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月黑風(fēng)高,虞家小院被人輕輕敲響。

    “你是何人？”蘇子打著燈籠從門縫里瞅了瞅,見是個年老的婦人，這才肯與她說話。

    “老奴是大將軍夫人的身邊人,求見虞小姐。”老婦人和善而沉穩(wěn)地道。

    “大將軍夫人？不見不見！你們且死了心吧,我家姑娘絕不會給你們將軍做妾的！”蘇子一惱,聲音就大了些。

    昏暗燈光下老婦人眼波一動,正要再說些什么，卻聽里面一個輕柔聲音傳出：“蘇子,把人請進來吧?！?/br>
    蘇子得了虞楠裳這話,才不情不愿地把門開了半邊。這才看見老婦人身后還跟著一個人。蘇子趕緊又把門抵住，警惕打量。

    “這是伺候我來的侍女，不礙事?！崩蠇D人忙道。

    蘇子見的確是一個體態(tài)纖弱的女子,這才讓她們進來。

    虞楠裳立在正堂等著她們。老婦人打眼一看，面色幾度輪換：除了面貌略微有些不同，那身形儀態(tài),風(fēng)姿氣派,皆和當(dāng)年的馮昕一樣一樣的！怪不得將軍會癡迷至此啊……

    虞楠裳也在打量著她們。須臾微微一笑,斂衽一禮。“大將軍夫人玉趾親臨,真是讓我這薄屋陋舍蓬蓽生輝?！彼f。

    這話把其余三人嚇了一跳。蘇子驚疑看了老婦人,又看向她所謂的侍女：原來這是大將軍夫人啊。

    那侍女的確是大將軍夫人黃氏。她偽裝而來自是有一番計較，未曾想迎面便讓虞楠裳喝破。她心中本就不安，如此更添慌張。不過好歹她是隨丈夫去過邊疆，見過沙場對陣的人，心志遠比一般女子堅強。于是便鎮(zhèn)定越過老婦人上前：“到底是一代名士虞先生之女，機敏過人。我正是大將軍之妻黃氏。這般遮頭掩面而來，是我的不是?！?/br>
    虞楠裳請她坐下，讓蘇子奉茶。這才慢悠悠道：“楠裳私心揣度，夫人這般的屈尊紆貴，總不該是為了大將軍納妾當(dāng)說客罷？那夫人這賢良也未免太過了一些。”

    “若說我之前還有一絲這個念頭，如今見了姑娘，卻全然給打消了?！秉S夫人嘆息道：“姑娘這般人品，這天底下怎樣的好男兒也是配的的?！?/br>
    “那還有別的念頭嗎？”虞楠裳微微歪頭看她，好整以暇地道：“夫人此來，究竟有何指教，楠裳洗耳恭聽。”

    “姑娘是個通透人，那我也便直說了?！秉S夫人道：“姑娘的意思，不肯與我家老爺為妾，是一定要我這個正室讓賢，方心滿意足嗎？”

    虞楠裳心道來了。臉上便流露一絲冷意：“夫人方才還說，這天底下怎樣的好男兒我都配得——難不成，這天底下的好男兒，就只你家這有妻有妾子女成群的大將軍一個了？！”

    黃夫人一聽這話，一顆心總算落到了實處?！斑@話，姑娘可曾告與大將軍？”她又試探問到。

    “我自然再三言明，只是大將軍倒是個揣著明白當(dāng)糊涂的高手?！庇蓍牙湫Γ骸敖駜哼€送來數(shù)匹大紅綢緞，說我很快就能用上，我實在是惶恐的緊，不知道大將軍這話是什么意思，夫人可否與我解惑？”

    黃夫人何曾知道這一節(jié)。“他當(dāng)真這樣狠的心！”她再支撐不住，眼淚幾欲奪眶而出：“這便開始做新婚的準備了！看來是鐵了心要休棄我呢！我這與他十余年的夫妻，對他而言，當(dāng)真是什么也不是！”

    虞楠裳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到她身邊，握了她手安慰她：“夫人且休悲戚。我便是一頭撞死，也萬不能從了大將軍這糊涂心思的?！?/br>
    “我但凡也有姑娘這志氣之萬一，也該爽快地收拾了嫁妝離了大將軍府?！秉S夫人苦笑道：“只是我能走，我的兒女怎么辦，這滿京城的高門，又該怎么看我的娘家……”

    “我明白夫人的苦衷?！庇蓍训溃骸胺蛉苏埪犖艺f，我思忖著，大將軍原是好好的，只是見了我，思及故人，才勾起這么一段癡癥來。如今之計，唯只有我遠遠地離了他眼前，才能使他清醒過來?！?/br>
    “姑娘要走？要離了京城？”黃夫人與老婦人對視一眼，面上有忍不住的驚喜?！肮媚锬@是救了我們夫人啊！”老婦人感激涕零地道。

    “我也只是為我自己罷了，大家各取所需?！庇蓍哑鹕砭従忰獠降溃骸爸皇谴髮④姺ㄑ弁ㄌ?，又在我家周圍安排了人手看守，我唯恐還沒走出城門，便被大將軍抓了回來?！?/br>
    “姑娘放心，這交給我?！秉S夫人眼中瞬間恢復(fù)了神采：“剛我來時，也遇見了在此看守之人。在西疆時，我曾有恩與他。只要我一句話，他定會放了姑娘?！?/br>
    “這還不夠。夫人，我需要您堵塞大將軍的耳目一兩日，以便我遠走高飛。您可能做到？”虞楠裳又道。

    黃夫人思量了片刻：“兩日之后，是我娘家侄兒的滿月宴，將軍一早就說了要去的。那是個機會。宴會設(shè)在城外的莊子上，這一來一往就要大半天時間。我還知道一種藥草，是西疆軍中用于療傷的，服用之后，可使人酣睡許久。等到滿月宴上，我會借敬酒之機，讓大將軍服下這藥……”

    然而盯上黃府滿月宴的，還不止他們姑奶奶一人。

    “兩日之后，向大成岳家在城外東南三十里小澤莊為他們家孩子辦滿月宴，向大成會去赴宴。這一來一往，總有大半天不在城里，這是我們的機會?！本┏侵心程帲店膛c下屬們也得了這個信兒。

    部署完畢，下屬們各自去忙碌之后，傅晏難得有片刻閑暇。

    已是四天沒見到囡囡了呢，接下去還有兩天，這事兒辦的出乎意料的漫長……傅晏嘆口氣，留下保護她們的玄十二還真是個死心眼的，叫他片刻不離好生護衛(wèi)著他們就當(dāng)真片刻不離，也不知道來告訴聲他她的安好……

    有那么一瞬間傅晏很想即刻就回虞家小院，看一看她去?？墒切从直淮掖襾韴蟮南聦俅驍嗔怂季w……

    三日轉(zhuǎn)瞬即逝。

    這三天，虞楠裳和蘇子暗自做著遠行準備。為避人耳目，只收拾了隨身細軟。出走這件事，除了楊大刀外，只暗中告知了馮檀。便是對托付阿晏和大汪的林大娘，也只是說父親不在家，他們要到外祖母家常住段時間。

    第三天，倆人都醒的極早——其實前一晚基本沒怎么睡?！癹iejie，還要等到巳時才走啊。”蘇子早沉不住氣了。

    “是，我猜向大成去滿月宴之前，會來這里一趟?！庇蓍殉练€(wěn)地道。

    果然，辰時中，外面?zhèn)鱽硪魂嚾诵R嘶。這動靜一聽就是大將軍的排場。虞楠裳等他把門敲過三遍之后，才緩緩走了出去。

    “不是請大將軍不要來了嗎？”開了門，她劈面便對向大成道。

    然而自欺自人功夫爐火純青的向大將軍自動忽視了這話：“今天去城外莊子上宴會，順路過來看看你?！?/br>
    “時候也不早了，還請大將軍抓緊時間上路莫耽誤了吃酒?！庇蓍蜒b出個無奈樣道。

    就這么句話，竟讓向大成嘴角微翹：“你這是在為我擔(dān)心嗎？”

    虞楠裳不顧儀態(tài)地翻了個白眼，隨手把門關(guān)了。

    一會兒聽到外面動靜遠離，蘇子慌慌張張抱了她們準備的東西就跑。別慌別慌。”虞楠裳拉住她：“再等等，等到巳時?！?/br>
    這等待的小半個時辰，對蘇子而言實在漫長。終于聽到遠遠城樓上大鐘敲響巳時，虞楠裳和蘇子出了院門，鎖上鎖，如同外出買菜般往外走。

    外面的街坊四鄰這幾天都沒見她出來，都極關(guān)切地和她打招呼。虞楠裳一邊含笑回應(yīng)著一邊不急不緩地走著，須臾就離了蘆葦巷，出了成康坊，一徑往與楊大刀約好之處而去。

    楊大刀果然是守信之人，已然在約定之處等待。見了虞楠裳來，也不多說，便讓她們進了準備好的馬車中：“車里有兩身衣服，換上。”說著，楊大刀親自駕車往城外走。

    出城門是極順利的?！皢?，楊爺，你怎么親自趕車啊，底下的小的呢？”守城官兵極給楊大刀面子，盤查都省了。

    出了城，楊大刀駕車徑直往桃渡碼頭而去。那里，已安排好精良船只，虞楠裳只要上了船，順流而下，不出一日夜便可至京城千里之外。

    誰料走了不上三五里，突見前方煙塵滾滾，一隊人馬風(fēng)馳電掣迎面而來。楊大刀定睛一看，臉上的橫rou都抖了兩抖：“是西疆軍的打扮，還有向大成！”

    里面虞楠裳一聽臉都白了：是哪里出了差池，被他知道了，故而急急回轉(zhuǎn)？

    “不怕，姑娘，有我在?！睏畲蟮斗€(wěn)了穩(wěn)心神，依舊不緩不急地駕著車。

    那隊人馬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須臾到了跟前，然并未曾停下或是減速，而是與他們擦肩而過，徑直向京城去了。

    三人這才略放了放心。“不知道是不是因我回去的，楊叔叔，咱們開弓沒有回頭箭，還是抓緊走吧！”虞楠裳道。

    “哎！姑娘們坐穩(wěn)了?！睏畲蟮稇?yīng)答一聲，一抖韁繩，讓那馬兒狂奔起來。

    接下的路途倒是再沒出什么岔子。半個時辰之后，楊大刀帶著虞楠裳蘇子登上了離京的船。“馬上走，馬上走！”他一聲令下，船只收錨楊帆，順流而下。

    楊大刀這才吁了口氣：“再過一個時辰，便是那向大成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也無論如何追不上了?！?/br>
    虞楠裳拂心點點頭，心中卻著實有點擔(dān)心，可是那黃夫人的謀劃失敗，被向大成看破，他這才匆忙折返？

    虞楠裳委實多慮了。

    他們剛遇上的向大成，全部都是傅晏的人馬偽裝的。

    傅晏也混在里面，扮作了一個小兵。

    他們這一行也順利，從從容容進了城門，并沒有人起疑。接著便直撲詔獄而去。

    詔獄當(dāng)值官員聞聽大司馬大將軍向大成到來，急急迎出：“……不知大將軍到來，是為何事？”

    “奉圣上令，帶罪人王顯面圣。”“大將軍”道。

    “可是，大將軍不是吩咐過，今日無論如何，不許任何人接觸王顯么？”官員有些猶豫。

    “陛下要見他，誰敢違抗圣旨？”“大將軍”說著展示一紙御令。

    當(dāng)值官員忙跪接了，果然見上面清清楚楚蓋了皇帝御印。再不疑有他，便叫人把王顯帶了來，交給大將軍親衛(wèi)。

    出了詔獄之后，這伙子人很快平地蒸發(fā)，消失的無隱無蹤。

    第57章

    傅晏救出王顯,也不敢在城中停留,徑直出了城，奔出七八十里,到了接應(yīng)他們的一處暗樁處,這才停了下來。

    “先生受苦了?！备店踢@才顧得上對王顯正兒八經(jīng)行弟子禮。

    “并沒有受什么苦，向大成沒敢對老臣用刑。只是殿下這以身赴險相救老臣,老臣委實惶恐。”王顯說著目中就泛起粼粼波光：“殿下若有個萬一，老臣還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王顯一口一個老臣的,其實倒也不老,人不過三十余許,風(fēng)姿俊雅。當(dāng)年的先帝最喜任用青年賢才,故而破格提拔的他做太子太傅。這些年來,他一顆心都撲在傅晏身上，連成家都耽誤了。故而傅晏對他尊敬之外,還有愧疚。見他如此模樣，忙勸慰道：“太傅不要如此,我這不是好好的沒事兒嗎,你看,好的不能再好了。”

    王顯抹抹眼睛,細看看他，的確是康健的樣子，心下不由得疑惑：“殿下身上那毒性已經(jīng)解了嗎？這，這是何時的事兒？為何我全然不知曉？虞先生臨走之前給我傳的話，還是說殿下情況沒好多少??？”

    “呃，這個，是在康王身死之時得了他的護命金丹。那時就已經(jīng)恢復(fù)康健了，只是沒有及時告知先生?！备店毯旎斓懒诉@么一句。

    “既然已經(jīng)康復(fù)了，為何還在虞家蟄伏不出？”他是王顯一手教出來的，王顯豈能聽不出他這話里有所隱瞞。

    “哦，只不過是暫時沒找到時機?！备店趟技白约涸谟菁叶毫舻脑?，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歡喜。他垂垂眸，咳嗽一聲，轉(zhuǎn)移話題：“這里足夠安全，先生這幾天就暫留在此處，待風(fēng)頭過去再返京城。”

    然而王顯卻把他那一絲歡喜看進了心里?！暗钕逻@安排極妥當(dāng)?！彼溃骸拔疑砩嫌行├Х?，想先歇息片刻。外面救我出來的這幫人馬不能在此逗留，煩請殿下去為他們安排?！?/br>
    “我也正有此意，先生且安歇?！备店陶f著轉(zhuǎn)身離去。

    而王顯跟他身邊的玄初使了個眼色。

    玄初便在傅晏離去后片刻折返了回來?！跋壬泻畏愿?？”他單膝跪地，低聲詢問。

    王顯已然莊重跪坐了起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玉佩托于手上：“玄初，先帝欽賜潮起龍升佩在此。顯，代先帝問你話。”

    玄初心中一凜：潮起龍升佩，見之如見先帝。他忙鄭重再拜：“玄初遵命。”

    王顯向前探探身子：“你說，殿下在虞家，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隱瞞于我？”

    玄初：“呃，要緊事宜皆已告知先生，其余雜事眾多，倒是不知從何說起……”

    而王顯又是往前探了探身子，一雙狹長鳳目凌凌將他盯住：“譬如說，與兒女私情有關(guān)的？”

    玄初：“……”你怎么猜到的！

    “還不快說！”王顯把那玉佩重重拍于桌上——又趕緊小心翼翼握于掌中，細細摩挲。

    殿下不是屬下不忠心，委實是這王先生太精了……玄初無法，只能把傅晏與虞楠裳的事兒和盤托出。

    “好你個虞梅仁！”王顯聽了勃然大怒，竟是又抓著那玉連連重拍：“倒是我小看了你，再沒想到你還存了這么一副算計，你個老狐貍！你個不知羞恥不擇手段的老狐貍！”

    “這，這原是太子殿下與虞姑娘兩情相悅，虞先生其實不同意的，他還當(dāng)這太子殿下的面不許虞姑娘與殿下來往……”虞梅仁對傅晏盡心竭力，玄初自是感念他的好，因此聽了王顯的話委實替虞梅仁不平，便替他說了兩句話。

    王顯一聽他這話更氣了：“你看看都一個個地讓那老狐貍蒙騙過去了不是？蒙騙過去了不是！你們不知道那老狐貍！他城府那個深的，如若他不想見到的事情，他老早就開始防備了，根本不會讓事兒有發(fā)生的可能性！就譬如殿下和他閨女這事兒，他如無意，根本就不會讓他閨女整天在殿下面前晃悠——他還躲出去給讓地方！”

    這，王先生這想太多了吧，把人家虞先生一番好意全當(dāng)成了驢肝肺……玄初心中不忿地想?！坝莨媚锶瞬懦霰?，堪為殿下良配?！彼痔嬗菁艺f了句話。

    “你知道什么！”王顯恨的拿那玉佩往玄初腦袋上拍：“這是要母儀天下的人，哪里就能輕易從了那兒女情長！別的且不說，晉原方氏已經(jīng)傳出話來，方君侯已然命不久矣，這晉原十二州，是要留給他們家的大小姐做嫁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