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負(fù)手往外走，夜風(fēng)吹在他臉上，他逆著風(fēng)往回走，忽然他問道：“王有容，你猜猜百年之后，史書上頭咱們又是在哪一篇？”

    王有容聞聲望向王悅，“世子自然是在頭一篇！”

    王悅聞聲擺了擺手，“猜錯(cuò)了！”

    我于史書并無名，魏晉這百年風(fēng)流里頭，我名不見經(jīng)傳。

    次日一大清早，王悅站在城頭上遙望秦淮河水，他幼時(shí)便想當(dāng)個(gè)頂天立地的將軍，他也曾答應(yīng)過司馬紹要為他收復(fù)中原，他以為這些事都是些兒時(shí)的誑語，卻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指點(diǎn)江山。

    王敦已死，賬下諸將大多反水，留下錢鳳沈充與王含三路兵馬死撐。

    周光策反了王敦賬下大將周禮，東南各個(gè)州郡皆揭竿而起，原本觀望的諸位流民帥也紛紛加入了戰(zhàn)局。

    一片混亂中，王含率領(lǐng)殘部北上與沈充會合，沈充顧及自己的面子，拒絕了司馬沖與司馬顧飏殺死王含歸順朝廷的建議，又拒絕了王悅給他的司空之位，打算陪著錢鳳一條路走到黑。司馬沖自知沈充敗局已定，卻沒多勸他，抱著種鬧著玩的心態(tài)陪著他把剩下的事做完。

    東南叛軍又南下，避開江寧的王悅，從另一頭橫渡秦淮河，守將應(yīng)詹、趙胤寫信給王悅求援，王悅估量了一下局勢，讓他們避下風(fēng)頭。

    戰(zhàn)敗了也不必慌。

    北方流民帥蘇峻與劉暇受王悅所召南下平叛，不日便到了。

    果然兩日后，如王悅所料，兩撥人馬在宣陽門撞上，沈充與錢鳳的兵馬一觸即潰，兩人慌忙退守青溪，又在青溪被劉暇殺了個(gè)回馬槍。東南叛軍兩役之后，大勢終于去盡。

    王悅寫信給他那位打了敗仗的大伯父王含，場面話都懶得說了，直接命他投降。

    王悅這封信寫得賤透了，洋洋灑灑五千字，就說了一個(gè)意思：輸給年少有為英明神武的他不丟人，誰讓他年少有為英明神武呢？

    就這么一句話，王悅扯出了五千字，順便結(jié)尾送了一句“速降”，催促王含趕緊投降，別再外頭繼續(xù)丟人下去了！瑯玡王家人的臉都給你丟干凈了！

    王含收著信真的氣瘋了。

    得知王含火燒了軍營自己帶著兒子跑了的時(shí)候，王悅正在堂前喝茶，聞?dòng)嵰豢诓柚苯訃娏顺鰜?。他看向?bào)告戰(zhàn)訊的王有容，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剛說什么？”

    “王含燒了自己的軍營，又一把火燒了沈充的營帳，自己連夜帶著兒子往荊州跑了。”

    這種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自殘手法，讓打仗打爽了的王悅頓時(shí)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真沒見識，這仗還能這么打？

    錢鳳和沈充估計(jì)這會兒正在罵王含的祖宗十八代吧。

    王悅正樂呵，轉(zhuǎn)念又一想，不對?。⊥鹾孀谑舜痪褪俏易孀谑舜鷨?？高興個(gè)屁！趕緊把人滅了算了！

    不日北方戰(zhàn)況傳來，沈充和錢鳳丟棄部卒奔難，至此，東南叛軍被徹底擊潰，王敦之亂落下了帷幕，以東晉朝廷完勝做結(jié)。

    王悅得知消息的那日正和溫嶠陶瞻等人在城頭聊城中事務(wù)，得知消息，一行人臉上連表情都沒變，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沒別的可能，有什么好興奮的？

    此事畢，司馬紹回宮，臨走前下令大赦，除了王敦黨羽不再其列。

    其中赫然有三人的名字：沈充、錢鳳、王含。

    王悅在司馬紹回宮前去見了他一趟，年輕的帝王若有所思地望著主動(dòng)求見他的王悅，在王悅開口前，他便已經(jīng)把話說出來了，“你要親自去武昌？”

    王悅點(diǎn)了下頭，低頭稱是。

    司馬紹看了他一陣子，開口道：“平定王敦之亂，你是有功之臣，這剩下的事你不必多摻和?！?/br>
    王悅心里許多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站在那里半天才道：“我必須去，求陛下成全?！闭f完，他拱手行禮。

    司馬紹頓住了，王悅在私下很少喊陛下，這事他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次王悅喊“陛下”就意味著這事他是極為認(rèn)真的，并不是在開玩笑。司馬紹望著低著頭的王悅，覺得這人真是喜歡討不自在，王導(dǎo)以“善于全己”而聞名，怎么生出來這么個(gè)兒子？

    終于，他開口道：“去吧?！?/br>
    王悅拱袖謝恩。

    一走出屋子，王悅臉上的恭謹(jǐn)神色褪去，難得有些漠然。武昌，他必須親自去，王敦這事，瑯玡王家人給給天下一個(gè)交代，否則這筆賬沒算清楚，多年后難保不會有人拿這件事與瑯玡王家秋后算賬。

    王悅和王有容去了武昌。

    侍女嚇哭了，趴在地上直抖，終于將王敦的藏尸之所說了出來，接著便是慌亂不已地求饒，“大人，不關(guān)妾的事！”她用力地磕著頭。

    王悅示意侍衛(wèi)把她扶起來，他自己坐在原地良久，忽然起身往那府邸走。

    人去樓空，羊鑒與諸葛瑤早跑了，藏尸的那院子久未有人打掃過，還沒等推門進(jìn)去，尸臭味便已經(jīng)熏出來。王悅的手按在門上，指節(jié)一時(shí)都發(fā)白，定了定心神，他終于一把將門推開了。

    灰塵頓起，尸臭味洶涌地滾了出來，王悅身后的侍從當(dāng)場便吐了，王有容神色難看至極，他退了兩步，下一刻竟是丟下了王悅自己往外沖。王悅沒注意到王有容走了，他的手扶在門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上。

    地上的泥沙里翻著米白色的蛆。

    王悅站在那屋子前，一瞬間竟是有跪地的沖動(dòng)，他生生忍住了那種頭暈?zāi)垦８?，緩緩抬腿走入了那間屋子。

    “把窗戶打開?！彼吐暦愿懒艘痪?。

    臉色鐵青的侍從沒敢松開捂著鼻子的手，聞聲走進(jìn)去開窗通風(fēng)，一進(jìn)去那屋子，許多人直接被那味道逼退了出來，剩下的人忙將窗戶推開了。

    王悅看著地上那一方土，許久都沒說一個(gè)字。

    這是南征北戰(zhàn)三十年、名震東南的鎮(zhèn)東大將軍啊。

    王悅不開口，沒人敢動(dòng)，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問了一句，“世子，要起尸嗎？”

    王悅似乎震了下，他沒說話，終于他低聲道：“都出去！”

    所有侍衛(wèi)都下去后，王悅望著那一方土，忽然膝蓋一軟啪得一聲跪下了，他撐著地，許久都沒緩過神來。

    他要?dú)⒘四菐腿耍∩虺?！王含！錢鳳！羊鑒！諸葛瑤！

    王悅覺得自己快瘋了，殺意從心里涌出來，無論如何都壓不住，他要那幫人死！讓他們給王敦陪葬！如果不是他們，王敦當(dāng)初說了他會降！他又怎么會是今日這番光景！

    王悅跪在地上，感覺屋子里仿佛有人在注視著他，風(fēng)從窗戶里吹進(jìn)來拂過王悅的臉，似乎像是有人輕輕嘆了口氣。

    王悅終于從喉嚨里發(fā)出了聲音，那聲音破碎而沙啞，“伯父?！彼蛟诘厣?，手緊緊攥著。

    府邸里沒有設(shè)靈堂，王敦是叛臣，要如何處置還要等皇帝的命令。

    王悅在屋子里坐了一天，夜里自己把王敦的尸體起出來了。他脫下了自己的衣袍遮住了王敦的尸骨，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什么尸臭什么蛆蟲了，他坐在那尸骨的身邊，屋子里沒點(diǎn)燈，他靜靜坐了一夜，就跟小時(shí)候似的，夜里頭屋子里一片昏沉，王悅坐恍惚了，總感覺有人在望著他。

    次日天明，王有容把王悅從屋子里拖了出來，“算我求求你了，世子！你別瘋了！”

    王悅冷淡地看著他，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尋常時(shí)候的樣子，“我沒瘋，我這不是好好的。”

    王有容就差沒給王悅跪下了，“世子，你可別想著給大將軍收尸！他不能入王家祖墳的！連牌位都不能有！”

    “我知道?！蓖鯋偪戳怂谎?，“王家的規(guī)矩我比你清楚，王導(dǎo)怎么會讓個(gè)叛臣入宗祠？說出去讓人罵，他不會干這種事?！?/br>
    王有容道：“那世子你在干什么？”

    王悅道：“我陪陪他，我對不住他，沒事了?！?/br>
    王有容心道你哪門子對不住他??？他那是自己叛變！他先當(dāng)?shù)呐殉?！這能怪瑯玡王家人嗎？落到今日這田地，只能說他咎由自??！他沒敢把這番話說出來，趕緊拖了王悅?cè)グ焉砩系奈鄯x洗干凈。

    太不吉利了！

    王悅被拖著去了，王有容在他洗完澡出來后，往他脖子里身上撲了整整兩盒子香粉，把他弄得和自己一眼芳香四溢才收手。王有容瞧王悅那副神情，怎么瞧怎么覺得王悅不對勁。

    王敦的尸體起出來后放在了后堂，沒人敢穿喪服更沒人敢給他守靈，王悅自己一個(gè)人坐在那堂下三四日，一直到第四夜晚上，江東的消息傳來。

    皇帝終于下了令，收著旨意的王悅聞聲頓了許久。

    “發(fā)瘞出尸，焚其衣冠，跽而刑之，懸其首于朱雀桁?！?/br>
    王有容聞聲微微一震。

    有人要上前給王敦行刑，王悅忽然抬了下手，“慢著！”

    所有人一齊朝著他看去。

    是夜建康城瑯烏衣巷。

    王導(dǎo)與王潛坐在佛堂中，年輕的王家僧人沒心思喝茶了，坐在那蒲團(tuán)前望著外頭明月，手里捏著串佛珠輕輕轉(zhuǎn)著。

    俗名王潛的僧人竺法深望向面無波瀾的東晉丞相，終于，他低聲開口道：“你不該逼他去的。”

    王導(dǎo)聞聲頓了下，許久他才道：“你誤會了，不是我逼他去的，他是自己要去。”王導(dǎo)看了眼那面露詫異的僧人，低聲道：“我心腸再狠，也不至于逼他干出這種事來。”

    王潛聞聲抓著那串佛珠頓了許久，終于他低聲道：“都是果報(bào)。”

    王導(dǎo)望著桌案上那壇茶葉，“知道他干了什么嗎？他親手給王敦施的刑，王敦的尸首被擺成跪拜的姿勢斬首，首級懸在朱雀桁下昭示天下?！彼蛲鯘?，“王長豫，我兒子，他親手下的手，聽了害怕嗎？我聽到時(shí)還以為他瘋了?！?/br>
    “沒瘋，懂事著呢?！蓖鯘摌O輕地嘆了口氣，“這下子王敦與王家可算是再無瓜葛，難為他了?！?/br>
    王導(dǎo)低聲道：“皇帝派人殺王敦黨羽，本來不關(guān)他的事，他親手設(shè)計(jì)派人殺了錢鳳與沈充，羊鑒與諸葛瑤估計(jì)也活不了多久了，沈充的首級與王敦同一日懸在朱雀桁下，百姓都瞧見了?！?/br>
    “他自覺對不起王敦?！蓖鯘摽戳搜弁鯇?dǎo)，“按道理說他不該有這感覺，咱們才有。”

    王導(dǎo)聞聲看了眼僧人，低聲道：“都走到這一步了，算了吧。”

    王潛道：“你后悔嗎？”

    王導(dǎo)想了一陣子，終于低聲道：“換了個(gè)擔(dān)當(dāng)?shù)米∈聝旱耐跫沂雷?，值了?！?/br>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

    次日消息傳來，王含王應(yīng)父子奔赴荊州投奔王舒，王舒派兵將人接過來，都沒下船，直接在河中將兩人沉河溺斃，尸體拖上來送去正在東南大開殺戒的王悅手上，并附信一封。

    “知子侄心慈，不忍殺王氏子，但為子侄盡綿薄之力?！?/br>
    半月后，在東南把王敦黨羽剿了個(gè)干凈的王悅終于回了建康。

    皇帝下令，王敦之叛與瑯玡王家無關(guān)，此次平叛，瑯玡王家更是首居其功，王家眾人加官進(jìn)爵，朝廷論功行賞，王導(dǎo)始興郡公，食邑三千戶，賜絹九千匹，進(jìn)位太保，可劍履上朝，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其余王家諸人亦論功行賞，寵遇優(yōu)厚。

    建康諸人別的不知曉，只知道瑯玡王家世子自回京后一路高升，如日中天。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嗚，終于可以開啟下一板塊了。召喚術(shù)！

    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

    第97章 伸冤

    陶瞻回建康的時(shí)候, 約王悅出來喝酒, 王敦這事好不容易結(jié)束了，他們幾個(gè)紈绔子弟個(gè)個(gè)加官進(jìn)爵，此時(shí)不花天酒地一把真是虧待了自己。他前腳往王家走, 溫嶠忙將他拽住了。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去！”溫嶠拉住了陶瞻, “叔勸你一句, 離王長豫遠(yuǎn)點(diǎn), 他這兩日火氣大。”

    “火氣大？沒有啊，我前日在街上撞見他，他沒事?。『呛侵掖蛘泻? 還請我去他家赴宴。”陶瞻擰眉看了眼溫嶠, “他如今升官發(fā)財(cái)風(fēng)光著呢！建康城如今誰有他得意？他有什么火氣？”

    “你聽我的！你聽我一句, 別去！”溫嶠抓住了陶瞻的胳膊將人往外拖。

    “慶功宴??！一群人都在城外等著他, 他主帥不去還辦什么慶功宴？”陶瞻做事一意孤行慣了，“我今日還非得把他喊出來！”他勾著溫嶠的肩, 走到那王家大門口就大聲喊，“王長豫！王長豫！”

    下人進(jìn)去通報(bào)，不一會兒，門里頭走出個(gè)朱衣的年輕世家子, 眉清目秀，腰間一枚白玉佩。

    陶瞻一見王悅便笑了，“怎么著？王長豫！高升了便不認(rèn)我們這群朋友了？喊你出來喝場酒還得我親自來求？中書如今架子擺得真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