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何時開始，他竟慢慢有點(diǎn)舍不得死了。

    背上的人命還是很重，手里的劍亦如是。

    可就算是這樣，他也還是忍不住眷戀燕流霜給他的每一個笑容，以至于吃透了她給的劍譜，不再需要經(jīng)常向她請教之后仍想來見她。

    一點(diǎn)紅明白，這就是喜歡。

    但在此之前，他從沒生出過將這份喜歡告訴燕流霜的想法。

    這趟被人圍攻，等于從鬼門關(guān)繞了一圈又回來，再看到她坐在自己床邊望過來的擔(dān)憂目光，他才總算鼓起勇氣對她說了那樣一句話。

    說的時候他想，假如她為此感到困擾，那么他以后就不會再來打攪她了。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竟是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

    一點(diǎn)紅郁悶極了，可郁悶的同時，他又不得不承認(rèn)，他喜歡的人的確就是這么一個沒半點(diǎn)彎繞心腸的家伙。

    她的人就像她的刀。

    有人覺得太霸道太直接所以害怕，也有人覺得很赤誠很坦率所以喜歡。

    而想讓這樣的人明白自己的心意，恐怕只有將“喜歡”二字直接說出口才行。

    想到這里，一點(diǎn)紅便垂了垂眼，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說實(shí)話，他并不敢。

    他本來就是不善于表達(dá)，又有些自卑的個性，講那句“因?yàn)檎f過會來見你”時便已經(jīng)鼓足了自己全部勇氣。

    燕流霜煎完藥再進(jìn)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他躺在床上眼神定定的頹然模樣。

    她下意識以為他還在為有人要?dú)⑺氖聯(lián)鷳n，于是一邊在他床邊坐下一邊開口道：“你就什么都別想了，先好好養(yǎng)傷吧。”

    言罷直接舀了一勺藥送到他嘴邊。

    一點(diǎn)紅被唇邊傳來的溫?zé)岣袉净厣?，本能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

    這一轉(zhuǎn)就碰歪了她手中的勺子，剛煎完的熱藥汁直接從他唇畔滾下，一路落到頸間，燙得他嘶了一聲。

    燕流霜忙拿自己的袖口給他擦，動作間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脖子，叫他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是我啊。”察覺到他的僵硬，她哭笑不得道，“你當(dāng)是誰追到這來殺你嗎，緊張成這樣？”

    一點(diǎn)紅無言，他想說就是因?yàn)槭悄阄也艜@么緊張，然而看著她澄澈得半點(diǎn)綺思都不帶的目光，他只能把話繼續(xù)藏在心里。

    這樣也挺好的，他想。

    至少他還能時時見她，聽她說話。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這些時時見她的日子，竟會比見不到她的日子還難熬。

    他傷得太重，尤其是腹部那一劍，哪怕大夫給他上了藥，也沒能徹底止住血，所以每天都得換藥重新包扎。

    這原本沒什么，反正他也不怕疼。

    可偏偏給他換藥的人是她。

    看得出來她從前沒少干類似的事，甚至比尋常大夫還熟練，以至于一點(diǎn)紅幾乎感受不到太多痛意。

    但每次換藥，她都得掀了他的被子再脫了他的衣服。這讓一點(diǎn)紅窘迫不已，完全無法像她說的那般放松身體。

    發(fā)現(xiàn)他的煎熬和尷尬后，無花還主動跟燕流霜提過不如由他來。

    結(jié)果燕流霜想也不想便拒絕了這個提議：“你肯定不如我熟練，我這可是從小練出來的?！?/br>
    無花：“我換多了也會熟練的?！?/br>
    燕流霜笑了，說那在你熟練之前小紅要多吃好多苦啊，所以還是算了吧。

    無花：“……”

    一點(diǎn)紅也：“……”

    于是一點(diǎn)紅就只能這么繼續(xù)煎熬著。

    無花看在眼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原隨云知道他處心積慮想除掉的情敵不僅沒死，還直接住過來受了燕流霜親手照顧，那怕是會徹底瘋掉。

    其實(shí)站在無花的角度，原隨云徹底發(fā)瘋沒什么不好。

    因?yàn)槟菢铀驮僖惭诓蛔∷麑ρ嗔魉男乃剂耍瑹o花等了這么久，等的就是他自己掩不住表現(xiàn)出來說出口的一天。

    可大概是這幾年親眼看著原隨云是如何越來越偏執(zhí)的，也知道他若是發(fā)了瘋，極有可能干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所以真到了這個時候，無花反而沒有多高興。

    他覺得這應(yīng)該是自己裝多了好人的后遺癥。

    ……

    在燕流霜的照顧下，一點(diǎn)紅的傷好得比大夫預(yù)計中要快不少。

    除夕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自如了，就是還不能用劍。

    不能用劍也沒什么，反正他還能看燕流霜練刀。

    從前她指點(diǎn)他的時候，多是直接用說的解釋，實(shí)在無法解釋時，才會出刀演示給他看。

    但為了能讓他看清楚，她往往要將速度放得很慢。

    而這會兒她自個兒在那練刀，當(dāng)然就沒了顧忌。

    一點(diǎn)紅站在樹下，看著她快得叫人分不清身形的動作，只覺這滿園堆雪都成了再俗氣不過的陪襯。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希望時間能就此停下，好讓他能永遠(yuǎn)這樣看著她。

    然而世上哪來這么好的事，這一段宛如偷來的時光也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

    過完正月沒多久，他的傷就養(yǎng)得差不多，可以重新執(zhí)劍了，而回家看望父母的原隨云也回了杭州。

    一點(diǎn)紅知道這位來自武林第一世家的少主一直都很不喜歡自己，也自覺這趟打擾了燕流霜很久，所以在原隨云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去找她辭行了。

    燕流霜很驚訝：“你的傷還沒好透呢。”

    他抿唇說其實(shí)已經(jīng)無礙。

    “要真無礙，你怎么不來找我試你能在我手底下?lián)螏椎?？”她挑眉表示不信?/br>
    “拜先前那些要我命的人所賜，我近日又有所感?！彼忉?，“等我把悟出的劍招練圓滿了，再找霜姑娘試也不遲?！?/br>
    人在死生一線的時候的確更容易想通一些從前不明白的關(guān)竅，燕流霜嘗過其中滋味，所以聽他這么說也就信了。

    于是她聳了聳肩道：“那好吧，反正我就在杭州，你只要想來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br>
    他說好，他一定會來。

    這么說的時候他完全沒想到，等他真的練成了那個新招式，再來此處尋她時，會根本尋不見她。

    不僅尋不見她，也尋不見她兩個徒弟，整座宅子都是空的，仿佛從沒有人在這里生活過。

    見到這個場面，一點(diǎn)紅本能地以為她已經(jīng)帶著徒弟離開了，十分失落。

    然而就在他翻遍了整座宅院打算離開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略帶疑惑的聲音：“咦？”

    一點(diǎn)紅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青年。

    青年穿一身月白長衫，生得極英俊，朝他望過來時眼神中有探究的意味，但可能就是他探究得光明正大毫不遮掩，所以反倒不會讓人討厭。

    兩人對視片刻后，是他先對一點(diǎn)紅開了口：“你認(rèn)識此間主人嗎？”

    一點(diǎn)紅不答反問：“你是誰？”

    他發(fā)覺這人武功很高，所以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握上了自己腰間的劍柄。

    對方見狀，抬手摸了摸鼻子，道：“我姓楚，想來找我一位朋友，但來了卻發(fā)現(xiàn)他不在?！?/br>
    “你朋友？”一點(diǎn)紅皺眉，“叫什么？”

    “叫無花?！彼f。

    第二十章 郁金香盜帥20

    楚留香是在二月底時來的江南。

    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先前買了一條船后，便帶著自己兩位好友去海上晃蕩了一圈，這一晃就是四個月。

    四個月的時間足夠耗去他們?nèi)齻€的新奇勁，所以一回到岸上，胡鐵花就嚷著他再不要坐船，也再不要吃魚了。

    之后胡鐵花說要去濟(jì)南，姬冰雁也跟著去了，但楚留香想起來自己之前與無花約過年后在杭州見面，便讓他倆先去，自己稍后趕上。

    兩個發(fā)小還以為他是約了什么姑娘，臨走前將他嘲笑了一通。

    楚留香沒解釋，他和無花交朋友本來就是一件比較隱蔽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然而當(dāng)他趕到杭州，送完信在他們約定的地方等待時，卻等了整整七日都沒能等到無花出現(xiàn)。

    楚留香覺得很奇怪，只能親自上門去找。這一去他才發(fā)現(xiàn)，燕流霜師徒住的地方已空無一人。

    聯(lián)想到無花曾與他說過的燕流霜教徒弟的方式，楚留香的第一反應(yīng)當(dāng)然是他們師徒搬走了。

    但如果只是搬走，無花肯定會想辦法告訴他才是，現(xiàn)在他完全沒有收到無花的消息，就找不見他的人了——

    不太對勁，楚留香想。

    這幾年無花不止一次跟他說過，原隨云對燕流霜的心思越來越重，要是真到了憋不住的時候，恐怕要出大事。

    那么現(xiàn)在他們師徒三個全不知所蹤，是不是意味著原隨云已經(jīng)出手了？

    思及此處，楚留香立刻將這座宅院上上下下翻了一遍，希望能找出一點(diǎn)線索來。然而翻遍此處，他也沒找到任何可能有用的東西，這地方就像被空置了幾十年一樣，連他們師徒三個曾在此處住過的痕跡都抹得一干二凈。

    燕流霜平時不太出門，為了讓兩個徒弟靜心練刀，選的這處地方本就幽深僻靜，甚至連個鄰居都沒有，饒是楚留香想打聽，也不知從何打聽起。

    但無花是他的朋友，燕流霜也是他佩服且尊敬的人，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對這件事坐視不理。

    他想了想，決定再翻查一遍這座宅院。

    就在他即將翻完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又有人來了這里。

    兩人甫一照面，楚留香就大概猜出了這人的身份，但他還是先開口問了一句。

    沒想到對方比他想象中還要警覺，反而問他是誰，直到他說他是來找無花的才稍微放緩了一些臉色。

    “我與他約定了年后在江南見面，他卻一直沒來赴約?！背粝阏f，“所以我想著過來看一下，結(jié)果這里竟一個人都沒有。”

    一點(diǎn)紅臉色雖緩，但手卻仍抓著自己的劍柄沒有松，他看著楚留香，好一會兒后才開口道：“那你認(rèn)識他師父嗎？”

    “你說燕姑娘嗎？”楚留香一年以前就從無花那知道了一點(diǎn)紅傾慕燕流霜的事，此刻見到這在無花口中又傻又不會掩飾的劍客本人，不免多打量了一會兒，“我與她喝過兩次酒。”

    此話一出，一點(diǎn)紅的眼神又閃了閃。然而楚留香已經(jīng)不想與他繼續(xù)兜圈子了，趁著他還沒回話，直接把自己的懷疑一股腦告訴了他，末了問他：“如果無花沒騙我的話，你應(yīng)該比我來得勤多了，那么你最后一次見到他們師徒是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