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英雄末路,強弩之末。 可是他也笑了,眉目輕揚,唇角翹起諷刺的弧度,看著屋頂上的厲鋒和步雪遙,如同看著兩個死人。 “好陰謀,好算計,可惜……” 厲鋒皺了皺眉:“可惜什么?”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要把比武地點定在斷水山莊,引狼入室嗎?”謝無衣站得筆直,笑容竟然有了暖意,讓這個三十多歲一臉病容的男人看起來就像個孩子,歡欣地準(zhǔn)備拆開期待已久的禮物。 他輕輕地說:“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們活過今天!” 厲鋒、步雪遙臉色劇變! 薛蟬衣一直站在北面墻角,背后是一面看似普通的獸頭浮雕。 在謝無衣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她一手將謝離推到葉浮生懷里,一手在獸頭上一拍,那浮雕竟然從中陷了下去,發(fā)出機括震動之聲! 下一刻,轟然數(shù)聲巨響,整座斷水山莊湮沒在烈火之中! “尊主,再過三十里地就是臨川分舵所在。” 荒涼古道邊只有一座簡陋茶攤,已經(jīng)離開斷水山莊數(shù)日的楚惜微如今竟然還停留在古陽城外五十里地。 孫憫風(fēng)為他取下遮眼的藥布,他眨了眨眼睛,好容易才適應(yīng)了光線和風(fēng)塵,滿意地點點頭,問道:“今天是奪鋒會召開的日子吧,‘千機’有消息傳來嗎?” 孫憫風(fēng)道:“估計也快……嘿,說曹cao,曹cao就到了!” 一人如鬼魅般飄身而來,在夜色下幾乎化成了一道掠風(fēng)暗影,然而尚未近身,楚惜微就聞到了nongnong的血腥味,不禁皺了皺眉:“受傷了?” 那人在他身前單膝跪下,背后是一道皮rou翻卷的傷口,自己卻好想渾然不知疼痛,答道:“回尊主,果然不出您所料,葬魂宮出手了!” 楚惜微在離開之前已經(jīng)收到線報,說發(fā)現(xiàn)古陽城內(nèi)有葬魂宮暗花窟的“天蛛”、“百足”蹤跡,心知葬魂宮是要借機生事,卻也沒打算插手,而是決定隔岸觀火,到時候渾水摸魚,坐收漁人之利。 “走狗不咬人,哪會有rou吃?!背⑧托?,隨口一問,“謝無衣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更何況斷水山莊下還埋有那些東西……呵,這場戲可真有意思,可惜看了容易惹麻煩?!?/br> 那下屬猶豫了一下:“還有……” “還有什么?” “屬下窺探奪鋒會時,發(fā)現(xiàn)一人輕功卓絕,竟略勝‘飛羅剎’一籌,而他的步法卻……和主上您頗有相似之處,您看怎么處置?” 楚惜微渾身一顫! 他用的步法是出自《驚鴻訣》的“霞飛步”,幼時偷懶?;豢锨诰?,師父就將輕功步法簡化修改,速度更甚尋常,卻變化莫測,外人極難學(xué)會。 “那個人……是不是叫葉浮生?” “回尊主,是。屬下還見到步雪遙遣人傳了密信出去,遂殺人奪信,不敢擅自翻閱,還請主上過目?!?/br> 楚惜微接過那封染血信件的時候,手竟然有些抖。 可他動作很快,一下子撕開信封,拿出里面薄薄的一頁紙。 一字一句,不敢遺漏半點。 下一刻,在場所有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信紙被內(nèi)力震碎如雪紛揚飄落,楚惜微卻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風(fēng),運起十成內(nèi)力,以輕功向古陽城趕去。 然而他剛剛看到城墻,就聽到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腳下的大地似乎都顫了顫。 他看不到斷水山莊,卻能看清那片頃刻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火光如血,映在了楚惜微的眼睛里。 第19章 赤血 潛龍榭本不叫這個名字。 它地處斷水山莊北院,長廊環(huán)水,一到夜里就能映出水月相融的美景,因此在三年前,它還叫做映月廊。 三年前,謝無衣推翻謝重山,將整個山莊cao控在手,然而他心性偏激,遭過背叛就斷不肯再吃第二次虧,縱使粉身碎骨,也要拖仇敵死無葬身之地。 是故借著鬼醫(yī)封針之機,他與百鬼門暗中做了一筆生意。 他早年行走西域,為了生計也曾與商賈為伍,再加上有毒魁留下的部分財物,手里很有幾分資本。那一筆生意,就是用這些財富從百鬼門手里購買了一批威力驚人的震天雷,并遣能工巧匠秘密在斷水山莊內(nèi)進行改造,將一半震天雷都藏在映月廊的西、南兩處,只要按下機關(guān),充作引線的火藥就遇風(fēng)而燃,頃刻就會將此地炸開! 自此,映月廊改名潛龍榭,就是取“潛龍在淵,一出驚天”之意。 剩下的一半震天雷收在莊內(nèi)密室,此前謝無衣遣散大半護院奴仆,整個斷水山莊幾乎人去樓空,留下的都是寧死不棄的心腹,他們每人各揣了一枚震天雷在身,又把余數(shù)分放在各個院落里,埋了火藥成線,一旦潛龍榭出事,這些人就會各自點火引爆,讓斷水山莊各院接連炸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便是如此的決絕。 潛龍榭長廊是由青石制成,見風(fēng)則崩,遇酸則解,被震天雷威力一炸,頓時從西南兩邊開始接連崩塌,火勢迅速蔓延,眨眼便似一條火龍盤踞水上,熱浪滾滾,把池中的魚蝦都快要蒸熟。 厲鋒和步雪遙在薛蟬衣伸手剎那便騰身而起,險之又險地避開爆炸,隨著幾聲巨響,西南兩邊長廊上的葬魂宮人大半都被翻滾的火浪席卷著沖上天空,剩下的有些在池子里拼命掙扎,有的見機沖上東北兩側(cè),場面混亂不堪。 巨響轟隆數(shù)聲,整個斷水山莊頃刻間變成一片火海,濃煙滾滾中盡是掙扎人影和高聲呼喊。陸鳴淵屏息凝神,手中白紙扇逆風(fēng)而掃,強行以內(nèi)力揮開撲面而來的火浪,勉強護住背后白道眾人,冷不丁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記。 薛蟬衣臉上都是黑灰和血汗,狼狽得像個野鬼,她急促道:“莊主有令,命我?guī)Ц魑粡乃旅艿离x開山莊,快隨我來!” “多謝!”陸鳴淵心知此番不能善了,當(dāng)下力排眾議,帶著還能活動的人扶起同道,跟著薛蟬衣跳入水中,像一大盤陸續(xù)下鍋的餃子,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葉浮生卻沒有跟上,他緊緊抓住謝離,小少年在他手下掙扎不停,往日故作成熟的安靜沉穩(wěn)在這一刻都喂了狗。 突然,葉浮生瞳孔一縮,一手抱住謝離飛身后退,順勢一腳踢了塊掉落房梁出去,被人一刀劈成兩半。 是厲鋒和步雪遙! 葉浮生抱著謝離,體內(nèi)“幽夢”也在持續(xù)作祟,并不敢硬接,只能連踩霞飛步且打且退,眨眼間已在生死邊緣走了好幾趟,眼看剛剛躲過步雪遙一掌,雪晴刀就已當(dāng)頭劈下。 毫不猶豫,葉浮生抱著謝離轉(zhuǎn)身,用后背生生挨了這一刀,一口鮮血幾乎要嘔出來,正當(dāng)雪晴刀勢再落,不料一道刀光乍起,雪晴斷水再度相接,厲鋒退了三步,謝無衣退了六步。 “我死之前,你敢對他人動手?” 謝無衣的身軀已經(jīng)發(fā)麻,虎口震顫幾乎要握不住刀,體內(nèi)反噬的內(nèi)力和毒素麻木了所有感官,就算后背已經(jīng)被火藥炸得鮮血淋漓,他臉上竟然還沒有痛色。 一反手,斷水刀扔在葉浮生手中,謝離被刀柄砸到了頭,怔怔地看著謝無衣背影。 謝無衣從一個死人身上抽出把長刀,沒回頭,只是笑了笑。 “阿離,跟他走,不許哭,也別回頭。” 話音未落,謝無衣與厲鋒再度戰(zhàn)至一處,葉浮生左腿借力一折,便抱著謝離騰空飛出。 ——“我一旦引發(fā)震天雷,斷水山莊便只有兩條生路可走。屆時蟬衣帶著武林白道從水路直達(dá)城南,雖然穩(wěn)妥但目標(biāo)太大,必定會引走葬魂宮大半部署,你就帶著阿離從后山去望海潮暫避,待風(fēng)頭過了再出來?!?/br> 早上謝無衣的吩咐回響耳邊,葉浮生在即將塌落的房頂上連蹬七步,縱身投向院墻之后的山林。 步雪遙輕叱一聲,提起望塵步飛身追去,厲鋒本欲緊隨其后,奈何謝無衣雖是強弩之末,刀法卻愈加凌厲,兼之厲鋒已失右臂,一時間斗得難解難分。此時整個潛龍榭只剩下他兩個活人,頭頂腳下接連傳來木石焚燒解體之聲,烈火熊熊,映得兩人都像血染一樣。 滾滾濃煙遮蔽視線,謝無衣窺見一人身影,長刀斜砍而去,不料劈飛的卻是一顆已被燒毀的頭顱! 厲鋒已借機閃到他身后,雪晴刀自后腰貫體而出。 火焰像毒蛇的信子舔舐他們的身軀,厲鋒握刀的左手虎口裂開,全身忍不住發(fā)抖,遂發(fā)力想要拔刀撤離。孰料全身跟遭了凌遲之刑般無一塊好rou的謝無衣,到了此時竟然還有余力,只見他手中的長刀飛快抬起,然后重重從胸膛刺入,刀長三尺,貫體之后還能去勢未絕地捅入?yún)栦h左胸,像一根簽子上同時穿了兩條垂死掙扎的魚。 刀鋒入rou,厲鋒一口血就噴了出來,他拼起一掌打在謝無衣身上想要分開兩人,奈何這身軀竟是不動如山,謝無衣運起輕功疾步而退,厲鋒的后背重重砸在搖搖欲墜的墻壁上,長刀將兩人都死死釘在一起,與此同時,上方一條斷梁塌下,當(dāng)頭砸落! 電光火石的瞬間,厲鋒抽出了雪晴,用盡全力砍在貫穿兩人的長刀上,一刀兩斷,然后在間不容發(fā)之際撲出長廊滾落水中,斷梁砸在謝無衣背上,壓得他整個人跪了地,火焰燎著了身體,胸前刀口血流如注,鮮血噴濺在火焰上,火勢竟然不減更烈。 男兒至死心如鐵,熱血猶能續(xù)柴薪。 周圍火勢熊熊,可謝無衣全身發(fā)冷,從骨髓冷到肺腑。 大概人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冷吧。 聽說黃泉路是最寒涼的路,他以這一場大火拉了無數(shù)走狗墊背,想來到了九泉之下,也還能拼了一腔熱血戰(zhàn)個痛快吧。 又是轟然一聲,熱浪排山倒海而去,整個潛龍榭終于湮沒在大火之中,滾滾熱風(fēng)斜著血腥味和焦糊氣息直沖云霄,驚動了整個古陽城。 無數(shù)大夢初醒的百姓推門開窗,驚駭?shù)乜粗且环教斓?,仿佛蒼天被捅了個洞。 葉浮生也看到了。 只是剎那回首,他就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抱著謝離在后山急急而奔,憑著記憶趕向那處隱秘在山中的望海潮禁地入口,霞飛步被他用到極致,快得將兩邊景物拋成了模糊輪廓,可惜右腿左臂疼痛難當(dāng),四肢百骸都蟲咬一樣發(fā)麻,他終究還是慢了下來,單膝跪了地。 謝離在他懷里冒出頭來,鼻涕眼淚糊滿了衣襟,比流浪花貓還要不如。他惶急地去看葉浮生,眼睛卻被一道紅色晃了一下。 那是一道妖艷的緋紅。 步雪遙縱身而下,寬大的衣袖灌注內(nèi)力,就像一把鋒利的鋼刀,照著葉浮生暴露出來的后頸斬下!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長長的鎖鏈飛射而至,卷住步雪遙的手臂,用力一甩,將他扔出了一丈開外。 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像山間野鬼般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除了蒼白無血色的手臉,就只有纏在臂上的兩條玄色鎖鏈。 原本該待在禁地的容翠竟然出現(xiàn)在這里,她沒說話,動作卻很快,下一刻就甩出鎖鏈纏上葉浮生和謝離,腰身一折,然后騰空掠起,拖著他二人低空飛掠,很快就看到了一處山洞。 與此同時,步雪遙也追了上來,他就像一條色彩艷麗的毒蛇,在發(fā)動攻擊的剎那奔騰而至,頃刻就到了容翠身前! 一剎那,血雨噴濺,他一只rou掌屈指成爪,深深插進了容翠胸口! 一剎那,鎖鏈飛舞,一條將容翠和步雪遙纏在一起,一條順勢一甩,將葉浮生和謝離扔進了洞中! 也就在這一剎那,月光乍現(xiàn),謝離看到了女人那只骨瘦如柴的左手只有四根指頭,看到了那張憔悴如鬼的臉依稀還有秀麗眉目。 他在這片刻,想起了一點往事。 三年前,他娘病逝的時候,就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用這樣一只手輕輕摸著他的頭,用這樣一雙眼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被薛蟬衣抱了出去。 再然后,他就沒有娘了。 謝離全身都在發(fā)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喃喃道:“娘……” 可他的人已經(jīng)被扔進洞里,下一刻轟隆聲響,一塊斷龍石從上方落下,把洞口完全堵死,隔絕了他的視線。 他自然也不知道,這一聲貓叫似的呼喊,容翠是聽到了。 她回頭看了那迅速下落的斷龍石,血淋淋的手勁力一吐,震碎洞口機關(guān),和步雪遙一起癱在了地上。 “賤人!”步雪遙怒火沖天,一掌打在容翠頭頂,她卻笑了,陰鷙地看著他,突然張口,吐了一口血在他臉上。 那血沾上皮膚,竟然像火燒一樣劇痛,皮rou迅速潰爛,步雪遙慘叫一聲,又是一掌蓋上容翠天靈,掙脫鎖鏈連連后退。 月光下,那張艷若桃李不輸女子的臉只剩下一半光彩如舊,左半張皮rou潰爛,血管虬結(jié)如最丑陋的蟲子。 西域毒魁一生只收過一個徒弟,她不會醫(yī),卻也善于用毒。 這一口混了“半面妝”的毒血,就算易容換皮也不能根除,一生一世都是半面羅剎。 容翠癱在地上,從頭頂淌下的血糊了滿臉,她最后這一眼,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年紅妝花嫁,女子素手梳髻,誓言寸寸青絲結(jié)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