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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封刀在線閱讀 - 第10節(jié)

第10節(jié)

    他終于失去了一切,包括名姓與最后的親人。

    葉浮生為他添了一盞水,緩緩道:“所以,你提出了凌云峰決斗。”

    謝無衣反問:“奪回我本應(yīng)有的一切,難道不該?”

    葉浮生搖搖頭:“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只不過,我聽聞凌云峰之戰(zhàn)出了意外,江湖上傳言是你用毒計暗害了他?!?/br>
    “我還沒下作到那個地步,他也沒有?!敝x無衣抿了口清水,“我有滄瀾十三刀傍身,又在望海潮下苦練十年,本以為十拿九穩(wěn),但沒想到他也不是個廢物?!?/br>
    葉浮生:“斷水刀法博大精深,他從小就得良師教導(dǎo),又天資過人、勤學(xué)苦練,加上十年前在刀劍大會一舉奪魁,這些年來面對的挑戰(zhàn)不斷,自然也不遜于你。”

    “沒錯,那本該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誰死誰活,恐怕只有老天知道?!敝x無衣放下茶盞,“因此,有人急了?!?/br>
    一個不愿意失去最完美的繼承人從而動搖斷水基業(yè),一個則是不愿意失去最愛的男人、不愿讓自己的兒子失了父親。

    “我和他斗了個兩敗俱傷,本來誰也奈何不了誰,然而容翠事先偷偷在斷水刀上抹了毒,那毒藥無色無味,卻能與‘百日罌’相克,誘發(fā)我體內(nèi)的積毒。因此,在一百多個回合之后,我體內(nèi)毒疴發(fā)作,落了敗相?!?/br>
    葉浮生嘆道:“女人的心,果然是偏的?!?/br>
    “知道我弱點的人只有容翠,因此發(fā)現(xiàn)她如此絕情之后,我驚怒交加,轉(zhuǎn)身一刀砍向戰(zhàn)圈外的容翠。”謝無衣目光幽深,“他倒是個好丈夫,竟然不趁機殺我,而是去救容翠性命,因此我干脆中途換招,一刀挑斷了他右手筋脈?!?/br>
    葉浮生“啊”了一聲,謝無衣道:“那一刻,容翠和謝重山都驚呆了,我一邊咳血一邊笑,問謝重山‘現(xiàn)在他的手廢了,你還會繼續(xù)支持他嗎?’謝重山的臉色很難看,我又問‘毒疴或許有救,手筋卻被我一刀挑斷,縱然鬼醫(yī)親至也不能再續(xù),你可要想好了’。”

    葉浮生道:“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一報還一報?!?/br>
    “是啊,謝重山那樣的人,從來不看重感情,只在乎自己和斷水山莊的利益?!敝x無衣諷刺地彎起嘴角,“世上只能有一個謝珉,所以聽完我這兩句話,謝重山就干脆利落地拔了刀,要把這個昔日的完美繼承人親手斬草除根,我那時候特別痛快,奈何樂極生悲,竟然被那家伙一手扯住,轉(zhuǎn)頭墜下凌云峰?!?/br>
    “凌云峰山勢崎嶇,下有深谷,我們兩個人一同墜了下去,若非有草木阻擋,恐怕死無葬身之地。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處山洞里,他就坐在我身邊不遠的地方。” 說到這里,謝無衣忽然笑了笑,“說起來,我和他做了彼此十年的哽喉魚刺,真正算起來卻還只是第三次見面。我下意識地去摸刀,可惜早就不知道掉到那里,反而是他杵著斷水刀一瘸一拐地挪過來,遞給我兩個野果子,說‘先湊活著吃點,餓死在這里可不劃算’。”

    第13章 無衣

    葉浮生有點想笑,笑到一半又眼眶發(fā)澀。

    “我把那兩個果子拍落在地,他倒不生氣,只問我是不是恨他們。”謝無衣道,“我自然說是,沒想到他反而笑了,說我明白恨的是他們就好,這樣不會遷怒無辜的人。”

    所謂的無辜,想來指的便是當時只有七歲的謝離和他尚在外游歷的弟子薛蟬衣了。

    那應(yīng)該是他一生最平和的日子,與奪走自己一切的仇人在這囹圄之地同甘共苦,不僅相安無事,竟然還頗為和睦。

    也許這世上最能使恩仇兩忘的,除了胸襟寬廣,還有同為天涯淪落人吧。

    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那個男人的確比他更適合“謝珉”這個名字,人如其名,君子如玉。

    可他不能甘心。

    那一晚下了暴雨,山洞內(nèi)濕冷得讓人瑟瑟發(fā)抖,男人把自己的外袍脫給了他,自己挪到洞口準備用身體擋風(fēng)。

    他問道:“我廢了你的手筋,你難道不恨我嗎?”

    男人笑了笑,說如果自己不恨他,怎么會在跳崖的時候拉他下來墊背,只不過在生死關(guān)頭走一遭,將心比心,突然覺得自己的恨比不上他的不甘。

    “我八歲起被帶回斷水山莊,過了十四年暗無天日的生活,甚至連身份名姓都沒擁有,更不談自由,種種冷遇只因為爹還對流落西域的你存在一絲念想,又不怨落人口實,所以我對此不是沒有怨憤的?!蹦腥舜炅舜晔终?,“你回來的前兩天,我其實有些害怕,因為我不知道當斷水山莊真正的少主人回來之后,我到底會是什么下場,可沒想到的是……”

    “看到我那般情況,你很高興吧?!?/br>
    “當然高興,因為我終于能夠取代你,去擁有向往已久的身份地位,能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但是難免心生寒意,畢竟他當日能因為斷水山莊舍了你,他日也可能會舍了我?!?/br>
    他冷笑:“你倒是聰明。也對,假如是個蠢貨,容翠也不會偏心于你,她和我十多年的感情,終究抵不過一場假戲真做的夫妻?!?/br>
    “她是個好女人,相夫教子,溫柔嫻淑,我是真心實意想跟她過一輩子?!蹦腥藝@了口氣,“因此,雖然這一次她在刀上下毒的確有失道義,但我不得不感懷于這份情?!?/br>
    “那你最好現(xiàn)在殺了我,否則我一旦回去,就定會跟她討回代價?!?/br>
    “你不會?!?/br>
    “你哪只眼睛覺得我是個以德報怨的爛好人?”

    “你不會以德報怨,但也不會以怨報德?!蹦腥讼蛩麖澚藦澴旖?,“可知蒼雪谷孫憫風(fēng)先生?”

    “號稱‘閻王敵’的鬼醫(yī)?”他之前還拿這人的名號來譏諷過謝重山,但對于鬼醫(yī)的本事只是聽了江湖傳言,并不了解。

    “嗯。一年前我?guī)еs衣在外歷練,巧遇他碰上些麻煩被人暗算,于是出手救了他一回,讓他欠下我一個人情。在這次赴戰(zhàn)前,我就秘密給他傳了一封書信,請他速速來古陽城一趟?!蹦腥诵Φ?,“你體內(nèi)的毒現(xiàn)在只是被內(nèi)力壓制,但是鬼醫(yī)一定有辦法救你?!?/br>
    他道:“既然鬼醫(yī)有如此本事,你為何不讓他試試恢復(fù)你的右手?”

    “這就是我給你的人情了?!蹦腥丝粗约河沂滞笊系膫?,“江湖上只能有一個謝珉,而我把你該擁有的一切還給你?!?/br>
    他忍不住坐直了些,嘶聲道:“你以為我會感激這樣的施舍?”

    “我說了,是還給你?!蹦腥嘶厣戆醋∷募绨?,“我把你的身份、榮譽、責(zé)任都還給你,這不就是你想奪回的東西嗎?”

    “可笑,我變回了謝珉,那么容翠母子還有你的徒弟又將置于何地?”

    “你說過,知道自己恨的人到底是誰。”

    胸中千言萬語哽在喉間,他急促地喘了好幾下,這才啐了一口:“你是個懦夫?!?/br>
    這個男人不畏懼報復(fù),卻不敢接受面目全非的人生,寧愿放棄一切,做回一無所有的自己,也不敢承擔過去。

    他嘲諷地說:“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不起你?!?/br>
    “我也覺得自己是懦夫。”男人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們做個約定吧?!?/br>
    “什么?”

    “三年,我們?nèi)曛笤僖?。在這三年里,你拿回自己的一切,了結(jié)前塵,而我重新開始,活出真正的自己來?!蹦腥说?,“我從未覺得自己遜色于你,相比你亦然。這一次勝負未分,三年之后再分高下,那時候生死輸贏皆由我們做主,究竟誰是誰非也終有定論,你看如何?”

    他一怔,隨后嗤笑:“說到底,還是我吃虧,拿回自己應(yīng)得的東西,卻還要幫你解決麻煩?!?/br>
    “那就多謝你吃下這個虧了,三年后再會,我定請你好好喝一頓酒……嗯?天要亮了?!?/br>
    男人扶著山壁站起來,透過雨幕看著遠方天空,忽然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自取‘無衣’為字嗎?”

    他搖了搖頭,就聽男人道:“當初我踩著你打下的名氣和斷水山莊的聲望入了江湖,接下你昔日結(jié)的恩怨,又承擔斷水山莊的責(zé)任,活得越來越累,那種欣喜也漸漸淡了,一時間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楚,覺得四海之內(nèi)竟無一處真正可以依憑,本欲取‘無依’自嘲,卻不想遇到了一位傷殘退伍的老兵……”

    老兵年近花甲,缺了一條胳膊,眼睛也瞎了一只,卻還要向邊關(guān)艱難趕去。他看得不忍,不禁出言勸阻,想替老兵準備盤纏送其回鄉(xiāng),卻遭到拒絕。

    ——男人這輩子要承擔很多東西,恩情道義,家國妻兒。我一個老漢,在疆場上廝殺了大半輩子,沒有家人牽絆,又做不了耕織漁樵,與其混吃等死,還不如回到自己守護幾十年的疆域去,也算有始有終了。公子是個好心人,既然如此,不如給我一把好刀一壺烈酒,畢竟那苦寒之地,沒有這兩件東西不好熬。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江湖恩怨,世上還有更多可以去付出和獲得的東西?!蹦腥诵煨焓娉鲆豢跉猓畹?,“我以‘無衣’為字,也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如此慷慨笑傲一回?,F(xiàn)在,是時候了?!?/br>
    眉頭一跳,他問:“你要去邊關(guān)?”

    “我想去看一看,沙場的鐵血封疆……”男人低下頭,和他四目相對,微微一笑,“昔年種種,現(xiàn)在都還給你了,另把‘無衣’一字也贈與你,從今以后,你是謝珉,也是謝無衣?!?/br>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屋里的油燈越來越微弱,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說到這里,葉浮生方覺背后濕冷,汗透衣衫。

    原來世間的恩怨情仇,真是五味陳雜的。

    謝無衣道:“那晚之后,他就拄著一根樹杖悄然離開,我也被謝重山他們找到,瞞過外人帶回斷水山莊。那五天里為了怕被人窺探這樁移花接木的事,請來的醫(yī)師一律被謝重山在事后封口,直到鬼醫(yī)親至……他得了那人的囑咐,遂同意了謝重山的要求,以換皮易容之術(shù)把我身上的瘡傷全部遮掩,使容貌也變得和那人一模一樣,只不過我體內(nèi)毒疴深種,縱然是他也深感棘手,只能為我處理了外傷并暫時壓制了復(fù)發(fā)毒性,然后提出金針封xue的辦法?!敝x無衣喝了一口水,眼露寒芒,“封xue能把毒性壓到最低,讓我在這幾年里性命無虞,只不過會把功力也封存大半。既然答應(yīng)了那個約定,我自然還不能死,于是與鬼醫(yī)定下些時日,在期限里把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雜碎一個個摁下去,然后騰出手來收拾謝重山?!?/br>
    哪怕曾經(jīng)盛極一時,也終究馮唐易老。

    謝重山已經(jīng)老了,連番打擊讓他心身俱疲,更何況勢如驚濤駭浪的滄瀾十三刀從來所向無敵。

    抽刀斷水已為霸道,可惜飛湍瀑流更爭喧豗。

    他沒有變成刀下鬼,卻做了階下囚。

    “我廢了他的武功,挑斷他的腿筋,又給他灌下啞藥,把斷水山莊掌握在手中。然而看著這個父親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時候,我心中大仇得報的快感,更有悵惘若失?!?/br>
    葉浮生道:“冤冤相報,本就不是一件能讓人快活的事情?!?/br>
    就像謝無衣終于拿回了斷水山莊,但承擔著這些重如泰山的責(zé)任,想來也沒什么歸屬感和快意,只不過經(jīng)年的執(zhí)著一朝成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再放手。

    背負著千鈞重擔的人大抵如此,并非冥頑不靈,而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可惜我不像你這樣灑脫,向來恩仇兩清,錙銖必較。以謝重山當年行事,我把他關(guān)在后院,讓他衣食無憂地過完后半生,已經(jīng)是仁慈?!敝x無衣冷冷一笑,“他能空負一世父子恩,我也不怕以下犯上辣手無情,他日就算下了九幽地府,千刀萬剮我也長笑如今?!?/br>
    “謝莊主果然恩怨分明?!比~浮生頓了一下,“所以,即使容夫人背叛你,還險些害你身死,你也看在那一根斷指的情分上,留了她一命是嗎?”

    “女人偏心,更固執(zhí)得可怕。”謝無衣嗤笑,“我承那人一次恩情,打算對她從輕發(fā)落,讓她依然可以擔著莊主夫人的名頭教子享福,可惜這個女人心里愛她的丈夫更勝兒子,她寧愿自囚禁地償還過錯,也不愿意面對我,不肯接受那男人離開的事實,甚至把兒子留給仇人撫養(yǎng)。呵,他們兩夫妻,倒也真是一路人?!?/br>
    葉浮生想起謝離,道:“我倒覺得,你把謝離教養(yǎng)得不錯。”

    謝無衣似笑非笑:“我對他非打即罵,連莊里的下人都看不順眼,你倒覺得好?”

    葉浮生垂下眼瞼:“你又不是無緣無故地欺負他,將心比心,若我是你,也很難面對這個孩子。然而你終究還是教會了他很多東西,就連滄瀾十三刀也毫不藏私,他學(xué)這些雖然苦了點,但總比日后在外吃虧要好上百倍,畢竟不是每一次犯錯,都能有改正的機會?!?/br>
    謝無衣的手摩挲杯沿,那目光是淡淡的,平如鏡水,一覽無波。

    第14章 出鞘

    謝無衣本以為,那樣一個男人無論在什么地方,換了怎樣的名姓身份,都該是轟轟烈烈的。

    可是葉浮生所講述的,卻是一段短暫而平靜的時光。

    邊塞苦寒,幾乎每日都有傷亡的軍漢,莫要說馬革裹尸還,就算三寸薄土掩了殘軀已經(jīng)是天大的造化。三年前夏秋之交的時候,邊塞軍營進了一批新兵,其中有個奇怪的男人,他雖然灰頭土臉卻模樣齊整,右手帶傷卻行動利落,在戰(zhàn)場上混過好幾年的老軍痞子都不是對手。

    他愛說笑,性子也好,在軍營里算不得什么人物,卻很有幾分人緣,跟五大三粗的漢子們一起巡邏出戰(zhàn),又跟他們抬著傷亡的袍澤灑淚歸來。

    那年歲末,塞外游牧部落興兵來犯,有中飽私囊的上官克扣軍餉,兵卒們在饑寒交迫下倉促應(yīng)戰(zhàn),雖然將敵人打退,卻不知道有多少性命永遠留在了戰(zhàn)場上,斷裂的刀戟上滿是冰冷凝固的熱血,荒蕪的大地下半掩僵硬殘缺的尸骸。

    一年來生死與共的士卒兄弟,大半都沒了。他親自挖開一個個土坑,把這些人送入幽冥,然后就聽說守城官正得意洋洋地準備請功。

    五百多名兵卒,近百名役夫,眼下十不存三,每一個活下來的人,都是踩著犧牲者的尸骨。

    因著天高皇帝遠,守城官虛報傷亡,大夸戰(zhàn)績,名為戰(zhàn)報,實為請功。這樣一來活著的人或許吃糧拿餉、升官發(fā)財,死去的卻只有寥寥無幾的銀錢發(fā)恤,然后又是新人換舊,掩蓋所有的痕跡。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暴怒,闖入大帳,直言勸阻,而被利欲熏心的守城官則下令把他壓出去重罰二十軍棍。

    二十軍棍落下,皮開rou綻,男人生生受完卻一字不吭,最后在守城官斥責(zé)其他士卒的時候,他奪了一把刀,砍下那顆令人憎惡的頭顱。

    以下犯上,殘殺上官,他犯了這樣大的罪過本該被斬首示眾,卻被人保下了。

    少年天子剛從藩王封地暗訪歸來,聽聞戰(zhàn)事慘烈遂特來監(jiān)察后續(xù)安排,沒料想會遇上這樣的事,就讓身邊的暗衛(wèi)出面,用皇家令牌帶走了這個男人。

    回京路上,天子問他,還愿不愿意為國效力?

    蓬頭垢面的男子已經(jīng)數(shù)日未曾言語,只在這個時候抬起頭,說,愿為家國付死生,但求是非有公明。

    天子悅,道:“朝廷廟堂都是渾水一灘,縱然朕身為天子,眼下也會做出很多無奈的選擇,你既然看不慣這些,就做我斬斷亂麻的刀怎樣?”

    為人總有力不從心之時,世間終有無可奈何之事。

    他沒有回答,直到巍峨城樓在前,才應(yīng)了聲,深深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