。

    無奈之下，秦鶴白只好棄了兵器，教他一遍遍地夯實(shí)基礎(chǔ)，又托江湖上的好友搜羅拳腳功夫，結(jié)果那邊還沒回信，阮清行就派人送來了“奔雷掌”和“亂雨棋”的秘籍。

    秦鶴白于此道不擅長，只好把秘籍丟給他自己鉆研，有不懂的地方就寫信去問阮清行。

    這么折騰了一年，又時不時上戰(zhàn)場練練手，秦鶴白終于覺得他能勉強(qiáng)自保了，就按照周溪的意思把他送出軍營，一路北上，在清雪村暫住。

    也不知道秦鶴白是怎么找到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寧得不可思議，他拿著鑰匙找到了那間謹(jǐn)行居，推開臥房門之后，看到了滿滿一架子的書。

    正是當(dāng)初阮清行寫下的書籍，只是因?yàn)檫@一年戰(zhàn)事他沒機(jī)會去讀，沒想到秦鶴白不知何時搜羅完畢，特意派人放在了這里。

    上面還有一張字條：“賀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飛字?！?/br>
    搬進(jìn)謹(jǐn)行居的第一天，周慎抱著書架哭成了花貓。

    春去秋來，他獨(dú)自在這里待了五年，長成了十九歲的少年郎，沉穩(wěn)了許多。

    這一年北蠻戰(zhàn)事又起，秦鶴白和周溪從東海趕了回來，又投身到力抗北蠻的事務(wù)中。周慎聽得前線情況還好，就沒有去打擾他們，結(jié)果才聽聞戰(zhàn)事告一段落，秦鶴白就帶著周溪來了。

    兄弟見面，喜不自勝，周慎抱著周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一回頭就看見秦鶴白站在樹下，笑意溫暖如驕陽。

    好不容易把周溪趕去休息，他走到秦鶴白面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們下盤棋吧？”

    秦鶴白笑著說：“我能在這里留三天，交給你安排?！?/br>
    第一天他們下了九盤棋，四勝四負(fù)一平。

    第二天他們打了一架，秦鶴白的鎖龍槍穩(wěn)占上風(fēng)，他的奔雷掌卻也有進(jìn)境。

    第三天他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酒菜，周溪喝了一杯就倒，秦鶴白面無表情地吃完全桌，挺著肚子長嘆一聲：“阿慎，你以后還是別做飯了，容易出人命。”

    周慎問他為什么，秦鶴白想了想，道：“太好吃了，一吃停不下來，不吃就得餓死。”

    當(dāng)天夜里，秦鶴白和周溪就走了，而正逢秋試將至，周慎也收拾了東西上京赴考。

    第一場剛考完，他就接到了阮清行私信，請他過府一敘。

    等周慎過去之后，阮清行開門見山，告訴了他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秦鶴白有不臣之心，他雖沒想過叛國，卻對帝王不敬，有弄權(quán)之嫌。

    周慎心想，秦鶴白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不會禍國殃民，關(guān)我什么事？

    第二件事，周曄不是自殺的，而是死于秦鶴白之手。

    周慎手里的茶杯砸碎在地。

    阮清行道：“你若不信，可以去問你兄長?！?/br>
    周慎去了信，忐忑不安地等了幾日，沒等到回信，卻是周溪親自回來了。

    他風(fēng)塵仆仆，見面第一句話就問：“誰告訴你的？”

    見到這樣的周溪，周慎心里一沉，他太了解兄長，如果只是謊言，周溪根本不必如此緊張。

    于是他問：“別問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訴我，為什么？”

    事實(shí)一如他當(dāng)年的猜測，他爹那樣一個沒什么高尚情cao的男人，怎么會舍了小家顧大家，正因如此，為了實(shí)行計劃，秦鶴白親手割了他爹的頭顱。

    當(dāng)年發(fā)生這一切的時候，周溪是親眼看著的。

    只是他的性格不似周曄，從小飽讀詩書的周溪更明白什么是小我大我，雖然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卻強(qiáng)迫他理解。

    這么多年，周溪跟在秦鶴白身邊南征北戰(zhàn)，秦鶴白也有意通過對他的照顧彌補(bǔ)這件事情，于是周溪從芥蒂到消弭，沒有向周慎說出真相。

    聽周溪說完后，周慎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一口血差點(diǎn)吐了出來，生生咽回去，問他：“你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嗎？”

    周溪滿肚子的話一噎，周慎道：“也是，那個時候你都不在……我告訴你，娘是病死的，知道爹的消息后她就倒了下去，再也沒站起來?！?/br>
    頓了頓，他看著臉色慘白的周溪：“你離家那么多年，還記不記得娘有多么漂亮？可她那樣一個美人，在兩個月里變成了皮包骨頭，咽氣的時候我抱著她都覺得咯?！?/br>
    他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周溪在后面終于開了口：“你有資格怪我，也有資格恨將軍，但是這些年來他對你的好，不是假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