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要是有人跑來問他“貴庚”,統(tǒng)帥可能得給他一槍。 在本地居民里推行新歷法并沒有什么阻力,因為那些生活在自然星球上的人,早就習慣有兩套計時方法——官方一套,按照本地星球自轉(zhuǎn)公轉(zhuǎn)周期一套。 前者只是個標尺,類似通用語,日常生活還是要按照后者來,像是日常說的方言。 只有常年在太空上的人,才會習慣官方歷法。 林靜恒的個人終端里一直放著兩套日歷,直到今時今日,他第一反應也永遠是沃托時間。 一個人怎么使用日歷,就跟喜歡先往哪只腳上穿鞋一樣,實在是件瑣事,可是這件瑣事背后隱含的東西,卻又比兩套日歷系統(tǒng)復雜得多。 沃托歷的事,林靜恒從來沒告訴過陸必行,一開始是怕他多想,后來也怕影響他作為總長的立場。 第八星系與聯(lián)盟之間相隔天塹,林靜恒總以為雙方在未來一段時間內(nèi),都會長期處于一種平衡的僵持狀態(tài)——各過各的。 可他沒想到事情會變化得這么快,快到了他還沒來得及讓陸必行完全習慣他,還沒來得及滅掉那個人午夜夢回時的魘獸。 突然之間,他以前拖延著沒去考慮的問題就全都砸到了眼前。 第八星系和聯(lián)盟,將來到底會是一種什么關系? 他和白銀十衛(wèi)該用什么態(tài)度去面對聯(lián)盟? 那八億從聯(lián)盟來的難民是什么態(tài)度? 第八星系本土居民又是什么態(tài)度? 假如有一天,出現(xiàn)利益沖突,該由誰來妥協(xié)? 聯(lián)盟與第八星系,會不會終有一天兵戎相見……像是雙方都為了自己的立場和同胞那樣舍生忘死地打? 到時候,他們這些偷偷用著沃托歷的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林靜恒點了根煙,發(fā)了會呆,等他回過神來往嘴里塞的時候,煙頭已經(jīng)燒完了。 由于總長本人的沉默和放任,廣場對面的商場立體屏幕上還在放著關于陸信的杜撰電影,劇情讓知情人看了啼笑皆非。林靜恒抬起頭望向陸信高大的石像,忽然覺得陸信在這里,就像第八太陽,人人歌頌、光環(huán)多得看不清,但是很少有人能接近他。 林靜恒把煙頭扔進張著嘴的清潔機器人里,轉(zhuǎn)身回家,莫名覺出了一點孤獨,沉默了一路。 “先生,”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湛盧告訴他,“哈登博士來了?!?/br> 林靜恒知道,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 湛盧又說:“陸校長和哈登博士在會客廳里談話,但是現(xiàn)在會客廳把我屏蔽了?!?/br> 湛盧雖然擔任電子管家,但由于太過智能、太喜歡參與主人生活,在一些時間和一些區(qū)域會被主人屏蔽……特別是夜里。 可是青天白日,在會客廳屏蔽湛盧? 那陸總長豈不是要親手給客人端茶倒水? 再說在家里接待的都是私人朋友,沒人會聊軍政機密,屏蔽湛盧干什么? 但凡今天這位客人不是滿口假牙的老哈登,林靜恒就快覺得帽子顏色不對勁了。 林靜恒正要推門的手一頓,吩咐湛盧:“別說我回來了?!?/br> 隨后,只見第八星系統(tǒng)帥先生繞著他自己家的房子轉(zhuǎn)了半圈,挑了背光的一側(cè),敏捷地扒住窗欞往上一撐,如履平地一般,三下五除二從外面爬到了二樓露臺。 他居然還是個闖空門的熟練工! 湛盧:“相當優(yōu)雅,先生?!?/br> 林靜恒:“少廢話,過來給我開門?!?/br> 人形的湛盧伸手按在墻上,與墻面融為一體,很快消失了,接著,露臺里面的門鎖“咔噠”一聲自動彈開,林靜恒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正在曬太陽的爆米花猝不及防與他正面遭遇,嚇得恨不能長出一千條腿,蹭著地板就要跑,被從地板里冒出來的機械手一把捉住七寸,固定在了原地。 為了節(jié)約空間,樓梯轉(zhuǎn)的角度比較大,上面剛好有個地方能擋住人。 正下方剛好就是會客廳。 屏蔽人工智能很簡單,有權(quán)限,只要主人一句話,湛盧就百分之百不會偷聽。但如果是人在這,隔著一排樓梯和一扇門,只需要一個非常簡單的音量放大器,就能聽見里面人在說什么,個人終端都可以實現(xiàn)。 林靜恒坐下的時候,正好聽見哈登博士那句:“……有人提出過用生物芯片試一試,靜姝堅持不肯?!?/br> 林靜恒:“……” 只要陸必行自己想知道,哈登博士確實也保守不了什么秘密,但他實在沒想到,“哈登牌自動答錄機”配合得這么痛快。 陸必行套話之前,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聽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那一句,腦子里還是“嗡”的一聲。 哈登博士見他目光發(fā)直,還以為他是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林靜姝,還接著說:“但是她的想法,恐怕和陸總長的還不太一樣。她并不是因為芯片危險才不肯用在靜恒身上的,她是不知道給他用哪個級別的芯片,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她更希望讓靜恒一直以植物人的狀態(tài)躺下去。靜姝那時候啊……應該是承認自己不了解這個雙胞胎哥哥了,所以她害怕了,雙胞胎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更復雜一些,又是從小相依為命長大,我覺得她有時候把靜恒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人格,他可以死,可以是一具沒有意識的標本,但是不能否定她和過去?!?/br> 陸必行耳畔轟鳴作響,老哈登博士這一番話好像是在很遠的地方響起的。 偶爾談到自由軍團的時候,林靜恒其實沒有刻意隱瞞過什么,畢竟,自由軍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聯(lián)盟第一恐怖組織了,未來也很有可能會是他們的大敵。但是他的用詞永遠缺少感情,克制且客觀,說得最多的是“鴉片芯片”的等級壓制和自由軍團的擴張方式。 了解內(nèi)情的白銀十衛(wèi)三緘其口,以至于很多人聽一耳朵,只留下個“自由軍團的獨裁者和統(tǒng)帥是舊識”的大概印象。 林靜恒以前就不愛提自己的過去,但要是有人問,他也會說一點。陸必行隱約記得,林有一次還跟他聊起過meimei,說她安靜又乖巧,高興不高興都是悄悄的,喜歡偷偷摸摸地送禮物,又不好意思承認。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刻意回避這些話題了呢? 陸必行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湛盧……咳,湛盧里所有關于林的資料,都是他被領養(yǎng)之后的事。” “是啊,”哈登博士嘆了口氣,“聽說你們捕獲過勞拉格登給反烏會的留言,大概也知道他們夫妻倆的關系。小……林蔚一直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這兩個孩子——你沒這個經(jīng)歷,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政治聯(lián)姻,夫妻常年分居,孩子是采集細胞體外培養(yǎng)的,跟樹上結(jié)的一樣……其實一般培育中心會要求父母在培育過程中定期去看孩子,通過一些活動和體驗建立親子關系,這是硬性規(guī)定,不按時簽到的父母可能會被剝奪撫養(yǎng)權(quán)??赡莾晌?,一個是軍委高層,一個是白塔之主,培育中心誰也得罪不起,一個派親兵去,一個派研究員去,硬是不碰面?!?/br> 陸必行的心好像被人用鑷子夾住,捏起了一點皮,捏起來還不算,又狠狠地一擰—— “幸虧那一陣子沃托的培育中心流行做龍鳳胎,兩個孩子一起,還能彼此相依為命,要是只有一個,還不知道要長成什么樣?!惫遣┦繃@了口氣,“勞拉是我最好的學生,但我還是覺得,他們倆這樣不對。” 樓梯上,變色龍一步一挪地爬了下來,靠近了林靜恒。 林靜恒給了它一個冷冷的眼神,示意它走開,那蠢東西卻看不懂人臉色,兩只短粗的前爪搭上了統(tǒng)帥的腿,很快變成了和他褲子一樣的顏色。林靜恒揪著它的脖子,拎起來扒拉到一邊,變色龍委委屈屈地往樓梯上一趴,又變成了木頭色。 “……這就是林蔚?!惫遣┦堪侵浑p不太好用的眼睛,好不容易從個人終端里翻出了一張照片,陸必行低頭看過去,照片上的林蔚很年輕,跟說一不二的林統(tǒng)帥不一樣,林蔚中將看起來溫柔得多,神色很平和,眉目中宛如有靜氣,乍一看,林靜恒長得不太像他,唯有罕見的笑容神似,“管委會和軍委秘密達成協(xié)議,隱瞞了當時作為白塔負責人的勞拉格登背叛聯(lián)盟的事,條件是林蔚將軍親自出兵,清剿他們的余孽……他在一次戰(zhàn)役里從精神網(wǎng)上強行脫落,受了重傷,之后一直拒絕伊甸園,濫用藥物和致幻劑,算是英年早逝吧?” 陸必行輕聲問:“不是說政治聯(lián)姻嗎?” “政治聯(lián)姻是管委會提的,但想要勞拉,是當年是林蔚主動開口的。勞拉……勞拉受我的影響太深,有些問題上很偏激,大概覺得嫁給他也是對管委會迫不得已的妥協(xié)之一吧,我想連勞拉本人都不知道林蔚對她感情那么深?,F(xiàn)在想想,林蔚的死其實改變了很多事。” 冰冷又疏遠的庇護也是庇護,失去父親的雙胞胎被強行分開,一個握住了沒有方向的利器,一個拉起了魔鬼的手,行將退休的伍爾夫元帥失去了最后的寄托,自此徹底與管委會決裂,陸信因為“禁果”被卷了進來,教訓在前,猶不肯明哲保身,致使聯(lián)盟自毀長城……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命運穿在一起,終于釀成了一場海嘯,轟然淹沒了八大星系。 兩個人彼此沉默了好一會,陸必行說:“所以……她把你們關在一顆小行星上,類似于太空監(jiān)獄……博士,您的意思是,她一開始想殺了林嗎?” 哈登博士張了張嘴,這會總算想起林靜恒讓他保密的事了,臨時生硬地改口:“具體情況林將軍不讓我說,這……反正他也回來了,你去問他吧?!?/br> 陸必行蒼白地一笑,耐心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好,那就不說這個——我看過那些古代時候的書,遠古的地球人很有意思,生活在一個小行星上的人,光靠長相和語言就能分出不同的民族和群體,很容易就能識別出誰是同胞、誰是敵人,保護同胞、對抗敵人就是‘大義’,就像是刻在基因里一樣明確……看著就讓人羨慕。博士,你活了三百二十歲,一生都在追尋一個答案,能不能說出來給我參考一下,您有沒有找到一個答案?我該把第八星系帶到什么地方,玫瑰之心蟲洞實驗那天,最高峰時,同時在線人數(shù)7.6億,我又該把這7.6億人帶到什么地方?” 如今的聯(lián)盟,建立在虛偽謊言的廢墟上,自由軍團建立在尸骨滿地的墳冢上。 那么第八星系呢? 一個遙遠的石像,和一個更加遙遠的自由宣言嗎? 哈登博士默然不語。 “不要跟我說統(tǒng)一聯(lián)盟,我沒這個情懷,也沒這個本事,”陸必行說,“一個小小的第八星系都讓我管成這樣……再說聯(lián)盟統(tǒng)一的下場我們都看見了,就算我真的走了狗屎運,怎么才能不重蹈覆轍?” “還有我們通過玫瑰之心和第一星系邊境守軍建立的聯(lián)系,”陸必行說,“不瞞您說,這十幾天,我天天都想讓人偷偷破壞掉這個通訊平臺,我甚至想找個什么辦法,能像炸毀躍遷點一樣破壞掉天然蟲洞區(qū)?!?/br> 哈登博士嘆了口氣。 陸必行低聲叮囑:“……這些話還請您保密,別跟靜恒說?!?/br> 已經(jīng)聽見的林靜恒輕輕地捏緊了垂在身側(cè)的拳頭。 第148章 林靜恒將手指搭在了自己的個人終端上, 他一生自以為無所畏懼, 那一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踹開門闖進去, 而是閉目塞聽地關上竊聽器, 消去湛盧的記錄, 從窗口跳出去,再假裝自己什么都沒聽見。 陸必行用很輕的聲音繼續(xù)說:“我不想讓他覺得, 是他讓我沒有安全感才會這樣……” 林靜恒的呼吸一滯。 “……他遷就我太多, 壓力也一直很大,”陸必行說, “人又悶得很, 有多大的心事也不會往下卸?!?/br> 哈登博士:“……” 他老人家想起林靜恒在小行星上的所作所為, 就肝膽齊顫,感覺自己跟陸必行認識的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陸必行一看博士那準備上訪的小表情,就知道這位苦主老先生怕是被林靜恒坑出了心理陰影,跑到他這里來喊冤告狀。 這狀告得好像也沒什么毛病。 陸必行只好略帶賠禮道歉意味地朝他一笑, 同時也覺出了一點不是滋味——人人心里, 都認為林靜恒混蛋到不可一世, 有一口氣在,他就能攪合出一個天翻地覆來,哪怕被炸開的生態(tài)艙碎片在半空中捅個對穿,也轉(zhuǎn)個身就滿血復活,就好像他不會疼、不會怕、不是個rou體凡胎一樣。 “我總是想逃避,哈登博士, ”陸必行說,“我以前就喜歡扮演那種和稀泥的角色,把決策的權(quán)力交給別人,幻想靠一張嘴提提建議,就讓大家皆大歡喜,永遠不去做那些可能會傷害一些人的抉擇,永遠想當個好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不是人文主義精神,只不過是我在轉(zhuǎn)嫁壓力而已——封閉第八星系的事我只是說說,就以我們現(xiàn)在的技術(shù)水平,連穩(wěn)定通訊信號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毀得掉天然蟲洞區(qū)?” 哈登博士感嘆了一聲:“是啊,而且你畢竟是陸信將軍的……” “我是第八星系的兒子,我也只有一個撫養(yǎng)人,他在墓園里,”陸必行平平板板地打斷老哈登,接著,仿佛是察覺到了自己語氣的生硬,陸必行又朝他微笑了一下,“我個人很仰慕陸信將軍和他的自由宣言,但是您也知道,我只是身體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一點基因,血緣都談不上深厚,精神上就更沒有傳承了,這事啊,咱們打感情牌糊弄糊弄外人就好了?!?/br> 林靜恒難以置信地看向會客廳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樓梯間和隔音門。 這么長時間,他還沒想好怎么和陸必行討論陸信。因為陸信也屬于過去的一部分,上一次他們聊起陸信將軍,還是兩個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孤注一擲的前往反烏會域外老巢的半路上,那時彼此心無芥蒂,一起聽了一段陸將軍的“杰作”。 林靜恒想過很多,他甚至暗暗擔心,陸必行會不會因為他長久的隱瞞而埋怨他,或是覺得他當初的接近另有所圖。 可是沒有,陸必行一直維持了他在注射舒緩劑六號之后的狀態(tài)——對這件事情冷靜又抽離。 原來他的不在意,并不是因為格局大、想得開嗎? 陸必行很禮貌地對哈登博士說:“很抱歉拿這些困惑來打擾您?!?/br> “不,”哈登博士搖搖頭,“如果靜姝也愿意像你一樣,愿意跟我坐下來好好說說話,而不是逼著我給她實驗數(shù)據(jù),大概……” “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沒有道理,”陸必行說,“如果世界變成她設想的樣子,至少不會再重蹈伊甸園的覆轍?!?/br> “陸總長,”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來,苦瓜一樣的老臉因為這種異樣的凝重,鍍了一層說不出的神采,“其實不管你多么殫精竭慮,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想給未來找一條新的出路,不管未來聯(lián)盟與第八星系會是怎樣一種新的關系、新的制度,它們最后,都終將會重蹈聯(lián)盟的覆轍,再一次覆滅。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是我活了三百多歲,做了無數(shù)錯事、走了無數(shù)彎路,唯一能告訴你的經(jīng)驗?!?/br> 陸必行一愣。 “當年伊甸園管委會一手遮天,我、勞拉、伍爾夫、林靜姝……甚至是靜恒,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聯(lián)盟一把,表面上看,是我們這些人的爭斗讓聯(lián)盟四分五裂,”哈登博士說,“但其實戰(zhàn)前最后一次人口普查顯示,在聯(lián)盟范圍內(nèi),空腦癥兒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4%的幅度快速上升,同時,伊甸園環(huán)境下,情緒藥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這意味著,照這樣發(fā)展,一代人之內(nèi),聯(lián)盟必定會有大亂,我們充其量只是加快了這個進程而已?!?/br> “我不知道陸總長有沒有聽說過,古地球時代,有一個很經(jīng)典的恐怖猜想?!惫遣┦空f,“有人問,‘我們的未來,是會死于奧威爾,還是死于赫胥黎’(注1)?” “唔,聽說過一點,公元紀年,第20世紀,”陸必行說,“星際文明萌芽,史學家認為,那是‘地球時代’倒計時的開始?!?/br> “對,這兩位偉大的預言家,一個描述了高壓暴政、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專制驅(qū)動的社會,另一個描述了娛樂至死、自愿被洗腦、被設定的玩偶社會;一個講了永恒但不會有結(jié)果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另一個講了戰(zhàn)爭消失、人類大同、所有人都浸泡在迷幻藥里的時代?!惫遣┦坑靡环N沙啞又舒緩的聲音說,“不過四個大紀元過去了,現(xiàn)實是,我們經(jīng)常在這兩種預言中搖擺——比如聯(lián)盟推翻的那個舊星歷時代,比如已經(jīng)變得十分危險的伊甸園……” 陸必行問:“還有自由軍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