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遺直點頭，“昨日我隨父親去探望，瞧他也如此。”

    李明達又嘆一聲。

    “對了，你還沒有回我，剛剛為何要我提高警惕。”李明達追問房遺直。

    “現(xiàn)在說這個可能不大好，不過我心中確有擔(dān)憂。人之將死，終究是可憐，圣人與魏公君臣情誼深厚，此番還特意去探望，難免會動惻隱之心。人都是怕死的，臨終之前，對世間留戀頗多，難免會有未了的心愿?！狈窟z直點到為止，剩下的意思都在看李明達的目光中。

    “我明白了。”李明達點點頭，目光從房遺直身上抽離，接著就和他告辭，騎馬匆匆去了鄭國公府前，等候李世民。

    不多時，李世民人就到了。隨行的人馬浩浩蕩蕩，必然驚動了整個長安城。

    李世民雙腳落地之后，抬首就見到迎過來的女兒，欣慰地笑了，對她點了點頭。

    “魏公身子不好了，正好你也在宮外，你不是一向敬重他么，就讓你陪我去看看他?！崩钍烂裾f罷，就在魏家人的迎接之下，帶著李明達一起奔向了魏征的寢房。

    魏征穿著一身朝服，正顫顫巍巍地要從床上起身，欲去跪拜李世民。魏叔玉和他的妻子裴氏在旁努力地攙扶著，倆人眼睛里都閃著淚花，看起來無比難過。

    李世民一進屋見狀，就立刻呵斥魏征躺下歇息，不許他如此折騰給自己行禮。

    “你我君臣之間，何必這樣外道。”李世民隨即在魏征的床邊坐了下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魏征的肩膀，嘆了口氣。

    李世民見一向在朝中意氣奮發(fā)，總是和自己伶牙俐齒頂撞的魏征，而今孱弱得卻連一只小雞都不如，他心里頓然很不是滋味。李世民感慨萬千，贊嘆魏征這些年諫言的勞苦功高，又囑咐他好生養(yǎng)病，盡力恢復(fù)身體，等以后身體好了才可以繼續(xù)挑他的毛病。

    魏征白著唇慘笑，虛弱地搖頭，“這次恐怕要讓圣人失望了，臣的身體真的已經(jīng)不行了，要不了多久，或許就在今晚，臣可能就去了?！?/br>
    “卻別這樣說話，定還有希望?！崩钍烂裱劬τ行┌l(fā)紅，想想這個和自己斗了這么多年的冤家，就要這么離自己先去，李世民忽然之間有點舍不得。

    李世民握住魏征的手，問他還有什么心愿。

    李明達聽到這句話后，心里咯噔一下，發(fā)現(xiàn)房遺直還真是神算，這都被他給說中了。

    魏征熱淚盈眶地看著李世民，目光轉(zhuǎn)而瞟向了那邊在床尾矗立的魏叔玉和魏婉淑。

    李世民抬首看了過去，魏叔玉他自然認得，但對魏婉淑印象不算深。方啟瑞眼力很好，立刻就識趣地在李世民耳邊小聲介紹了魏婉淑的身份。

    李世民十分理解地看向魏征，感慨道：“為父的都是一樣的心思，可是這兩個孩子令你不放心？”

    在一旁陪同的裴氏聽聞此言，緊張地把目光落在了魏征的身上。

    魏征憋了半天，勉強笑著搖頭，對李世民表示自己沒什么遺愿，“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nèi)グ?。?/br>
    李世民見魏征這樣‘懂事’，就更加覺得心酸了，主動對魏征道：“早說了我們君臣之間情誼深厚，不用客套。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就盡管說出來?！?/br>
    魏征感激不盡，忙謝過李世民，他目光掃向李世民身邊的晉陽公主，又看向自己的長子魏叔玉。

    李世民這時候也在關(guān)切魏征的情況，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目光的變化。李世民怔了下，領(lǐng)會魏征的意思之后，就跟著轉(zhuǎn)頭看向那邊容姿俊朗的魏叔玉，然后目光連帶著掃過了李明達。

    李明達感覺情況不妙，立刻用湊趣的語氣說道：“魏公一生為國，犯顏直諫，規(guī)勸帝王，可謂百年難遇的賢臣。兕子斗膽猜測，魏公的心愿一定還是在阿耶身上?！?/br>
    李世民愣了下，哈哈笑起來，轉(zhuǎn)而側(cè)首看魏征，問他是不是如此，然后半開玩笑地說道：“好容易有個心愿也是管著我的？”

    魏征怔了怔，忍不住也跟著笑了，連連稱贊李明達聰慧，“萬沒想到臣的心思一眼就被公主給看破了！”

    “這可跟我聰慧沒有干系，是魏公的忠心天下皆知，自然是好猜?！崩蠲鬟_恭維道。

    魏征聽了這話，更加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忽然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裴氏見狀，忙去攙扶魏征，親自給他喂水。

    魏叔玉則很緊張地跟在母親身邊，幫忙送水。

    魏婉淑卻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屋內(nèi)的人，卻也沒有人關(guān)注魏婉淑的情況如何，除了李明達。

    李明達看出魏婉淑似乎有話要說，忙對李世民道：“我看魏公的病受不得情緒波動，阿耶此來，讓他高興太過 ?！?/br>
    李世民贊同地點點頭，對已經(jīng)情緒平復(fù)的魏征道：“別的話也不多說，你好好靜心養(yǎng)病，朝堂的位置還給你留著?！?/br>
    魏征忙謝過李世民，雖然不舍李世民這么快就走，卻也知不好多留。

    李世民剛剛起身，就忽然聽到屋內(nèi)有微弱的抽泣聲。魏征也聽到了，同李世民一起望向了哭聲的源頭——魏婉淑。

    魏婉淑紅著眼眸，含著淚，她連忙慌張地跪在了李世民面前賠罪。

    裴氏也賠罪，一面抓住魏婉淑的胳膊，訓(xùn)她不規(guī)矩，一面給李世民磕頭。但說話間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跟著就落了下來。

    魏征看到這跪地的娘倆，咳嗽著跟李世民道歉。

    李世民忙擺手，示意方啟瑞攙扶起裴氏和魏婉淑。

    “不必道歉，他們母女見你病著，自然是難受的，所以你要早些好?！崩钍烂癜参康嘏牧伺奈赫鞯母觳玻D(zhuǎn)即再次一次打量魏婉淑，發(fā)現(xiàn)這孩子長得很不錯，性子看著也穩(wěn)重有禮貌。

    魏婉淑還是連連賠罪，懺悔自己不該在剛剛那種時候落淚。

    “人之常情，你若不知道哭，才叫可怕了?！崩钍烂駠@一聲，轉(zhuǎn)而笑著對魏征道，“你養(yǎng)了個好女兒?！?/br>
    魏征忙道不敢，又說萬萬不及晉陽公主。

    李世民嘴角地笑意加深，自然而然地就看向李明達。魏征此言不假，確實沒誰家的女兒能像他家兕子這么優(yōu)秀。

    魏征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裴氏在旁連忙攙扶著，為他拍背。

    “今日卻不知怎么了，咳嗽得這么厲害。”

    “這就是到日子了，該走了?！蔽赫骺嘈σ宦?，眼睛里透著清明。

    “我的郎君喲，卻別嚇唬我們，更不要胡說八道。”裴氏氣道。

    李世民也訓(xùn)斥魏征不該如此說話，“就是看著身邊這些惦記你的人，你也不該有此想法?！?/br>
    裴氏連連點頭。

    魏婉淑也忙乖巧地跪在魏征的床邊，緊緊地抓著魏征的胳膊，淚眼巴巴地看著他，“阿耶自小就教育婉淑，做人一定要言而有信。卻忘了么，阿耶早說過要親眼看著婉淑訂親、出嫁，阿耶可不許不信守承諾?！?/br>
    魏征聽聞女兒此言，欣慰地笑，卻也難免自責(zé)，“是阿耶不好，阿耶這一次怕是挺不到那一天了?！?/br>
    “誒，怎么挺不到，我這就給她賜婚?！崩钍烂癫逶挼?，轉(zhuǎn)即笑著打量一眼魏婉淑，就詢問裴氏，之前可有中意的人家沒有。

    裴氏猶疑了下，看向魏征。

    魏征沒料到事情這么突然，磕巴了，然后瞪向裴氏。

    “卻不用聽他的，只管和我說就是，我給你們做主。”李世民看出裴氏不敢說，遂立刻給她壯了膽子。

    裴氏立刻拉著女兒魏婉淑跪地，給李世民磕頭道：“回陛下，之前妾和郎君的確為婉淑商量過人家，我們兩個都看好了房家。當(dāng)時本商議著過些日子就去和房公提，看看兩家能否結(jié)了秦晉之好。但卻沒料到，郎君三天后就病倒了，那件事也就擱置了?！?/br>
    “房家？”李世民笑了笑，直嘆裴氏和魏征好眼光，“不過房家而今沒有婚配的兒子有兩個，你們看中的是哪一個？”

    “自然是長子房遺直?！迸崾匣氐?。

    李世民眼皮微微上抬。

    李明達訝異地看裴氏，目光轉(zhuǎn)而快速地掃向魏婉淑。只見她低著頭，抿著嘴，手指狠狠地按著地面，連打顫的睫毛都透著隱忍。

    而此刻臥榻的魏征，表情喜悅不已，看來他和裴氏一樣，也很滿意房遺直做他們的女婿。

    “好啊，這可是好事。回頭問了房家，確認你們兩家都沒有婚配，這樁親事我便做主，給你們定了?！崩钍烂窆χ澩D(zhuǎn)即就打發(fā)人落實此事，又安慰魏征要好生養(yǎng)病，最好是能把病一口氣養(yǎng)好了，然后看著自己女兒歡歡喜喜的出嫁。

    魏征是有些高興，連連謝過李世民。

    李世民又和魏征淺聊幾句之后，囑咐他好生養(yǎng)病，也就離開了。李明達隨行，臨走之前，回到立政殿后，就聽李世民張羅著指婚的事。

    隨后不久，李世民打發(fā)去房家問話的人得了回復(fù)，告知李世民房遺直尚還沒有訂親。

    “既然如此，就把圣旨下了，趁著他人還在，還能高興高興?！崩钍烂竦?。

    方啟瑞應(yīng)承，這就去照辦。

    李明達在旁聽著李世民的吩咐，臉色越發(fā)沉冷。

    李世民轉(zhuǎn)眸察覺李明達有些不對，問她怎么了。

    李明達搖頭。

    “瞧你一臉倦怠，必然是因為破案cao勞過度，今天就聽阿耶的話，什么都不要再繼續(xù)過問了，立刻痛快地回去睡個好覺，一切等明天再說。”李世民說罷，就吩咐方啟瑞跟著李明達回去，好生督促，“只允許等她熟睡了之后，你才可以回來復(fù)命。”

    方啟瑞應(yīng)，這就跟著李明達告退。

    李明達回屋更衣沐浴之后，就躺在了榻上。田邯繕隨后帶著方啟瑞進屋，令其隔著帳幔看了一眼，這才把人打發(fā)走了。

    田邯繕守著門口，左后看看，確認安全了之后，趕緊把門關(guān)上，然后急急忙忙地湊到李明達身邊。

    田邯繕急得跺腳，頭也直冒虛汗，“貴主這可怎么辦？真沒想到，圣人竟然把他們給指婚了！”

    田邯繕對魏婉淑這個人一貫印象不好，加之后來在梅花庵的時候，魏婉淑和太子之間不清不楚的，田邯繕就更加不喜歡她。

    “好了，不要亂說這些。”李明達結(jié)實地后仰，躺在榻上，瞇起了眼睛。

    田邯繕急紅了臉，“可房世子那邊——”

    李明達側(cè)耳朝立政殿的方向，隨即起了身。

    田邯繕見自家公主面色嚴肅，以為她終于注意到事情的嚴重性，正要把自己琢磨的辦法告知李明達，就聽到外頭有聲音。

    “魏公去了。”碧云從外面敲了門后，就匆匆來回稟。

    “去了？死了？”田邯繕驚訝地問。

    碧云點頭。

    李明達不急仔細思慮，又聽到一聲匆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八百里加急的傳報。

    接著，立政殿那邊就傳來聲音，說是前太子李承乾死了。

    第146章 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半刻都忍不住。隨即她就聽到立政殿那邊，李世民用變調(diào)的嗓音吩咐田邯繕，暫且不要把這個消息外宣。

    “陛下，這消息只怕瞞不了幾日?！狈絾⑷鸱赋畹馈?/br>
    “能瞞多久就多久，特別是兕子那邊，盡量晚點讓她知道?！崩钍烂窈莺莸匕欀碱^，萬萬沒有寫想到，在這種時候能聽到李承乾暴斃的消息。

    李世民負手，獨自一人在立政殿內(nèi)徘徊，許久之后，他終于停了腳步，目光沉重地掃向方啟瑞，問話中夾雜著嘆息，“他人走的時候樣子如何？”

    “很安詳，服用了安息果，此物在蘄州當(dāng)?shù)睾苡忻?，吃下幾顆就會睡過去，沒什么痛感。”方啟瑞道。

    李世民點了點頭，囑咐方啟瑞要暗中打發(fā)人厚葬了李承乾，便在不多說什么，一人獨坐沉默。

    方啟瑞領(lǐng)命之后，出了門，一面吩咐下頭依照李世民的吩咐辦事，一面又叫人去囑咐傳了此消息的官員，切莫說漏了嘴，以后不管何人問起，只需要說前太子走得很平靜即可。

    聽著腳步聲去，立政殿似乎又恢復(fù)了以前的平靜，但李明達的心卻難平靜。她緊閉上眼，淚水串線一般猛地從臉頰上滑落。李明達隨即打發(fā)走了屋內(nèi)所有的人，包括田邯繕，獨自一個人躺在榻上。

    至傍晚傳飯的時候，方允了在外候命的田邯繕等人進屋。

    田邯繕提心吊膽了一下午，眼睜睜地看著屋門，心里憂愁不已。他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立政殿那邊的安靜，以及公主異常訝異的情緒，都預(yù)示著有事情發(fā)生。田邯繕本想去找方啟瑞打探一下，但又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露了她家公主耳目敏銳的真相，所以只好自己一個人憋著。好容易等到晚飯，又見圣人那邊沒有叫公主一起用飯的意思，田邯繕心里就更加確定，一定是很大的事，以至于這對父女都心情不爽，所以才在一起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