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王悅知道曹淑心里頭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安慰,終于他開口道:“母親你別急了,我去荊州。” 曹淑忙看向王悅,“你可是答應(yīng)我了!” 王悅點了下頭,“我答應(yīng)你了,手頭上的事一結(jié),我去跟皇帝說,我自請外鎮(zhèn)。” 曹淑望著王悅一下子說不上來話,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喜的是王悅總算是聽她一回,這好歹有了門路,難受的是王悅本該在建康城做他的朱衣權(quán)臣,如今卻不得不遠(yuǎn)走他鄉(xiāng),曹淑心緒難平,卻終究是什么都沒說,一把王悅摟入了懷中。 她抵著王悅的腦袋,閉了一瞬眼,“乖孩子,這才對啊?!彼p輕拍著王悅的背。 王悅什么都說不出來。 曹淑又道:“咱們什么都不要了,咱們好好過日子?!?/br> 王悅終于點了下頭,任由曹淑抱著沒說話。 夜里頭,王悅睡下了,曹淑坐在床頭看著他,她伸出手去輕輕摸了下王悅的臉,又給他掖了下被角。一旁的爐子里燒著炭,窗戶外頭雪壓斷枝頭的噼啪聲不時傳來,曹淑坐在床頭一夜沒合眼,她抓著王悅的手,沉思著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大清早,曹淑便催促著王悅把手頭的東西結(jié)了,王悅與她說調(diào)令一時半會下不來,可曹淑已經(jīng)開始替王悅收拾東西了,說是先預(yù)備著。 二十幾只大箱子,曹淑在屋子里摸了一天,什么東西都往里頭填,大到被褥火爐,小到筆墨紙硯,王悅瞧她忙活了一天讓她歇會兒,她不搭理。王悅一走,她自己一個人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摸著那些箱子,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瑣碎的事無端翻來覆去地干了一遍又一遍。 王悅自己心里頭清楚自己十有□□走不了,為了寬慰曹淑,他還是試了試。進(jìn)宮面圣的路上,他本該擔(dān)心的是皇帝與士族,不知為何卻冷不丁想到了謝景。 謝景昨夜那意思是明確的,他想去豫州,臨走估計想順手捎上自己。陳郡謝氏的根基在豫州,豫州那是謝家的地盤,王悅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一旦他真的跟謝景去了,他怕是回不來了。 瑯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手遮天,謝景都能讓王導(dǎo)妥協(xié),到了豫州,誰知道謝景會變成什么樣子。 王悅挺能忍的,但不代表他真的什么都能忍,他不在乎謝景算計他,桓桃一案斬去了他所有的退路,他技不如人愿賭服輸,他怪不到謝景頭上,但謝景冷眼旁觀了一切,為了將王敦之死的真相掩蓋過去,他殺司馬沖滅口,把自己當(dāng)成傻子耍,這事是王悅心里頭一道坎,這坎上頭有王敦的血。 王悅?cè)滩涣耍矝]法恨謝景,他喜歡謝景,他從沒這么喜歡過一個人,謝景要他的肺腑他能當(dāng)場掏出來送給他,他恨不了他。 王敦一案早有公論,王導(dǎo)是對的,謝景是對的,反倒是他錯了,他不識時務(wù),他敗者為寇。 這世道就是這般不講道理又混賬,他應(yīng)該如謝景一樣作壁上觀,清白干凈不沾一點腥,可他偏要不服,落到今日這地步。 王悅笑了下,他忽然覺得自己活該。 見到司馬紹的時候,王悅已經(jīng)恢復(fù)了尋常神色,他自請外鎮(zhèn)荊州。 司馬紹聞聲看了他很久都沒說話,終于,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想走?” 這句反問將帝王心術(shù)表露無遺,王悅早已把自己的處境看清楚了,他知道自己出不去,不過仍是多說了一句,“是?!?/br> 司馬紹放下了手中的筆,垂眸打量著王悅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悅心里覺得挺好笑,瞧司馬紹這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外人還道他如何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這副樣子騙騙初入官場的人尚可,可在王悅眼中基本可以歸入裝模作樣之類。 司馬紹壓根沒多少實權(quán),自己離不離開建康,司馬紹說了不算數(shù),寒士一倒,司馬紹元氣大傷,瞧當(dāng)日他對桓桃的怒氣便知道他混得多慘了,如今他毅然拋棄自己另結(jié)外戚對付士族,王悅特別能理解,他也不能擋著司馬紹另找活路,是吧? 王悅想著,抬頭看了眼司馬紹,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眸。 年輕的帝王望著他,終于低聲道:“為何想走?” “我累了?!蓖鯋傔@一句話連“微臣”兩個字都沒加,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懶。 司馬紹看了他許久,忽然道:“荊州?為何不是豫州?你同謝陳郡又出事了?” 這一句無關(guān)朝政,有關(guān)風(fēng)月,王悅以為他在轉(zhuǎn)移話題調(diào)侃自己,沒當(dāng)回事,隨意地回了一句,“一輩子長了去了。”意思是:出點什么事不正常嗎? 司馬紹若有所思。 果然如王悅所料,兩人胡亂說了一圈,司馬紹不痛不癢的幾句話便把他打發(fā)了,外鎮(zhèn)一事不了了之。司馬紹字里行間暗示王悅可以與王導(dǎo)談?wù)?,王悅聽懂了裝作沒聽懂,糊里糊涂地搪塞過去了。兩人在宮殿里天南海北胡扯了一通,一個下午竟是給兩人糊弄過去了。 司馬紹估計是嫌王悅煩了,在快入夜的時候,總算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 王悅識相地滾了。 他是午后去覲見的司馬紹,離開皇宮的時候天都黑了,老太監(jiān)給王悅提燈開路,送著他往外走。 雪停了,宮道上銀白一片,王悅走了一程,許是太無聊,和那提燈的老太監(jiān)說了些話。 這位是司馬紹宮里頭的老人了,王悅小時候常見,兩人聊了會兒,王悅有意避開了權(quán)場之事,不知怎么的兩人最后聊到了后宮里頭的貴人。 一般權(quán)臣都會留意宮中之事,如今貴族聯(lián)姻盛行,后宮與前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即便如今皇權(quán)不振,這事還是許多人盯著。 老太監(jiān)瞧王悅有些憔悴,跟王悅說了件近日宮闈中流傳甚廣的事。 年輕的皇帝迷戀上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子,將那女子藏在后宮里頭,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令無數(shù)嬪妃眼紅不已。 王悅?cè)缃褡灶櫜幌?,這些事他聽了沒多大感覺,過耳便忘。深宮之事,他一個局外人不敢貿(mào)然下定斷,不過他瞧司馬紹與庾文君夫妻之間的默契還是有的,后宮再亂,只要前朝風(fēng)平浪靜,庾文君的地位鐵打不動。 不過這些跟他一個失勢的權(quán)臣都沒有關(guān)系,他自己尚茫然,哪里有心思去管司馬紹的風(fēng)花雪月。 漫長的宮道仿佛走不到盡頭似的,高聳的宮墻鎖了春秋,不知哪座宮殿傳出來凄清的箜篌聲,王悅在雪地里聽著那聲音往前走著。 天地間茫茫然一片雪白。 第108章 帝后 皇宮之中。 深夜時分, 殿外又開始飄起了小雪。 宮殿外的走廊下點著盞猩紅的宮燈, 雪吹進(jìn)來,沒沾著火苗就化成了輕煙,暗紅的燭光籠著無數(shù)撲飛的雪花。 冰涼的青石欄桿下坐著個裹著白狐裘的盲眼女子。遠(yuǎn)處守夜的小宮女抬手哈著冷氣, 偷偷打量這位近日在皇宮里出盡風(fēng)頭的寵妃。說出去怕是要令人驚駭不已, 近日在皇宮中風(fēng)頭出盡的寵妃, 是個瞎子, 神志還不清楚,說白了,這是個傻子。 嚇人吧? 淳于嫣額前碎發(fā)被雪水打濕, 襯著她的臉越發(fā)輪廓分明, 她起身走到了秋千前, 自己坐了上去。 司馬紹到的時候, 盲眼的女子正在雪中蕩著秋千吹笛子,不知吹了多少次的曲子吹得特別好, 她仰面望著飛雪,眼前覆了層白紗。 司馬紹命人訓(xùn)斥了幾句宮女,又屏退了宮人,他走上前去, 脫下披風(fēng)輕輕披在了淳于嫣的身上。 淳于嫣輕輕笑開了,她給司馬紹吹笛子。 司馬紹望著她,當(dāng)年江左那樁冤獄早已不為人所提及,先帝駕崩多年,淳于伯一案也早給劉隗翻了, 如今只剩下了個這么個癡傻的女子,對著他訴說著江左那段帶血的往事。 司馬紹沒說話,抬手給淳于嫣將吃到嘴中的頭發(fā)輕輕別到了耳后。 有清涼如水的笛聲從宮墻中傳出來,很普通的調(diào)子,建康城街頭巷尾的平頭百姓張口都能哼兩句的那種。殿外守夜的帶刀侍衛(wèi)心中微微一動,聽著熟悉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在心中輕輕哼起來,雪撲簌著落在他身上,他扶著刀紋絲未動。 皇宮的另一頭,宮殿中點著極為昂貴的熏香,年輕的華服女子坐在案前看書,聞聲往窗外頭看了眼,神色淡漠。 陪嫁的侍女上前給她將涼透的茶水換成了新鮮的,起身便去關(guān)窗戶。 “別關(guān),挺好聽的?!扁孜木_口喚住了那侍女,她低頭淺淺喝了口茶。 那侍女的手微微一僵,回身看向年輕的帝后,忍住了所有的情緒,低聲道:“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br> 庾文君輕搖了下頭,抬手輕輕揉了下眉心,半晌她忽然笑了下,“這曲子你我小時候常聽,十多年前滿大街的人都在傳唱這支曲子,據(jù)說是洛陽皇城里頭傳出來的?!?/br> “她吹得也不如何,夜夜吹日日吹,也不知是個什么人物?” 庾文君抬頭望著陪她長大的婢女笑,“我倒是覺得她吹得不錯?!?/br> 婢女聽著外頭的笛聲,悶聲道:“這大半夜的,她一人不睡,全后宮陪著她一齊醒著挨凍,真是怕宮里頭的人不知道她得意。她怕是不知,這后宮不比外頭紅塵場,叫的歡,走夜路都容易撞著鬼?!?/br> 庾文君摸著書脊輕輕笑了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纖細(xì)瑩白的腕上戴著只精致的金絲鐲子,在燭光下瞧去極為榮貴端莊。 她忽然有了個挺有意思的念頭。 次日中午,皇帝上朝去了,多日來,年輕的帝后頭一回踏入了這位風(fēng)頭無兩的寵妃的宮室。 皇后親自登門拜訪,宮殿里原本就不多的下人頓時慌了,皇帝下過死命令,這宮室后宮嬪妃不得踏入一步。 可這趟來得是皇后啊! 庾文君走進(jìn)去了。 一身皇后服飾的庾文君打量著那位坐在秋千上吹笛子的盲眼女子,久久都沒說話。她身后的侍者全都愣住了,一個小宮女甚至手抖將手爐摔在了地上。 淳于嫣嚇著了,死死抓著笛子,庾文君往前走了兩步,淳于嫣白著臉尖叫了一聲,從秋千上摔了下來,一旁的宮人忙上去扶她,盲眼的女子蜷縮在老宮人懷中。 老宮人忙哄道:“無事無事,莫怕。”她拍著淳于嫣的背,一點點安撫著她。 庾文君望著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盯著瞎眼癡傻的淳于嫣看了很久,雪落在她肩頭,她佇立在原地一動未動。 她也曾猜過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副什么模樣,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是這副樣子。 不是個美人,也沒有才情,更遑論家世,這是個瞎眼的癡傻女子,連話都說不完整,這樣一個人,卻被司馬紹捧在手心里頭供了好些年。 庾文君是知道淳于嫣的,外人當(dāng)她不知道,其實她心里頭明鏡似的。在她還未嫁入太子府的時候,司馬紹就在府中瞞著所有人養(yǎng)了個女子,這么些年,庾文君一直到都知道司馬紹心里頭有這么個人,可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女子。 庾文君的臉色終于沉了下去。 那一瞬間,庾文君望著驚慌失措的淳于嫣,心頭一陣陣泛上惡心。 容貌、才情、家世,她沒輸過誰,一步步走過來,她每一步都是穩(wěn)的。她的丈夫是皇帝,她的兒子是儲君,她的家族如今是在建康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族,她的兄長親人皆列為顯貴,她從來都沒想過去和宮里頭哪個女人置氣,這些根本沒有必要,她若是去和跟司馬紹的寵妃去比較,那不知是自降了多少身段。 司馬紹心里頭那女人再美,最多不過是個聰明的美人而已,野史上能留下一兩筆便是她全部的出息了,擺不上臺面。 后宮里這些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庾文君從未真正地去在乎,她的目光不至于這么短淺,可這次不知道怎么的,坐在這兒望著淳于嫣,庾文君忽然覺得很惡心。 她面色依舊平靜,可心頭有怒氣一點點上涌,她已經(jīng)好些年沒這般動怒了。 她走上前去,淳于嫣又失聲尖叫起來,尖銳的叫聲讓屋子里一片死寂。 那老宮女忙又去哄淳于嫣,“莫怕莫怕,是皇后殿下,莫怕?!?/br> 庾文君心頭的怒氣在對上淳于嫣眼前的白紗布時,一瞬間又變成了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是種不知為何而生的疲倦。 她走出了那宮殿。 雪下大了,宮女替她撐著傘,不敢說話。 庾文君走了一程,心頭的情緒漸漸散去,她抬眸看著那高聳的宮墻,那四方的天空,怒氣散去后,忽然,她感覺到了一陣極深的疲倦,仿佛是從骨頭里頭鉆出來疲倦,一點點纏在了她心頭。 她難道要同個瞎眼的女人爭風(fēng)吃醋嗎? 死氣沉沉的后宮像是潭腥水,里頭抽出一撥又一撥的鮮艷亮麗卻沒有根的花,她日復(fù)一日端莊賢淑地坐這兒看著,看著自己的丈夫是如何雨露均沾,看著這些美人是如何粲然最后又如何枯萎,她以為自己習(xí)慣了,她習(xí)慣了這種無波無瀾的日子。 她記起自己宮中那盞精致的青銅佛燈,無數(shù)個深夜她便孤身坐在案前對著那盞燈讀書,讀史書傳記,讀志怪小說,什么都讀,夜深人靜時,她看著書中那些人的波瀾一生,抬頭望去,覺得自己就像面前那盞佛燈一樣無悲無喜。 這樣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忘記了自己原本是個什么樣子,她以為自己習(xí)慣了,她以為自己不在乎。 庾文君失神了。 望著那龐大連綿的宮墻,正在厭倦之中,她忽然就記起一件事兒,渾身一僵。 數(shù)年前,曾有個朱衣的少年死皮賴臉地攔著她的畫舫對著她唱《鳳求凰》,眼前的場景是從未有過的鮮活,她猛地一下子就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