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相識，三個字里有多少含義，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能琢磨到一些。

    李明達沒有當眾細問李道宗這件事，而是問他王長史是否也知情這件事，對他是不是下手滅口了。

    “此人知情，當初在戶部，他是我屬下，和我一同犯下此事。但滅口的事不是我干的，是杜氏做得。她說她男人沒用，就不能活著拖累她，而且還拿金子的事威脅我，要我分一半給她安頓后半生。她這話出口的時候我聽著都心驚，這種男人落魄了翻臉就無情的女人，誰敢和她長久在一起?！崩畹雷陔S即斜睨一眼杜氏的尸體，“哼，還敢威脅我，死不足惜?！?/br>
    “堂叔早打算讓她辦完事之后，就把她滅口了?！崩蠲鬟_嘆道。

    李道宗沒說話，不否認，也就是默認了。

    “既然幕后真兇自投羅網(wǎng)，這案子就算了了，帶回去細審，”李明達吩咐程處弼后，又讓房遺直負責追查那批被送往定州的金條。

    房遺直點頭，三兩句就安排了下去。

    李明達、房遺直程處弼等人隨即就騎著馬，親自押送李道宗前往大理寺。

    同時也打發(fā)田邯繕去太極宮陳明情況，請圣人定奪審理和處置李道宗的辦法。

    帶李明達一行人到了大理寺后，隨即就有圣旨下來，令太子李承乾協(xié)同大理寺卿共同審理此案。

    李明達和房遺直對于圣人這道旨意都心存疑惑，沒想到圣人會把即將結(jié)束的案子突然轉(zhuǎn)交給了太子。

    大概一炷香后，李承乾就快速到了。他立即就接手，覽閱證供之后，問問情況，大概了解了整個案情經(jīng)過后，就對李明達笑道：“放心交給大哥，一定會給你們處置妥當，不枉你們近一月的費心調(diào)查。”

    李明達點了點頭，和李承乾告辭后，就要走。

    李承乾又叫住李明達，揮揮手示意隨從。其身邊提著食盒的太監(jiān)連忙就跑了過來，意欲把食盒里的東西交給李明達。

    李明達早就聞到食盒里的臭味，知道是臭豆腐。擺手示意小太監(jiān)不必當場打開，而今在大理寺內(nèi)這種嚴肅的管家地方，不合適。

    左青梅隨后接了食盒。

    “二哥呢？”

    “估計還在平康坊，他有點沉迷你那個九婆臭豆腐，我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吃了一整盤?！崩畛星f著就流露出一臉嫌棄狀，感慨那東西實在是太臭了。

    李明達凝視著李承乾，對其再次禮貌微笑告辭，就同房遺直一起離開了大理寺府。

    “大理寺卿是個圓滑怕事之人，深諳官場中庸之道。這樁案子的最后審問，只怕全都由太子殿下做主了?！?/br>
    “我也不明白，但圣人這樣做必定有其道理，”李明達往身后看一眼，然后目色深沉地對房遺直輕聲道，“很多事，他心里比誰都清楚?！?/br>
    房遺直了然點了點頭，明白李明達話里暗示的意思是指圣人其實早已經(jīng)開始懷疑太子，“那我們倒不需要cao心了?！?/br>
    李明達知道父親這樣安排，必定是懷疑李道宗與李承乾之間的關(guān)系，遂問房遺直，“你覺得他二人如何？”

    房遺直對李明達搖了搖頭。

    “何意？”李明達問他。

    “你大哥沒那么簡單?！狈窟z直道。

    李明達怔了下，然后疑惑看著房遺直。

    房遺直對她輕輕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勸公主不要摻和其中，圣人既然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早晚會有定奪，我們只需等著結(jié)果就是。”

    “好，我信你?！?/br>
    在朝局這塊，李明達深知自己不如房遺直懂得多，既然他暗示自己了，這李道宗的案子八成和他大哥無關(guān)，那她也沒必要憑空追著他大哥不放。

    李明達垂下眼眸，心情有些復雜。

    “想殺人，和真磨刀動手預備殺人，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狈窟z直目光深邃地看著李明達，“但有個共同點，無論哪種選擇都是他自己的決定，和你無關(guān)?！?/br>
    李明達猛然抬頭，看房遺直。

    房遺直微微拉起嘴角，對李明達報以一個十分明朗的笑容，這是他從來少有的笑容，如一縷暖陽驅(qū)走人心內(nèi)的晦暗。

    “這些天倒勞煩你天天守著曲江村，回去好生歇息?！?/br>
    李明達和房遺直道別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走了幾步，感覺到身后的房遺直沒動，知道他在凝視自己。李明達忽然想起一件事，拉停了馬，又調(diào)頭回來了。

    她隨即從腰間拽下一塊玉佩，遞給房遺直，“這個給你?！?/br>
    房遺直看了眼那玉佩，用料上乘自不必說，難得是這玉佩的圖案，圓形底正反兩面鏤雕了一頭羊，而且這頭羊還伸出了舌頭。

    羊舌，便該是指羊舌肸了。

    春秋時晉國有一賢者名為羊舌肸，博議多聞，德高正直，能以禮讓國，乃是當時晉國的非常有名的賢臣。他父親對此人很是敬仰，甚至當做典范來學習，因孔子稱此人為“遺直”，父親就給他取了此名，便是對他寄予厚望，期待他將來能如羊舌肸一般賢能。

    所以這‘羊舌’玉佩，就是象征著他的名。

    房遺直目光滯住，修長的手指緊攥著手里的玉佩。他萬沒料到公主會如此用心，他送了一個金兕過去，公主就以更用心意的禮還給他。

    “本來也想送個金的給你，如你所言，耐摔。不過我們女孩戴金沒什么，你們男兒還是流行佩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以我就做了十個送你，也耐摔?！崩蠲鬟_說罷，告知房遺直另外九個還在宮里，因今日出行不便，才沒帶全。

    “勞公主費心，其實一個足夠，它不會碎?！狈窟z直的手攥的更緊了。

    “沒事，反正這玉料是從我四哥那里討來的，你客氣了，就便宜他了，他又不在乎這點東西?！崩蠲鬟_此番話就是為了勸房遺直不必客氣，好生收著就行。

    “受之有愧，今日公主救了遺直的命，替遺直擋了麻煩，還送遺直這樣貴重的禮物，”房遺直拱手對李明達，“恐無以為報。”

    “你是我的跟班，我照顧你應當?shù)模阃嗣?？”李明達笑嘆，隨即又問房遺直，“之前答應我，什么事都會事無巨細的上報，怎不見你報？”

    “正等公主問呢?！狈窟z直跳下馬，隨即從馬鞍的袋子里抽出兩本冊子，雙手呈交給李明達。

    李明達怔了下，接過來翻一翻，然后看眼房遺直，“你還真每天都在寫?！?/br>
    “跟班之責，不敢誆公主?！?/br>
    房遺直不卑不亢地行一禮，仍舊氣派昂然，根本就不像是臣服她的樣子。

    但真說到做到了，叫人挑不出毛病。

    “行吧，那你就當我救你這事，是對于你這位忠心耿耿跟班的獎勵，不必心中計較過甚?！?/br>
    李明達說罷，就笑一聲，帶著左青梅等人離開。

    房遺直立于原地，一動不動目送她去了，還是久久未曾收回目光。

    “大郎?！甭涓锠恐R，湊上前來。

    “回府?！狈窟z直方緩緩道，仍將那玉佩緊緊攥在手心。

    ……

    李明達回了立政殿，就被李世民叫到跟前來。

    李世民雖然早已經(jīng)聽田邯繕匯報案情，此刻卻偏偏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面似一副好奇孩子的模樣，讓李明達趕緊給他陳述一遍案子經(jīng)過。

    李明達坐下來喝了茶，休息片刻，才整理語言跟李世民娓娓道來。

    李世民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地還伸手拿一塊‘過門香’塞進嘴里，脆脆地嚼著，跟聽戲一樣悠閑。

    聽到一半的時候，李世民叫停，問李明達：“所以這案子后來就是你和房遺直在破，尉遲寶琪因為怕鬼就躲了？”

    “他是真怕鬼，”李明達見李世民懷疑不信的樣子，“其中有苦衷，不好對外人道?！?/br>
    “我是外人？”李世民問，“這天下都是我的，你們都是我的‘內(nèi)人’，何來外之說。倒說說，什么苦衷，大不了阿耶跟你保證，不和其他人說?！?/br>
    李明達遂和李世民講了下尉遲寶琪童年時的‘恐怖’經(jīng)歷。

    “這尉遲恭真就是個粗人，哪有這么教孩子的。行了，他怕鬼不去的事，阿耶念在你求情的份上，不計較?！?/br>
    “那阿耶計不計較堂叔貪污一案？”李明達見李世民此刻氣定神閑，有些好奇地問。

    方啟瑞忙使眼色給李明達。

    李世民臉拉下來，不爽地嘆口氣，“早怒過了，瞧你阿耶心里才好受些。這些皇親國戚，仗著功勛地位高，就恣意膽大，肆意弄權(quán)貪腐蛀國，實該嚴懲。不過這李道宗卻是個麻煩的，功勛抵過，貶斥流放，都可以，卻死不得，他還有個女兒在吐蕃，多少要給他留些面子。當然，若他真的只是貪腐，還有別的就不可恕?！?/br>
    “那阿耶為何突然讓大哥接手這案子？”

    “你大哥身為太子，有輔國重任，這事交給他做是應該的，”李世民伸手點了下李明達的腦袋，“江夏王什么人，你個小丫頭去拿什么身份去和他硬碰硬，阿耶是為了你好。放心，案子雖然是你大哥審，但功勞歸你。”

    李明達笑了笑，她剛剛仔細注意了下父親提及大哥的表情，面色有些沉，別有意味，顯然他的這個安排并非是他剛剛給自己的解釋那么簡單。

    李世民吃了兩塊過門香，示意李明達繼續(xù)講。

    李明達就依言一一交代經(jīng)過。

    而在李明達講述的過程中，李世民擦了手，就把兩雙手自然垂到案后，鼓搗什么。

    李明達邊講邊好奇地看李世民。

    李世民聽到房遺直遇刺這里，發(fā)現(xiàn)李明達一嘴帶過，忙叫停，“這么說是你救了他的命。你先細說說，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房頂有刺客？”

    “箭頭反射的光?！崩蠲鬟_只能如此解釋。

    她那時候其實早就聽到東邊有響動，因為當時府中正有衙差四處搜尋，各個方向都有聲音，而且當時急著審問杜氏，有些分神，所以沒有特別注那邊的響動不對。后來意識到時候，是因她聽到了拉弦聲，進行搜查的侍衛(wèi)是不可能拉弓的。

    李世民半信半疑，面上卻了然地點了點頭，“那可真是巧了。”

    “這世上巧事多了?！崩蠲鬟_狡辯道。

    “就如這金兕一樣，剛巧就有人送你。”李世民話音一出，就收到了女兒投來的驚詫目光。

    李世民笑瞇瞇地把右手從桌案后抬起，展開手心里的金兕給李明達看。

    “還挺好看的，我都沒想到?！崩钍烂襁駠u道。

    “阿耶，你偷我東西?！崩蠲鬟_立刻起身，湊到李世民那里，要把金兕奪回來。

    李世民握住了，偏不給，“怎么能算偷，為父剛和你說了，這天下都是阿耶的，你這小小金兕……自然也是阿耶的?！?/br>
    “阿耶才不在乎這金兕，阿耶拿它就是為了逗弄兕子。兕子不會上當。剛剛兕子搶，不過是配合阿耶，讓阿耶高興高興罷了。”李明達不稀罕地收手，由著李世民握著那金兕。

    “是么。”李世民聽此話，反倒把金兕放下，搓搓下巴，看著李明達，隨即把藏在桌案后的左手也抬了起來，“那這個呢？”

    李明達斜眸一看，他父親果然一拿就拿全套，九塊‘羊舌’玉佩也落在他手里了。

    “難為阿耶袖子里藏了這么多東西。”李明達忍不住感慨道。

    “你還有臉說，”李世民目光頓然凌厲起來，“你與房遺直到底鬧哪般？”

    第76章 大唐晉陽公主

    “就鬧了這么點事，全都被英明神武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崩蠲鬟_對著李世民眨眨眼。

    李世民瞥眼李明達，心已經(jīng)軟了，堅決不能再往這丫頭的臉上看，遂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仍保持著帝王肅穆的威嚴。

    “少在這嘴甜討好我，沒用。只管老實交代，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干系?！?/br>
    “干系可大了，阿耶真要聽？”李明達此一句話就勾得李世民立刻正眼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