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然而片刻之后,沒有轟然巨響,也沒有天崩地裂,一切還是靜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 她睜開眼,也的確什么都沒發(fā)生。 機括已經(jīng)啟動,可是整個屋子平靜如昔。張澤雙目圓睜,陸鳴淵臉上有壓制不住的驚疑,唯有阮非譽還老神在在。 木門被人推開,剛才跑出去的秀兒被一把推了進來,臉上有說不出的驚恐。在她背后,一個人逆著夕陽余暉走進屋來,黑底暗紋的箭袖長袍被殘陽裹上一層淺金,明明是陰沉顏色,卻在這時溫暖得不可思議。 葉浮生一路牽腸掛肚,到了此刻真見了人,卻沒有驚喜之感,反有種落葉歸根似的塵埃落定。 “阿堯,”他瞇起眼,揚起一個微笑,語氣溫和中帶著一絲雀躍,“你回來了?!?/br> 第52章 黑手 楚惜微在山洞偶遇這五人之后,就一直跟在他們后面。 領(lǐng)頭被稱作“何老板”的胖男人看著臃腫,實際上步伐輕盈,也十分機警,該是五人之中功底最上的一位。楚惜微有傷在身,也不能追得太緊,只好不遠不近地跟著,等到趕在昨夜進了安息山,這五個人就一分為二,何老板跟那高壯漢子去了出山必經(jīng)之路,張澤三人則到了這里。 楚惜微本打算“擒賊先擒王”,可他眼見著何老板珍重其事地將一包火雷給了張澤,猶豫之后還是轉(zhuǎn)向了這邊。幸虧他這般選了,才能在張澤藏下火雷之后捉隙扯斷了彼此勾連的引線,還拿水把火藥都澆了一遍,這才窩在附近靜觀其變。 果不其然,守株待兔的獵人終于等到了獵物,卻不知道陷阱已經(jīng)被破壞。 “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聽到葉浮生的招呼,楚惜微勾了勾唇角,“倘若我沒來,這些火雷足夠把你們炸上天?!?/br> 葉浮生摸了摸鼻子,道:“你既然說了會來,我當然信你?!?/br> 一旁的秦蘭裳翻了個白眼,楚惜微不置可否,他一掀下擺坐在板凳上,抬手拿了個已經(jīng)冷掉的雜糧面饅頭啃,讓葉浮生等人都要麻痹一會兒的藥物被他沒事兒一樣吃下肚去,雖說沒有狼吞虎咽,速度也是極快的。 看起來是這兩天餓得很了,葉浮生想起當年那個貪吃怕累的小rou丸子,又看他現(xiàn)在這般模樣,莫名就心疼他。只是眼下不是說閑話的時候,他把戳在心頭那些細密的小刺一股腦兒摁進血rou里,轉(zhuǎn)頭看著匍匐在地的張澤,卻見老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氣息全無,兩只眼睛還盯著阮非譽,只是空洞渙散,再無光彩。 “他最后說,老天不公……”阮非譽把那只還抓著自己腳踝的手松開,彎腰把張澤的雙眼闔上,抬頭看著葉浮生,笑了笑,“我覺得也是?!?/br> 秀兒癱坐在地,愣了許久,到了這一刻才回過神來,她也不曉得哪里來的力氣,一把將阮非譽推開了,伏在張澤尚有余溫的尸身上大哭起來。 陸鳴淵一言不發(fā),秦蘭裳眼眶發(fā)熱,她看著張澤的尸體和痛哭不止的秀兒,忽然就對阮非譽罵了一句:“該殺千刀的老匹夫!呸!” 她年紀小,罵的人又是年邁名盛的南儒,這一來可算是極為不知禮數(shù)。楚惜微眉頭一皺,思及這丫頭此番出走惹出的禍事,本就不穩(wěn)的內(nèi)力又躁動起來,胸口豁然騰起火氣,張口就要訓罰她,好在葉浮生眼疾手快,見他臉色不對就把小銀壺湊了過去,順勢灌了他一嘴。 楚惜微正欲讓秦蘭裳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結(jié)果被這一口慘絕人寰的酒水灌得差點背過氣去,頓時捂著嘴嗆咳不止。 “你……咳咳!” 他嗆得說不出句整話,憋得眼角都發(fā)紅了,然而胸中的火氣卻如陡遇瓢潑大雨,登時把他澆了個透心涼,躁動的內(nèi)息慢慢平復,楚惜微想起那夜初次喝滄露的情景,有些驚疑:“什么東西?” 葉浮生看他喝了的確有效,心里也松了口氣,晃了晃已經(jīng)空掉的小銀壺,解釋道:“赤心雪蓮泡出來的酒。” 楚惜微:“……” 秦蘭裳犟著脖子卻沒等來訓斥,驚得眼珠子都差點脫眶。葉浮生安撫了楚惜微,回頭又看到這沒出息的樣子,向來自詡風華正茂的他也不由得生出一把為人長者的滄桑感來,不輕不重地在她腦門兒上拍了一下,彎腰遞給了秀兒一張手帕,上面還sao包地繡著兩只鳳尾蝶。 他道:“女兒家哭起來好看,但你這眼淚是被我等惹出來的罪過,不值得傷了自己?!?/br> 這信手拈來的撩sao手段讓秦蘭裳嘆為觀止,陸鳴淵這個飽讀圣賢書的呆板書生已經(jīng)默念一句“非禮勿視”轉(zhuǎn)過了頭,楚惜微看著他這般作為,不由得想起當年宮里頭那些飛眼偷笑的妙齡宮女們,頓時就有些不高興,然而他這些年悶慣了,也沒形于聲色,只是又拿起了一個饅頭沒滋沒味地啃著,腮幫子一動一動,好像是在嚼某人的rou。 秀兒被他輕言細語地哄著,反而哭得更大聲了些,她憤憤地推開葉浮生的手,泣道:“都是一伙的賊子,不用你們假好心!” “花一樣的姑娘,說話不要這般魯莽?!比~浮生把手帕塞進她掌中,語氣還是溫柔得很,“殺壞人的未必是好人,殺好人的自然也不一定是壞人?!?/br> 秀兒一怔,攥著手帕幾乎要把它捏成一團,道:“你狡辯!” “跟她廢話做什么?”楚惜微冷笑一聲,“這些個自詡苦主正道的貨色,只要覺得誰是惡人賊子,就可隨便動手取命,成了便是‘替天行道’,不成就是‘老天無眼’,左右老天爺?shù)囊馑级际撬麄円蛔煺f了算,也不曉得哪來這么大臉?!?/br> “你!” 秀兒氣得兩眼通紅,恨不得沖上來脫了布鞋給他一頓亂打,終究還是沒干出以卵擊石的蠢事,眼睛一閉,咬牙道:“你們殺了我吧!” 葉浮生奇道:“為何要殺你?” 秀兒愣了愣,慘然一笑:“左右我們做了這樣的事,難不成阮老賊會放過我嗎?” “你是徐從夏的后人?”阮非譽看了她一眼,忽然搖了搖頭,“你長得跟你外公不大像,只有眼睛相似,而且都好哭?!?/br> 葉浮生問道:“先生還記得?” “這輩子在朝堂上被御史扯著袖子邊哭邊罵的遭遇,左右也沒幾回。”阮非譽淡笑,“我還記得徐從夏被侍衛(wèi)拖出宮門的時候咬破了手指,在地上一路連寫了三十四個‘jian’字,可惜最后一個還只寫了一半,就被亂棍打死在轅門外了?!?/br> 他道起這些血淋淋的往事如同閑話家常,叫人陡生寒意,秀兒身子一抖,眼中憤怒更盛,卻不由得染上了恐懼,瑟縮幾下,不敢再亂動了。 這位看起來跟個好好先生一樣的南儒,竟也是個能令小兒止啼的人物。 楚惜微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饅頭,道:“他們一共五人,還有兩個在前頭等著,一高一胖,都是好手。” 秀兒聽見他說完,臉上再無血色,葉浮生挑了挑眉,問道:“你我出手,勝算如何?” “若只為殺,我一人足矣?!背⒌氖种盖脫糇烂妫爸皇菐е@幫子累贅,免不得瞻前顧后,何況為首那人還攜帶了火雷,不得不防。” 葉浮生皺了皺眉:“說起來,北蠻戰(zhàn)事剛過不久,朝廷怎么還沒管制火藥的問題?” “朝廷早已頒下律令,敢于在民間走私火藥者一律視為重罪,違者打入天牢聽候發(fā)落。”回答他的是陸鳴淵,三昧書院算是江湖與朝堂的一大交界,里頭有武林少年,也有朝廷子弟,對這些消息還算靈通,“這律令已經(jīng)推行開來,不曉得牽扯了多少人進去,按理說現(xiàn)在民間是沒有人能弄到這么多違禁火藥的?!?/br> “既然不是民間,那就是朝廷了?!背⒚寄恳缓?,看向阮非譽,“這些流放多年的罪臣余黨能弄到火雷,又能知悉掠影衛(wèi)動向和先生的行程,可見朝廷中必定有人作為內(nèi)應……阮先生,可有眉目?” 阮非譽不曉得是真不知道,還是在這時候裝糊涂,淡淡一笑,道:“老朽這條命,向來很值錢?!?/br> 楚惜微最不喜歡對付這種滑不留手的老狐貍,當即就皺了眉頭,葉浮生卻開了口,道:“依我看來,對方未必是想要命?!?/br> 秦蘭裳聽不懂這些機鋒,問道:“為什么?” “如果我是那個人,既然能知道這么多不傳之秘,那么也該知道就憑這些手段絕拿不下一代南儒?!背⒔恿丝冢粗銉?,神情輕蔑如看一塊微不足道的小石頭,“再多的絆腳石,只要不是泰山壓頂,踢開之后也就不算什么了……換句話說,你們還不夠拿南儒性命的資格?!?/br> 秀兒一臉不可置信,葉浮生道:“那晚我就覺得奇怪,葬魂宮的人雖說不是三頭六臂,好歹也沒那么多酒囊飯袋,怎會那么容易被兩個小輩鬧成一鍋漿糊?就連我救走阮先生也太過容易了?!?/br> “還有,”楚惜微冷笑一聲:“那個沒臉見人的葬魂宮主,明明可以殺了我,卻眼睜睜看著我借力遁走了。” “你們是說葬魂宮是故意放人的?”秦蘭裳瞪大了眼,“吃飽了沒事干嗎?” “那就要問阮先生了。” 葉浮生轉(zhuǎn)身正視阮非譽,“他們,是否對先生有所求?” 世上所有的欲擒故縱,都不過是一場迂回角逐的勾當。 阮非譽看了他好一會兒,這個千年蚌殼終于露了口風:“葬魂宮拿錢辦事,這一次也不例外?!?/br> “那就是他們背后的雇主,希望先生做什么?” “老朽這把年紀了,前半輩子咬的人太多,現(xiàn)在不想再做狗?!比罘亲u淡笑著自嘲一句,葉浮生和楚惜微對視一眼,眉目俱是一凜。 堂堂南儒,位極人臣,多年來都是百官之首,何曾自賤到這個地步? 若他自比鷹犬,那么能牽繩引韁之人,除了皇室還有其誰? 當今皇帝楚子玉向來重用阮非譽,這些年來但凡阮非譽提出的政策,莫不取善改之,兩者可謂君臣相得,犯不著做這等勾當。又一言,楚子玉后宮之中妃嬪尚少,至今無一龍子鳳女,那么還稱得上皇家人的……也就只有,先帝留下的幾個兒子、當今陛下的幾位皇叔罷了。 先帝共有三女九子,其中兩位公主遠嫁塞外和親,一位早在四年前病逝;九個皇子中最大的那位早已亡故,二皇子因當年牽涉秦鶴白一案被先帝不喜,剩下七個就卷入了奪位之爭,為此枉顧手足之情,鬧了個你死我活,卻被皇長孫楚子玉橫插一手,誰都沒落著好。 奪位之時,七個皇子已折損過半,楚子玉上臺之后又以各種手段收攏權(quán)力。鬧到如今,還能在世上蹦跶、且有能為搞出這些動作的,也不過就三人罷了—— 二皇子楚煜,被封端王,留守天京; 五皇子楚云,被封誠王,鎮(zhèn)守東海關(guān); 九皇子楚淵,被封禮王,鎮(zhèn)守衛(wèi)風城。 無論是誰做了這件事,都說明是有了不臣之心。 葉浮生心里一沉,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件事情……不能善了了。 第53章 難言 “蕭艷骨受人之托,給老朽帶了一件信物。”阮非譽攤開手掌,里面是一塊布了裂痕的羊脂玉佩,應該是時常被人把玩,養(yǎng)出了淡淡潤光。 葉浮生一眼就看見了玉佩上雕刻的“煜”字,此乃先帝賜予子嗣的東西,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位皇子的身份,天下難出贗品。 他瞇了瞇眼睛,道:“在下若是沒記錯,端王的這塊玉佩似乎是在十年前被阮相失手打碎?” 聽到“十年”兩個字,楚惜微臉色就是一沉。阮非譽笑了笑,將玉佩收入懷中,道:“并非失手,而是故意?!?/br> 秦蘭裳瞪大了眼睛:“堂堂王爺把這么貴重的玉交給你,你卻故意打碎了?” 這要是換了她,能把這故意找茬的家伙撂在碎玉上揍到叫阿爹。 阮非譽道:“他當時所托太重,別說老朽一雙手,就算拆了這把老骨頭也擔當不起,只好辜負盛情了?!?/br> 陸鳴淵皺著眉頭,難掩憂慮:“既然地宮那晚老師就拒了此事,那么他們?yōu)楹我盼覀冸x開呢?” 楚惜微冷笑道:“因為他們并沒有死心?!?/br> 秦蘭裳一怔,腦子轉(zhuǎn)得飛快:“欲擒故縱?” “不錯?!比~浮生垂頭看著呆若木雞的秀兒和氣息全無的張澤,道,“要招攬南儒不容易,殺他之后的麻煩更難處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對不會下殺手。” 他這么一說,秦蘭裳更不明白了:“那為什么他們不親自動手,還要把消息透露給別人?” “蘭裳,義父講策略的時候你是都睡過去了嗎?”楚惜微斥了一句,“葬魂宮通過暗樁把南儒行蹤透露出去,而阮先生仇敵遍天下,一旦暴露必然招致八方牛鬼蛇神,他們是在借此施壓。” 秦蘭裳一臉茫然,就這些人的本事來說,找麻煩可算一流,施壓卻遠遠不夠資格了。 陸鳴淵看出她心中所想,委婉地指點道:“秦姑娘,這些前來截殺的人,都與老師有故?!?/br> 從三十多年前阮非譽一出驚天扳倒秦鶴白開始,這些年來他輾轉(zhuǎn)于江湖廟堂之間,家國大事、武林紛爭都權(quán)cao在手,更因為新法之事觸動了朝廷里相當一部分人的根基,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這一生毀譽參半,有利國利民之舉,也有陷害忠良之行,曾出謀劃策推行新法以固家國,也曾大興冤獄鏟除異己。 他與酒rou權(quán)貴推杯換盞,在宦海浮沉間長袖廣舞,腳下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為寒門士子提供新策,使平民百姓能求個公道,哪怕翻覆了性命彈指中。 沒人能說清楚他到底是好是壞,也沒人能算得清他虧欠多少性命,又福澤江山多少里。 大概只有他自己,在午夜夢回時被亡魂驚醒,提筆平宣,寫下一個又一個早已逝去的名。 阮非譽雖然年事已高,可是他武功仍在,智計猶存,三昧書院是他明面上的黨羽,可沒人知道他背后還有多少底牌。 葬魂宮賭不起,便只能借他人之手相逼,因為這世上最能讓人避無可避的,除了泰山壓頂,便只有心中無所不在的囚籠。 張澤等人取不得阮非譽的性命,卻能撕開他心上每一條傷口,直到滿目瘡痍。 到了那時,誰也說不清阮非譽會不會改變主意,畢竟不到山窮水盡,哪知走投無路? 此外,就算阮非譽真的能死不松口,那么葬魂宮再借機下殺手,也不過是把罪名都推給了這些與他有舊仇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