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別掛斷!求求你!” 交錯的時空終于無情地離她遠去,那一面“凸面鏡”越走越遠,最后化成了一個針尖大的小點。 事實就是事實,時間與空間會彎曲,可是人的一生終歸是單行線。 已經發(fā)生的事,沒有什么能改變。 “轟”一下,刺眼的光爆發(fā)出來,薄荷的雙腳陡然落在了機甲上,她被安全帶狠狠地拽回原位。 薄荷愣了好一會,意識到他們活著穿過了蟲洞區(qū),她覺得視野不太對,才發(fā)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哭的人不止她一個,每個有幸保持意識的人都是呆呆的。 有那么一瞬間,薄荷突然發(fā)現,原來每個活著的人都苦,都有背負,都會在與舊時光擦肩而過時痛哭流涕——即使他們承載著全人類的好奇心,走著一條熱血而充滿大航海精神的人生路,每個人看起來都那么活力四射。 但身在蟲洞活躍區(qū)里,并沒有太長的時間給他們收拾情緒,通訊頻道里先是雜音一片,隨后聽見隊長啞著嗓子組織搶修,透過精神網望去,他們這支遠征隊還縮水了不少。 “怎么回事?”薄荷摘下宇航服的頭盔,飛快地抹了一把臉,“怎么就剩我們這一點人了?” “時空亂流,”同事回答,“應該是被卷到其他的地方了,但愿不遠——內部通訊能修復嗎,能不能想辦法重新和他們取得聯系?” “夠嗆,這里沒有躍遷點,無法構建遠程通訊……嗶……信號一直有干擾……” “隊長,”薄荷說,“我們方才穿過的蟲洞通道沒有立刻消失,場的波動依然穩(wěn)定,是不是我們實驗成功了?那我們現在能否試著傳信號給啟明星基地?” 隊長還沒來得及回答。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機甲好像在預警,”旁邊一架機甲的駕駛員突然打斷眾人的七嘴八舌,“你們看,那是什么?” 遠征隊小心翼翼地制動,發(fā)現在他們不遠處飄著一個巨大的星艦殘骸,周圍是無數小機甲碎片,靜靜地旋轉著,像一片太空墳場。 薄荷飛快地用軍用記錄儀鎖定了殘骸,搜索有用信息,片刻后,一個圖像幾經放大,殘骸上的一行字跳進她眼里:“靜……淵……號?” 啟明星的指揮中心也十分緊張,因為遠征隊的信號消失了一個禮拜之后,突然收到斷斷續(xù)續(xù)的留言,可是完全聽不清,里面說話的一會是男聲,一會是女聲,還有一段干脆就無法解碼。 工程部炸開了鍋。 “讓湛盧來,”陸必行半夜收到消息,匆匆趕到,一眼掃過亂碼,“應該是幾條信息混雜在一起了,可能是時空扭曲造成的,也可能是遠征隊在穿過蟲洞時被分開了。” “收到。”只有機械手形態(tài)的湛盧直接占用了指揮中心一圈超級電腦,很快給出了結論,“根據信息解碼規(guī)律,應該是三條信息,基本內容近似,都是匯報自己安全穿過蟲洞,但是和一些同伴分開了,亂碼中的第三條信息似乎還有一些內容,正在解碼,稍候……” 不穩(wěn)定的信號發(fā)出一聲尖鳴,繼而斷開了,湛盧沉默了片刻:“解碼完畢——薄荷小姐匯報,在落地點附近發(fā)現了星艦靜淵號殘骸遺址?!?/br> “靜淵號”是當年林靜恒從白銀要塞回沃托時乘坐的星艦,經過玫瑰之心附近時被炸毀。 而非武裝星艦即便被迫繞行禁區(qū),也不會十分深入。 湛盧冷靜的聲音在指揮中心響起:“如果能排除不明引力影響,這可能意味著,薄荷小姐他們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第一星系?!?/br> 第六星系,太空監(jiān)獄越來越逼近目的點,環(huán)繞在小行星附近自動的人造能源塔早已經進入休眠狀態(tài)。 “你知道,關注公轉的可能不止是我們,還有靜姝,對吧?”哈登博士說。 林靜恒拿著這太空監(jiān)獄的設計圖,一邊看一邊標記,頭也不抬地說:“我怕她不來?!?/br> 十四年間,林靜姝不敢靠近他半步,一方面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另一方面,林靜恒作為一個能在躍遷點爆炸那種情況里活下來的人,干出什么讓人想不到的事都不稀奇,萬一他“恢復記憶”,給他一點借力點,他就能順著爬上來,關他的地方必須完全隔絕,必須無懈可擊。 “她要是不來,我把信號發(fā)給誰?盼著它隨機傳到哪位愛心路人家的天線里,讓人幫我報警嗎?”林靜恒冷笑一聲,“我這個人向來沒什么運氣。” 哈登博士欲言又止。 林靜恒把設計圖縮小回手腕上的個人終端:“只要您老的定時程序好用就行?!?/br> 太空監(jiān)獄的核心生態(tài)系統(tǒng),在距離實驗基地五百多公里外的山區(qū),維護人員每隔十天,通過特殊的軌道車往返于兩地之間進行日常檢修。 軌道車靜靜地??吭谡九_里,站臺旁邊的一個檢修門被輕輕揭開一條縫,林靜恒往外看了一眼,輕輕地捏了一下屏蔽器——哈登博士耗時五年的作品,偽裝成一條項鏈掛在他脖子上,審美成謎,好在功能強大。它能在直徑二十米范圍內,干擾監(jiān)控和鴉片芯片五秒鐘,鴉片芯片能將人的五感和體能提高很多倍,“三代”以上甚至能感知到紅外線,林靜恒需要一個能隱藏自己的工具,五秒對他來說足夠了。 監(jiān)控短暫地瞎了眼,林靜恒立刻從檢修門里鉆出來,利索地撬開后車門進去,他前腳剛進入,一伙維護工人也上了軌道車,說說笑笑,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樣子,經過車尾的衛(wèi)生間,往軌道車里走去。 這時,其中一個人沖同伴揮揮手,掉頭回來往衛(wèi)生間里走去。 衛(wèi)生間門后,林靜恒屏息而立,手腕上個人終端的五秒倒計時提示歸零,屏蔽失效—— 那維護工人推開門的一瞬間就聽見了不屬于自己的心跳聲,他一愣,奇怪地四下尋覓,隨后聽清了,心跳聲來自身后! 維護工人頭還沒扭回去,后頸就被貼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張大嘴想叫,卻發(fā)不出聲音,身體不受控制,特殊的波穿過他的皮膚抵達芯片,與生物芯片發(fā)生共振,干擾了微電流,他就像個被剝了皮的青蛙一樣,四肢微微抽動著,無聲無息地被拖到墻角。 林靜恒從他腰間抽出激光槍,抵在他后頸上,連扣了三次扳機,巧妙地避開芯片,把這個被芯片加持后堅硬的脖子燒穿了,繼而又在維修工身上翻出一把納米刀,抵著尸體的脖子打了進去,那皮膚上很快出現了一道四四方方的燒焦痕跡,血rou模糊的生物芯片掉了出來。堅硬的尸體陡然軟了下去,被林靜恒一手拎進衛(wèi)生間隔間里關好門。 他用個人終端掃了一下那枚生物芯片——二級,應該是這群維修工人中的小頭目。 林靜恒偏頭看了尸體一眼,將生物芯片放進特殊的消毒器里,接著扒下了尸體身上的衣服換上,維修工正好有個帽子,低頭把帽檐拉下來,可以擋住臉。 芯片處理完畢,被推入了一個注射器,注射器里有一種透明的液體,像膠一樣,很快裹在了芯片周圍,林靜恒拿著注射器在手心中掂了掂,下一刻,毫不猶豫地注射進了自己身體。 “鴉片芯片有強成癮性,特別對于那些人機匹配度很高的人來說,除非你是空腦癥,否則絕不要輕易嘗試。”哈登博士曾經警告過他,“如果遇到緊急情況,我給你一管阻斷劑——這是實驗用品,能干擾芯片對你的影響,相當于在短時間內,人為把你變成一個‘空腦癥’,但是以你的代謝水平,最多九十分鐘后就會把阻斷劑吸收代謝干凈,在那之前,一定要記得把它取出來?!?/br> 軌道車行程大約四十分鐘,剩下不到一個小時,足夠了。 林靜恒轉身鎖上衛(wèi)生間的門,走回車廂,找了個角落坐下,將帽子拉下來蓋住臉。 即使有阻斷劑,他也能感覺到幾乎無法控制的力量,五感被大大加強,周圍人的心跳聲幾乎有些吵,林靜恒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注入芯片的那一刻,他簡直就像是一個不良于行的癱瘓病人突然痊愈。 另一個維修工向他走來,林靜恒聽著對方靠近的聲音,沒抬頭,心想:“滾開!” 二代鴉片芯片對一代芯片的壓制,讓對方感覺到他的排斥之后,話都沒敢說一句,怯怯地走開了,林靜恒周圍形成了一個真空帶。 林靜恒打開手心,虛虛地一捏,然而個人終端上卻顯示這輕輕一捏的握力已經達到了四百公斤以上。 異常的力量感和控制感像一劑精神毒品,本該讓人振奮迷醉,然而也許是阻斷劑起了作用,林靜恒心里突然涌起輕微的焦躁和不安。 他想起陸必行曾經兩次給自己注射過類似的芯片……那時,他感受到的是這個? 陸必行注射過的生物芯片被銷毀了,但是后來自由軍團幾次三番企圖潛入第八星系,也帶來了一些新的生物芯片,他一時想不起來那些芯片是不是都銷毀干凈了。 林靜恒的手心緊了緊,心想:但愿那個老波斯貓還能管點用。 負責設備維護的人員,在這星球上地位很低,大多是一代“鴉片”,林靜恒的潛入十分順利,很快摸到了這個星球核心生態(tài)系統(tǒng)——氣候、溫度和引力。 林靜恒把幾個黑色的小包裹安放在引力控制中央處理器的不同位置,最后看了一眼個人終端,小行星仍在不斷靠近行星,粒子風暴警告來了,他嘴角提了一下,和來時一樣悄然離開。 三十分鐘之后,小行星上的粒子風暴強度達到峰值,固若金湯的屏蔽罩受到干擾,與此同時,核心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心突然發(fā)出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爆炸,引力控制陡然失效,地面引力立刻減少為原本的十分之一,星球上的人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以各種姿態(tài)在半空中滑行,而最致命的是,這種引力水平無法維持人工大氣! 小行星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即將崩潰,警告聲環(huán)繞,生態(tài)系統(tǒng)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求救信號,正好穿過受損的屏蔽罩,被恒星風暴加持,裹挾著沖向星外宇宙。 星球或者基地生態(tài)系統(tǒng)崩潰時發(fā)出的特殊求救信號,會被最近星系捕捉,倘使他們還有類似政府的組織,一定會派人來查看。 而與此同時,距離小行星十六個航行日,一架始終跟在這顆小行星身邊的機甲同樣被這石破天驚似的求救信號驚動。 “立刻報告主人,行星‘寶盒’生態(tài)系統(tǒng)嚴重故障,人工大氣層有脫落風險——” 第129章 哈登博士被塞進了一個生態(tài)艙里, 所有人都必須就近領取宇航服, 引力遭到破壞后,大氣層開始逸散, 致命的缺氧和壓強變化會接踵而至, 可是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太空監(jiān)獄”里, 不可能會準備那么多宇航服,有一部分人一定會死。 宇航服和生態(tài)艙最先滿足高級別的芯片攜帶者, 唯一一位“四代”和“三代”們首先占據了實驗樓里的生態(tài)艙——生態(tài)艙能讓人在宇宙環(huán)境中漂流數年不死, 甚至能抵擋一定強度的粒子流和攻擊——而“二代”們,則有權優(yōu)先領取宇航服, 宇航服能提供約四十八小時的保護, 萬一遇上救援, 他們或許也有機會活下來。 剩下的“一代”們,一部分被勒令四處去尋找神秘失蹤的林靜恒,另一部分被派去組織于事無補的緊急搶修。假如他們中的某一位能完成任務,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人, 而宇航服被“二代”們瓜分完畢后恰好還有剩余, 他們也許能獲得一個“活下來”的席位。 一代們極度恐懼, 跌跌撞撞地在變化的引力環(huán)境里艱難地移動自己,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崩潰地嚎啕大哭,可是求生本能也不能反抗生物芯片的等級壓制,不管他們心里怎么害怕、怎么怨恨,都只能按照命令做事。 哈登博士躺在生態(tài)艙里, 聽見行星內通訊被粒子流干擾得亂響,隱約的人聲不斷在其中響起。 “還沒有消息……林將軍……呲啦……監(jiān)控沒能……” 生態(tài)艙發(fā)出機械聲:“警報,外界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劇烈變化,壓強持續(xù)降低——” “查最后一個拍到他的……呲啦……再找不到就來不及了!” 哈登博士深吸了一口珍貴的氧氣,閉上眼。 他想林靜恒這個人,恐怕是天生帶著利刃,天生鋒銳無雙,被外界無數次打磨,他始終用有刃的那一側面對一切,因為習以為常,所以并不覺得那些外界施加給他的是傷害,這種打磨和反抗幾乎成了他生命的旋律。 磨一次,他就更鋒利一層。 如果有一天斷了,那一定會是一場盛大的悲劇。 突然,地面震顫起來,生態(tài)艙里的通訊信號一瞬間全斷,緊接著,奇怪的雜音傳來,一個無需密鑰的通訊頻道籠罩了地面。 在十六個航行日外,一直遠遠監(jiān)控著這座太空監(jiān)獄的機甲在和林靜姝匯報后,來不及等待同伴,躍遷后直接來到小行星外,迎著逸散的大氣層迫降,這回,通訊頻道里傳出來的聲音清楚多了:“衛(wèi)兵隊負責人,請立刻確保目標安全,準備登上救援機甲!” “報告,哈登博士已經進入生態(tài)艙,林將軍不知所蹤!” 救援機甲里傳來駕駛員冷冷的聲音:“氣壓已經臨近臨界值了,如果不能確認林將軍安全,恕我無法推進下一步救援工作?!?/br> “報告,一代芯片攜帶者開始死亡——” 暴露在危險環(huán)境中,被迫“搶修”“找人”的一代芯片攜帶者們已經沒有了哭的力氣,有的人吃力地邁開腿,突然跪倒在地,隨后輕飄飄地從地上滑出了數米,抽搐幾下,不動了。 隨著大氣層逸散加劇,一代們的芯片標識一個個地黯淡下去,在無法反抗的絕望中死去,不知道肺泡炸裂的一瞬間,他們有沒有后悔過貪圖這亂世中稀有的享受與力量,接受了自由軍團的枷鎖。 那些保護過人們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掉過頭來,撕碎人們的喉嚨。 “這些廢物……讓所有二代不要集合,一起去找人!” 救援機甲里的人說:“把哈登博士給我,我會立刻把相關情況上報給主人。” 兩個穿著宇航服、大概是醫(yī)護人員的人闖進來,將哈登博士的生態(tài)艙對接到一個臨時軌道上,其中一位隔著生態(tài)艙敲了兩下:“博士放心,我們會照顧您的?!?/br> 接著,哈登博士覺得自己的生態(tài)艙輕輕地動了一下,隨后開始自動順著軌道往外滑,速度越來越快,實驗室后門為他的打開,兩個醫(yī)護人員在生態(tài)艙外,一左一右地抓著生態(tài)艙,護送他,軌道不斷地在地上自我生長,一直連上救援機甲的捕撈網。 救援機甲上的人焦急地問:“哈登博士,林將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哈登博士真不知道,眼看外面亂成這樣,心里也十分沒底。 他花了十四年,終于沒有能得到林靜恒的信任,他甚至懷疑林靜恒身上壓根就沒發(fā)育出“信任”這項功能,林靜恒表面上一直與他密謀出逃,對他和顏悅色,甚至頗為照顧,其實就會跟他要東西,多余的信息和計劃一絲都不肯泄露。 哈登:“我……” 就在這時,一支機甲隊突然靠近小行星,緊接著,一道通訊頂著粒子流的干擾接入,來人十分公事公辦地說:“我們是第六星系自治巡邏隊,方才接到緊急警報,請問小行星上是否出現人工引力報警情況?由于我們發(fā)現該小行星未經注冊,如果是,請行星上的人出示合法居民身份,我們將……” 糟了——自由軍團的救援機甲心里一緊。 由于有恒星風暴的干擾,他沒能有效地攔截信號,本來心存僥幸,不料居然真被人捕捉到了,這座秘密的“太空監(jiān)獄”暴露在外人眼皮底下,林靜姝如果知道了,非得把他凌遲了不可! 林靜姝給過他兩條至高無上的命令:第一,無論如何要保證林靜恒的安全;第二,無論如何不能讓林靜恒和外界有接觸。 如果這兩件事注定無法兼得,那么必要的時候,以后者為先—— 也就是說,就算林靜恒死在這顆小行星上,也不能讓他被任何人發(fā)現。 這架自由軍團海盜的救援機甲瞥見了自己的通訊頻道,上面顯示了一排正在逼近的小亮點——那是他的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