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你們不是斷袖,那我就太不明白了。”孫憫風翹著二郎腿,覷著葉浮生病懨懨的臉色,“非親非情,他憑什么為你……” 話沒說完,門口就進來一人,冷聲道:“鬼醫(yī),你要是閑來無事,就先治治自己的大長舌?!?/br> 葉浮生聽了這聲音,空出的一只手暗自攥緊了被褥,然后又緩緩松開,抬頭一看,只見楚惜微面沉如水地進了屋,把手里的一只小銀壺往桌上一放,力道重得整張桌子都晃了晃。 孩子大了,脾氣也大了。 看他這樣的脾性,又想想之前在望海潮下的時候,葉浮生忽然就有了這樣滄桑的感慨。一別十年,物是人非,怎么都不能算把酒言歡的好時候,更別提兩人之間橫貫的不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就是幾乎無解的血海深仇。 楚惜微沒有把他剁碎了去喂狗,已經(jīng)是天大的意外了。葉浮生琢磨著自己好歹是長輩,萬不能再計較這些,于是揚起笑臉向他揮了揮手:“回來了?過來坐?!?/br> 孫憫風向來見機,遂圓潤地子滾了出去,片刻后聲音已經(jīng)遠在門外:“主子我先去懸壺濟世,你們慢聊!” 他一走,屋里的氣氛不見緩和,反而更尷尬了些。楚惜微站在原地看了葉浮生好一會兒,看得對方臉上的笑容都僵了僵,這才邁腿走了過去,卻也沒坐,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嘴唇勾起,語氣玩味:“葉……浮生?” 葉浮生摸摸鼻子,有些不大習慣這樣高低轉(zhuǎn)換的視角:“一個名字而已,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br> “也是,我以前可都管你叫……‘師父’?!背⒖粗⑾聛淼暮诎l(fā)里摻雜了幾絲霜白,一時間如鯁在喉,負在背后的雙手緊握又松開,“可你覺得,自己還有資格擔這兩個字嗎?” 葉浮生心里一刺,笑容卻不改:“阿堯,你越大就越別扭了,小時候……” “別跟我提小時候!”楚惜微忽然伸手卡住他的喉嚨,用力之大直接把葉浮生摁上背后的墻,后腦勺撞得生疼。 近在咫尺,呼吸相融,就連眼睫都分毫畢現(xiàn),可是相隔這么近的兩個人,彼此間卻隔著難以跨越的天塹。 楚惜微的眼瞳邊緣隱隱浮現(xiàn)出不正常的暗紅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柔,臉上也帶著微笑,唯獨眼神波濤洶涌。 他說:“我是真想殺了你,師父?!?/br> 葉浮生平復(fù)了一下呼吸,沖楚惜微揚起一個笑臉:“好啊?!?/br> 說完,他兩眼一閉,竟然撤去剛才本能的防御,安之若素地任人捏住要害,態(tài)度自然得仿佛不是有人要他的命,而只是想要再小憩一會兒。 楚惜微的目光從他臉上一寸寸描過,手掌顫抖了幾下,慢慢地收了回來。 “你的命,我已經(jīng)等了十年,也不差這么一會兒。”他退回了桌邊,“不過,我是真沒想到,再見面的時候你竟然已經(jīng)淪落到這個地步?!?/br>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還沒個倒霉的時候?”葉浮生睜開眼睛,聳了聳肩,上下把楚惜微打量了一番,搖頭道:“不過,雖然都說女大十八變,可沒想到男孩子變化更大啊。當年你連人帶鞋摞一塊兒都沒我肋骨高,還是個小胖墩兒,跑起來rou都一顛一顛的,練輕功時候我把你拎上梅花樁,就跟往竹簽上扎了顆rou丸子一樣……” “閉嘴!”楚惜微身在高位多年,已經(jīng)許久沒被人揭過黑歷史,當下有些惱羞成怒的窘迫,可是對上葉浮生彎成月牙的眉眼,一肚子氣就倒灌回來,噎得他胸口發(fā)悶。 他磨著牙:“葉浮生,你是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葉浮生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眨巴著眼睛;“這顆頭顱都替你寄存十年了,隨時歡迎來取?!?/br> 狗咬王八無從下嘴的感覺,讓楚惜微更覺煩躁,他瞥見剛剛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銀壺,一把撈過來灌了一口。 下一刻,他臉皮一抽,轉(zhuǎn)頭就噴了,狼狽地咳嗽兩聲,蒼白的臉騰起暈紅。 這酒無色無味,他也先用銀針試過了毒,但是現(xiàn)在甫一入口,就好像灌了一嘴黃連辣椒水,又苦又辣,刺得喉嚨生疼,剩下小半口咽了下去,簡直如同吞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子。 葉浮生看得驚奇,掀開被子下了床,伸手拍著楚惜微后背給他順氣:“你怎么了?” 楚惜微嗆得說不出話來,捂著嘴壓抑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眼里的暗紅倒是頃刻褪去,只留下被刺激出來的眼淚,看一眼恍若秋水生波。 ……以前那小胖墩兒被自己欺負的時候,也是這樣要哭不哭的樣兒呢。 葉浮生看著他這樣,從滿目瘡痍的心中開出了一朵花來,顫巍巍地,卻搔得心癢。 他給楚惜微倒了盞熱水,拿起了那只小銀壺細細端詳,巴掌大小,做工精致,看起來倒不是個便宜物件,湊近壺口嗅了嗅,也沒有什么異味,與其說是酒。不如說里面是一壺白水。 他輕輕嘬了一口酒液,整個人頓時一僵。 楚惜微感覺到輕拍他后背的那只手突然頓住,緊接著竟然有些微顫,他心里一慌,反手抓住葉浮生的手掌,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人臉上的嬉笑頃刻褪去,只留下一片茫然無措。 “滄露……” 楚惜微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葉浮生的手不自覺地加大力道,銀壺被他捏裂了一條細縫,酒液泄露出來沾濕了他的手,這才如夢初醒般松了力道,把里面剩余的酒液都倒了出來,盛了滿滿一杯。 他看著楚惜微,眼眶發(fā)紅,嘴唇翕動:“這個,誰給你的?” “……一個白發(fā)道長,道號端清。”猶豫了一下,楚惜微有些疑惑,“你認識?” “端清,端清……”葉浮生反復(fù)念叨了一會兒,看得楚惜微幾乎以為孫憫風給他喝的是假藥,眼下犯了失心瘋。 正當他準備出門把那庸醫(yī)拎過來的時候,葉浮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楚惜微失了冰魄珠,體內(nèi)武息不再平穩(wěn),身體溫度略高,然而葉浮生因為服藥和體虛,現(xiàn)在體溫偏低。他們兩人在猝不及防下肌膚相觸,就好像冰與火陡然相撞,一方因為灼熱而戰(zhàn)栗,一方因為冷凝而輕顫。 楚惜微愣了愣,甩開他的手,臭著一張臉:“你干嘛?” “阿堯,那個人在哪兒?”葉浮生看著他,四目相對,楚惜微能看清他眼里驟然升起的一點光。 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在這片刻間死灰復(fù)燃。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說話也沒好氣:“做什么?” “阿堯,你帶我去見他,我見他一面之后,從此你說什么我都應(yīng)你?!比~浮生捏著那只小銀壺,臉上沒有表情,眼眶卻濕了,“我這輩子沒求過你,就這一次,你答應(yīng)我?!?/br> 這混不吝的浪子幾乎沒有如此正經(jīng)的時候,就連十年前那一場生死之約,他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你要殺我報仇?好啊,十年之后,這條命就歸你了。” 富貴如浮云,生死若等閑,楚惜微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任何人與事會動搖他。 直到現(xiàn)在。 他心里有些無端的難受,好像自己一直等候的花終于開放,卻被人搶先一步折下,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緊,筋骨分明,眼瞳再度泛起猩紅,臉上不動聲色:“哦?真的?” 葉浮生沒注意他話語里的危險,看著小銀壺不轉(zhuǎn)眼,重重點了下頭。 “這位道長我在三個時辰前見過,你想見他的話,現(xiàn)在就可帶你去追,不過……”楚惜微慢條斯理地按住葉浮生肩膀,“你先告訴我,他到底是誰?” 葉浮生躊躇了一下:“他,是我的……” 楚惜微的眼睛慢慢瞇起,手不經(jīng)意地扣住葉浮生肩井xue。 “……師娘?!?/br> 積蘊起來的煞氣就這么被一針戳破,xiele個干凈。 第25章 輕狂(一) 世上本沒有葉浮生這個人,只有一個叫“顧瀟”的毛頭小子。 那時候世道不好,先帝病危,幾個皇子你爭我奪,就是騰不出手照看民生。因此東有流民西有悍匪,老百姓的日子可以用一副對聯(lián)來形容,上聯(lián)是“活過一天算一天”,下聯(lián)是“死了一個又一個”,加個橫批就是“半死不活”。 養(yǎng)自己都養(yǎng)不起,更何況的是養(yǎng)孩子? 據(jù)師父顧欺芳有一回酒后吐真言,說她那時候單槍匹馬殺進土匪窩,戰(zhàn)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那叫一個血流成河慘不忍睹,最后踏過漫山遍野的土匪尸體,終于從死人堆里抱出個還在嘬手指的娃,覺得這小孩兒命大又好像腦子不好使,怕是倒貼錢都沒人要,只好自己留下做徒弟了。 她姓顧,小孩兒也就跟她姓,覺得這孩子雖然生得不容易,但是好歹得活得瀟灑痛快,于是就取命“顧瀟”。 顧瀟沒有父母,只有師父和師娘,他們占山為王,顧欺芳把土匪窩里的銀子大半散去救助難民,只留了一小部分貼補家用,時不時幫著來往行商護持一下賺些小錢,又打些獵物下山交易,兩大一小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從顧瀟記事起,他就知道一件事——這座山上師娘是老大,惹了師父頂多被揍屁股,招惹師娘是會被師父追著漫山遍野揍成狗。 師父對師娘百依百順,但是顧瀟一直覺得師娘是被師父這個女土匪搶來的。 原因無他,一看臉,二看作風。 師娘端清是個發(fā)如潑墨、眉目姝絕的道長,不知道為什么還俗娶了妻,但是寧靜如畫,氣度平和,一蹙眉如輕云蔽月,一淺笑若流風回雪。 美如姑射,恍若仙人。 師娘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擔任著教導(dǎo)他詩書禮儀的重任,脾氣好得壓根兒不像落草為寇的人。 而師父顧欺芳雖然是女流之輩,可是性格果斷爽快不輸男兒。在從小到大見識過無數(shù)次她跟人喝酒劃拳、大打出手,直到把對方打跪在地叫“祖宗”的壯烈場景后,顧瀟已經(jīng)認定師娘是被她搶來的壓寨夫人。 不過,他們的感情卻一直很好,讓顧瀟曾經(jīng)興起的“英雄救美”之心盡付東流水,只好乖乖做孝子賢孫。 然而不知為何,明明比起脾氣率直火爆的顧欺芳,端清的脾氣好了不知多少倍,顧瀟卻在他面前總有些放不開,對方常年都喜怒不形于色,顧瀟吃不準他心思,也就不敢造次,每到面前都畢竟化身為鵪鶉,慫得自己都不忍直視。 顧瀟堅決不承認自己是怕,因為從記事以來就沒見過師娘動武,平日無論遇上野獸還是流匪,都被師父顧欺芳拎刀解決,師娘只負責站在后面抓住顧瀟,防止他看得太激動給沖出去。 他自忖好歹是個江湖兒女,哪能怕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道士,遂欣然將這歸結(jié)于尊敬,直到被十歲那年的一件事完全顛覆認知。 那一天顧欺芳留在山上練武,端清打算下山買些筆墨,顧瀟閑不住就死活扯著袖子要跟上。一大一小在市井里轉(zhuǎn)了半個上午,剛出集市就被人盯上了。 顧瀟平日里插科打諢,比市井頑童還要撒野,但是被顧欺芳磋磨了七年,好歹夯下了武功底子,眼力也不是尋常孩子能比。 可他竟然沒察覺到有人跟在后面,直到師娘握緊他的手,快步轉(zhuǎn)入一條無人小巷,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不對。 昏暗的小巷子里出現(xiàn)了八個人,穿著與平民百姓沒什么兩樣,但是行路無聲,貼著墻壁摸了過來,殺氣凜然,手里都握著兵器,寒光如雪,映出他和師娘的臉。 顧瀟平日里自覺師娘老大自己第二,神氣得不行,到了這個時候卻有些腿軟,想要往前站一步,卻邁不開腿,顯露出該屬于這個年齡的手足無措。 “缺少磨練,回去該罰了?!倍饲鍑@了口氣,彎腰把顧瀟抱了起來,他身體頎長卻瘦弱,可眼下抱著個十歲孩子卻依然站得很穩(wěn)。 “你們是……” 他淡淡說完這三個字,來人就已經(jīng)提劍刺來,顧瀟驚駭?shù)氐纱笱劬?,劍尖卻消失了,耳邊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端清一手抱著他,一手電射而出,夾住了氣勢洶洶的長劍,逆勢一折,精鐵制成的劍刃從中斷裂,上半截還握在那人手里,下半截去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那是顧瀟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師娘動武,也是第一次看到殺人。 “嚇著了?” 端清滴血不沾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聲音難得放軟,語氣卻很冷:“怕也要看著,不許閉眼。” 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卻好像過了半輩子光陰。 很快,端清放下了他,牽著那只被冷汗浸透的小手慢慢走出巷子,背后倒著八具尸體,都是一擊斃命,就連血都沒有滲出多少,慘叫更是沒發(fā)出一聲。 誰也不知道,在這片刻之間,已經(jīng)有八個人從世上消失。 他牽著顧瀟從城鎮(zhèn)走回飛云山,一路上顧瀟不敢說話,端清也沒開口,直到黃昏時候回到木屋,看到顧欺芳百無聊賴地倚門等待。 見了他們回來,顧欺芳的笑容還沒展開,眉頭就皺了起來:“阿商,你動武了?” “不妨事?!倍饲逅砷_手,把今天的事情說了一番,顧欺芳眼里的笑意已經(jīng)完全不見。 “飯做好了,你先去喝碗湯。”她把臂間的一件外袍罩在端清身上,又拿帕子擦了他的手,眼看端清進了屋,這才轉(zhuǎn)身看著顧瀟。 “嚇著了?” 同樣的問題,端清說的時候顧瀟只覺不寒而栗,眼下聽顧欺芳問起,他猶豫了一下,點頭。 “可是你怕,又有什么用?”顧欺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如果你師娘不會武功,如果你怕得連逃命都不會,那我是不是只來得及去收尸?” 顧瀟被問懵了,他下意識移開視線,又忍不住繼續(xù)抬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