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她竟又想起這茬兒,徐顯煬暗覺好笑:“我說不在乎自是真不在乎,我又不缺銀子。” 國朝二百多年以來,官員俸祿一直低得可憐,但下官對上峰以各種名目打點孝敬早已成為慣例,算不得貪贓枉法。徐顯煬官做到了這么高,受的孝敬不少,又蒙皇帝重用,時??傻觅p賜,他又無家無室,不嫖不賭的,銀子確實是不缺。 意見似乎達成了一致,留下來對他更好,對她也沒有多大害處,那自然誰也不用急著走了。 楊蓁又去端了那杯水遞給他,徐顯煬接了就座,指指一旁的凳子:“坐,這里又不是衙門,不必當我是什么大人?!?/br> 那又該當他是什么呢?恩客? 兩人一齊冒出這一念頭,對視了一眼,俱是一樣的臉如紅布。 待楊蓁坐了,徐顯煬道:“你嬸嬸那邊我一直著人暗中照應,她只當你已然進宮當差,你不必掛心。” “多謝大人了?!?/br> “你這些時日過得可好?有沒有人欺壓過你?” 楊蓁道:“別的都還好,只是有個名叫葛六的徘長總在盯著我,前日里還想背著人將我單獨喚走,當時我見他懷里揣著一捆繩索,面色也極為不善,疑心他是想要對我下毒手……” 徐顯煬聽得吃驚不已:“出了恁大的事,你竟還不急著對我說?方才你還想要我走?” 說完才省起,自己這又是在倒打一耙了,忙又緩了語氣道:“我留你在這里,是想借你查案,可不是要你來送死的。性命才是大事,以后可不能再這么使性子,但凡遇見難處,都要及早說給我聽,知道了沒?” 要他徐大人來對人苦口婆心,真是聽著要多生硬有多生硬,楊蓁忍不住又低了頭掩口而笑。 一見她笑了,徐顯煬便又覺得:我好像又被她給騙了。 算起來自頭一回見她那時,他便已在被她“騙”了,直至今日,他還是總下意識當她是個比自己小著許多的小丫頭,然后又一次次猛然發(fā)覺,她這身稚嫩的皮相之下,所藏的心思其實一點也不比他幼稚。 正事要緊,他擰著眉毛掃了門窗一眼:“你將情形具體說說罷。” 楊蓁便將連日來自己投奔了聶韶舞、被葛六盯上、以及事涉張克錦的一系列情形都說給了徐顯煬聽。 徐顯煬早在義父初為東廠督主之時便進了東廠追隨其手下,兩年前又自行擔起錦衣衛(wèi),幾年下來經手辦案無數,聽上一遍心里便有了成算:“那個葛六一定是受雇來害你的,張克錦倒是難說?!?/br> 楊蓁點頭道:“我也如此以為。雖說如今只能確認張大人一人得知了我受你庇護的事,可張大人看著就不像個心有謀算的人,而且他僅是個九品小吏,想也不會與耿德昌曾有什么交情。再說,若是他指使了葛六來害我,就應當不會再節(jié)外生枝,主動尋我過去說那些話?!?/br> 徐顯煬聽得意外,斜眼乜她道:“你還說得頭頭是道,可見你才是個心有謀算的,也怪不得短短半月,便在教坊司混得順風順水,都用不著我來關照了。” 楊蓁忍不住又是抿嘴一笑:“大人謬贊,我若是真有大人說得那么能耐,也便能為大人省下今日這一千兩銀子了。” 有了今日這經歷,她自覺與徐顯煬熟絡了一大截,說話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拘謹。 徐顯煬又難免懊惱:鬧了今日這一出,連這小丫頭都有的可打趣我了! “酒無好酒,飯菜總是好的,大人想必未用晚飯,湊合吃點吧?!睏钶璐蜷_用熱水銅鍋煨著的小飯籠,盛了一小碗米飯給他。 徐顯煬確實是餓了,經她這一提醒更覺前胸貼后背,便不客氣地接過來,端了筷子道:“你一定也沒吃呢,一道吃了吧?!?/br> 見楊蓁似有猶豫,他板臉道:“你若不吃,我可要疑心你在這飯里下了藥算計我?!?/br> 楊蓁又笑出來,這才為自己也盛了一碗:“也好,多吃幾口飯菜,也好把那千兩銀子吃回幾分本錢來。” 徐顯煬聽她一次次總提起銀子,不禁啼笑皆非,拿筷子指指她:“你才過了幾年窮日子,至于恁算計么?” 楊蓁卻很認真道:“一只雞便要半兩銀子,一斤豬rou要四錢銀子,一壺酒要六十文錢,這一桌光是材料,便不下六七兩銀子了,難道還不值得在乎?大人若不稀罕,就多讓給我?guī)卓趓ou吃好了?!?/br> 說著就不客氣地一筷子過去,夾了根雞腿過來咬了一大口。 市面上rou食貴得離奇,她一年到頭確實難得吃上幾次,逢年過節(jié)能有點肥豬油拌餡的餃子吃就很知足了,前些時應選宮女時還算打了幾次牙祭,等進入教坊司后,吃得雖比昌平家里好,也難有什么好菜好rou。 方才看著面前一桌上等酒菜,楊蓁早就在食指大動了,這一開吃更是收不住口。 徐顯煬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已覺好笑,再見她一改從前的莊重斯文,竟然吃得像個小餓死鬼附身,他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時慶幸自己還未開吃,不然這下非得噴了。 她這丫頭,無端擔了個伺候過他的虛名,都不見她掛心,好像賺了這頓飯吃倒是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至此他郁積于心的煩悶才算散了大半,覺得今日這荒唐經歷倒是好笑者居多,也沒什么可憋屈的了。 楊蓁兩輩子還是頭一遭看見他真心實意地笑上一回,嚼著滿口雞rou愣了愣:他這人,笑起來真挺好看的。 徐顯煬是極陽剛的相貌,五官棱角分明,尤其眉棱與鼻梁的線條如刀裁一般磊落剛毅,這副尊容不笑的時候便有種不怒自威的凜然之勢,一笑起來眉眼形態(tài)立時變得柔和,人也顯得可親多了。 桌上擺著一道“一龍戲二珠湯”,是花酒宴席上必備的菜肴,白瓷大湯碗里面浮著一整根四五寸長的燉海參,兩側各配著一顆rou圓。一長配兩圓,寓意自明,專為這等場合調情添趣。 徐顯煬出身市井,對男女之事沒做過也聽過,明白這道菜的意思。面前坐著個姑娘,再擺著這樣一道菜,就好像手邊攤著一副春宮圖,他難免渾身的不自在。 卻見楊蓁拿了大瓷勺,切下半個rou圓來,先布到他碗里,又去舀半個給自己,姿態(tài)十分自然,看樣子是半點不明其意。 徐顯煬是個血氣方剛的正常男子,身處這樣的情境,要說一點都不往那邊想是不可能。一時有心戲謔,報一報方才被她“騙”的仇,便伸過筷子來阻住楊蓁繼續(xù)去切那根海參,含笑道:“這道菜不是這等吃法,要吃你便一整根地夾去叼著吃。來?!?/br> 說著就夾起整根海參,直接朝楊蓁嘴上遞過去。 那海參膠彈彈、直挺挺的,表面略有些棘皮,乍一看與男人那玩意真有幾分像。 楊蓁見他這般熱情地夾菜遞來,不受未免卻之不恭,就真?zhèn)€湊上嘴去接。 徐顯煬見她真來接,果真是半點不懂,心下十分好笑。 而一見她櫻唇微張,含住那海參一端,他不由得身上一熱,依稀有了些奇異反應,一時又是慌張又是懊悔:我也真沒個正形兒,人家是個好好的女孩子,我拿這種事逗人家做什么? 卻聽吱地一聲輕響,原來是楊蓁吸了一口海參里裹著的肚腸等物,笑贊道:“怪道人家都說‘一花二筋三滾子’,這滾子rou里裹的花筋吸滿了湯汁著實鮮美,大人也來嘗嘗?!?/br> 她還怕徐顯煬嫌臟,說話間一手端碗在底下接著,一手拿筷子將自己銜過的那截夾斷下來,剩了大半截在徐顯煬的筷子里。 徐顯煬正一腦門子歪心思,一眼看見那玩意斷了一截后,從里頭上滴出了些濃稠的花筋汁液,更是像那玩意像了個十足。 他頓時惡心得幾欲吐出來,趕忙將其放進楊蓁碗里:“我不愛吃,都給你了?!?/br> 楊蓁看他臉色酡紅,局促得沒著沒落的,完全不明就里。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一花二筋三滾子”,“滾子”指的是一種守城器械,就是布滿鋼刺的滾木,從城墻上扔下去砸人用的,因海參長條又有刺,形似那東西,就被叫做滾子rou,“花”是海參卵,“筋”是海參肚腸,“一花二筋三滾子”就是說吃海參,卵最上乘,肚腸次之,rou最次。 一般來說“一龍戲二珠湯”這道菜做得火候好了,海參肚子里那些玩意會流出一些在湯碗里,諸位可以想象一下那景象:兩個rou圓,一根長棍,頭上還流出些粘漿……╮(╯_╰)╭古人真是會玩啊! 正文 16|密室行兇 徐顯煬自知今晚總得延挨一陣時候,不便走得過早,就尋些閑話來與她說,只再不敢沾染情.色半分。 好在他本不像外人以為的那般性冷寡言,一邊慢慢吃著飯菜,一邊問起楊蓁近日來的閑事,幾番對答下來,兩人間的氣氛便愈發(fā)松快。 楊蓁有問必答,說起如趙槐為她撐腰言語乖張,或是月姐替她出頭之類有趣的經歷也會多說上幾句,只是一句也不會反過來主動問他什么。 徐顯煬體會的出來,她還是當他是位“大人”,保持著疏離與敬意。這也怨不得她,以她一個平民小姑娘,又是當此境地,能做到這般平靜對答已屬不易。 想及她本是遭了無妄之災,卻因自己堅持要借她查案才不得脫身,如今竟還擔上了性命之憂,徐顯煬不免心存愧疚。 “你且放心,我今日出去便連夜緝捕葛六,有了他這條線索,就無需你再助我查下去,到時我會盡快救你出來。” 臨到起身要走時,徐顯煬向楊蓁承諾道。 楊蓁含笑道:“我倒不急,有過今日之事,將來更加無人敢來欺負我。我如今飯與別人一處吃,覺與旁人一處睡,只要處處小心不落單,也便不會有何危險。大人倒不如暗中去擒葛六,先不要驚動他人,說不定我在這邊還能多為你查到些什么?!?/br> 徐顯煬大為意外:“你是查案查上癮了怎地?縱使你想為父報仇,也沒有必要如此堅持。等你出來,你想進宮,我可以托義父安排你進宮,你不想進,我也可以安排你回家,你想與嬸嬸隱姓埋名去到他鄉(xiāng)居住,我也可以為你打點。哪一樣不比留在這里好?再怎樣平安無事,這里也算不得個好地方吧?” 楊蓁抬起眼直望向他,雙眸蘊著一抹復雜神色。有他照應,她與嬸嬸是輕易便能過上平安日子了,可他呢? jian黨一日不來鏟除,他的將來就一日難保不去重蹈覆轍。她怎能明知如此還明哲保身? “此事我既已攪了進來,自會有心徹查清楚,不想半途而廢。既然大人對我有意相護,就等案情切實查出眉目、真正無需我出力時,再來兌現承諾也不遲?!?/br> 徐顯煬雖然很不理解,但被她這般凝望著,聽著她如此平靜的言辭,心頭就平添一份安寧與鼓勵。 事實確如她所言,擒了葛六也不定可以結案,留她在這里,就多留一分獲取線索的希望。既然她都決意要徹查清楚,他還有何可顧慮呢? 徐顯煬點頭道:“好,有了今日之事,將來我也可公然運作來照應你了,必不會再讓你遇險。只一件事你要記住,將來再覺察到有何危險,定要及時著人報我,切不可逞強冒險。” 后面這一句語氣嚴厲,像極了家長訓教孩子,更是透著滿滿的關切,楊蓁聽得心頭一甜,點頭答應的同時綻出笑容,粉嫩嫩的小臉宛似初初綻放的薔薇花。 徐顯煬看得一怔:我這話有什么好笑的呢? 流芳苑整夜都開著門,都有人出入,徐顯煬辭別楊蓁出門時已過了子時,他盡力少去驚動人,謝絕了準備提燈相送的丫鬟,靜靜離去。 一出門上了馬,徐顯煬就打馬揚鞭飛奔北鎮(zhèn)撫司衙門。 衙門里有值夜的校尉,徐顯煬悄然自角門進入,喚來其中兩個,讓他們分別去將李祥與卓志欣喚來。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終于告別童男之身?!崩钕閬淼綍r還睡眼惺忪,卻不忘一見面就拱著手打趣徐顯煬。 徐顯煬只有一字可回應他:“滾!” 李祥還撓著后腦迷惑不解:“這又有何值得生氣的?” 比他先到一步的卓志欣忍笑道:“你還看不出來?顯見是他并未與人家成什么事?!?/br> 他們都尚且不知徐顯煬弄錯了人的事,徐顯煬自然也不會有心講述,他忍無可忍地吼將出來:“這還用你說!我是做什么去的?能趁機做那種事么?” 卓志欣縮頭不語,李祥嘆道:“可惜呀可惜,如此一來,豈不是叫人家姑娘白擔了個侍候過你徐大人的虛名?” 徐顯煬煩躁得幾欲掀桌:“別人又不曉得她是誰,不過是以為我嫖了耿德昌的女兒罷了!” 他不但沒沾過女色,平日連這方面的話都說不出一句,聽見他竟然脫口說出“嫖”這樣的字眼,李祥與卓志欣都是倍感新奇,忍不住齊齊發(fā)出一聲哄笑。 徐顯煬“啪”地一拍桌子:“你們還有完沒完?快,隨我去抓人!” “抓人?”卓志欣與李祥頓時精神一振。 他們雖料著深夜被叫來必有大事,倒還真未想到,徐大人逛了一夜窯子,就尋到人可抓了,當真是收獲不小。 葛六不住在教坊司內,而是在前門內耳朵胡同賃了一間小屋單獨住著。楊蓁對其提防多日,早將這事打聽了清楚,那時在房內也告訴了徐顯煬。 徐顯煬從流芳苑出來,一路都在防著向外人泄露消息,喚來兩個手下相助,為的是遇到對方反抗逃跑方便包抄,不至于因為夜深昏暗而讓對方走脫。 為防驚動外人,他們三人三騎自角門出去,抹黑步行一段才上了馬,趕赴前門方向,等到近了又尋一處栓了馬,徒步接近。 臨近寅初,正是一夜當中最為黑暗的時辰。國朝素有宵禁之令,穿過內城之時少不得驚動幾個巡夜步快,李祥腰牌一亮,便勞動步快搬開攔路鹿砦,順利同行。 耳朵胡同這一帶住的都是平民,好大一片地域都沒半點燈光,今日又是初一,天上沒有月亮,只有繁星的黯淡光芒勉強照亮。 好在葛六的家是在胡同口外,面朝街道,黑暗之中也不是十分難尋。 徐顯煬一行三人如同三只鬼魅,身形輕快地穿過夜色趕到房門之外,沒發(fā)出一絲聲響。 徐顯煬打著手勢,三人分開觀察了一番房屋結構,確認其是一間只在正面開了門窗的簡單小屋,沒有可供逃走的后門后窗,徐顯煬指示李祥與卓志欣分守左右兩側,自己挨到了正門跟前,伸出手指輕推了一下。 門是自里面插好的。 李祥朝他比劃了一下,詢問他要不要自己代為破門。 徐顯煬卻搖了搖頭,雙眉緊緊蹙起,朝他倆招了一下手,輕聲道:“你們來聞聞,可有什么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