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他被生生地拖死了,身后是兩道兩道凄厲的猩紅,面無表情的王家侍衛(wèi)拖著他的尸體繼續(xù)往前走,將他押赴刑場問斬。 周顗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他想哭,眼中卻是一片干澀,他劇烈地顫抖著,在朝堂裝聾作啞地混了一輩子,從來都油頭滑面的男人忽然緩緩地挺直起了腰,他身后的侍衛(wèi)踹了他一腳,他一個踉蹌,卻沒倒下去。 “王應(yīng)!” 一道壓抑了太久的吼聲從喉嚨里喊出來,帶著常人無法想象的悲憤與慷慨。 王應(yīng)聞聲回頭看去。 穿著腥臭囚衣的男人拂袖而跪,對著那太廟,對著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悲憤地吼道:“天地先帝之靈!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臣,陵虐天下,神祗有靈,誅其首級,撥其筋骨,告慰蒼生!伯仁生無以救國難,今日一死……” 王應(yīng)沖上前一個耳光直接扇了過去,周顗話未說完直接被扇倒在地,嘴角血溢出來,他張口大聲沖著那太廟喊道:“先帝有靈!當(dāng)速殺敦,無令縱毒,以傾王室……” 王應(yīng)揚(yáng)手猛地又是一個巴掌扇過去,厲聲道:“把他嘴給我堵上!” 一旁立刻有人上前捂住周顗的嘴,周顗猛地從地上撲起來狠狠咬上了那人的手,那士兵一聲慘叫,指頭生生被周顗咬到了白骨,王應(yīng)都看直了眼,“嘿!怎么著?瘋了?。俊?/br> 王應(yīng)走上前去,一腳踹上了周顗的心窩,直接將人踹飛了。 周顗從地上爬起來,被人嘲弄了一輩子昏庸懦弱膽小怕事的人抖著腿站起來,對著太廟繼續(xù)痛罵王敦王應(yīng)王氏一族,狀似癲狂。 王應(yīng)沖上前將人踹翻在地,從士兵手中奪過了長戟,他一腳踏上枷鎖,把長戟對準(zhǔn)周顗的嘴狠狠捅了下去,“閉嘴!” 周顗仍在罵,誰都阻擋不了他罵,血不斷從他嘴中噴涌而出,他仍在罵,似乎要罵個痛痛快快,罵個天崩地裂。 罵個痛快!命何足惜! “看著做什么?殺了他!”王應(yīng)猛地吼道,“殺了他!” 王應(yīng)一聲令下,眾多士兵一擁上前拿戟捅向周顗的嘴,血流了周顗滿面,可依稀有微弱的聲音傳過來,嗚咽地喊出破碎的話。他睜著猩紅的眼朝著路旁的人吼道:“當(dāng)速殺敦,無令……無令……縱毒……” 許多老臣見狀終于痛哭出聲,“周伯仁!” 匆匆趕到的王悅翻身下馬,瞧見眼前場景的那一瞬間,渾身的血都逆流到了頭上,他腦子轟然一懵,喉嚨里頓時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一句“住手”都喝不出聲。 周顗死了,嘴裂成了一個血窟窿。 王悅撥開人群沖上前去,跪在死相凄厲無比的周顗身邊久久說不出話來。不遠(yuǎn)處便是太廟,莊嚴(yán)神圣的大晉宗祠,大晉朝列位皇帝似乎都在靜靜看著這一幕,頭頂是白日青天朗朗乾坤。 跪在地上的王悅緩緩抬起頭,額頭上青筋一根根綻出來,他用盡渾身力氣吼道:“王應(yīng)!” 王應(yīng)正擦著手望著王悅,尚未來得及說話,隨即就被一拳撂翻在地上,他猛地睜大了眼,“王長豫!你瘋了?!”他狼狽地避開王悅的拳頭。 王悅紅著眼扯著王應(yīng)的領(lǐng)口將人拖起來,然后抓著頭發(fā)狠狠掀在了地了,那架勢擺明了就是要王應(yīng)的命。 王應(yīng)頭上砸出了血,他驚慌地吼道:“攔住他!” “我看誰敢?!”王悅猛地朝在場的王家侍衛(wèi)吼道,全場頓寂,他一腳踹上王應(yīng)的頭,用上了十分的力道,王應(yīng)尖叫著瘋狂掙扎起來,王悅猛地又是一腳踹過去。 “王長豫!你敢?!”王應(yīng)嘶吼著喊道,“你敢殺我?” 王悅對著掙扎著爬起來的王應(yīng)又是一腳,渾身殺氣騰騰,他對著王應(yīng)一字一句道:“敢不敢殺你?你死了就知道了!”他用力地踹著王應(yīng),每一腳都只往王應(yīng)的胸口踹,王應(yīng)終于一口血噴了出來。王悅在殺人,他已經(jīng)沒了任何的顧忌,王應(yīng)必須死,當(dāng)年在石頭城他就應(yīng)該下手殺了他! 一直跟在王應(yīng)身后未說話的錢鳳見王悅竟然真的在下死手,終于慌忙開口道:“快!快把兩人拉開!” “誰敢?”王悅回頭掃了眼圍上來的人,“我看今日誰想陪他死!” “王長豫!”蜷縮起來的王應(yīng)忽然朝著王悅吼道:“要死你也該死!”他猛地仰頭嘶吼道:“沒錯!我殺了周顗!可你殺了他兒子!要死你也該死!” 王悅的眼瞬間猩紅,“閉嘴!” 王應(yīng)猛地大笑起來,血水從嘴中不斷涌出,“王長豫!周晏是怎么死的?你裝個屁!我至少是領(lǐng)著旨意辦事!你呢?!”他大笑著,身體卻暗暗顫抖著從王悅的腳下避開,他緩緩?fù)笸?,“都是你!若不是你殺了周晏,周顗又如何會死?周家又為何會出事?一切都是因為你!全是你害的!你裝什么好人?!你比誰都該死!” 其實王應(yīng)知道周家樹大招風(fēng),周顗都在劫難逃,但他如今忙著逃命,便一個勁兒地把王悅的思路往這條路上引,他坐在地上往后退,手忽然摸著了個什么東西,他微微一頓,抬頭用盡渾身力氣吼道:“你和我有何區(qū)別?!要死!你也該死!” “閉嘴!”王悅猛地吼道,他忽然沖上前去一把扯起王應(yīng)的袖子,抖著聲音咬牙道:“閉嘴!你閉嘴!” 王應(yīng)摸著了那塊石頭,他終于找準(zhǔn)機(jī)會猛地朝王悅的頭用力地砸了下去,“去死吧!” 王悅腦子轟然一震,眼前猛地黑了下去,人卻沒有昏過去,他用盡渾身力氣一腳將還要撲上來的王應(yīng)踹了出去,王應(yīng)摔在地上一口血噴了出來。 王悅踉蹌著后退了兩步,猛地扶住了一旁的樹,血從他額頭順著臉頰往下淌,他緩了一陣,眼前漸漸恢復(fù)了清明,他抬眸看向被人扶起來的王應(yīng),眼中全是陰狠。 王應(yīng)傷得不輕,他捂住了胸口,呸的一聲吐掉了嘴中的血,見王悅望著他,他臉上的痛苦神色頓斂。 “別急!”王應(yīng)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陰冷地望著王悅,“王長豫,好戲在后頭!你我走著瞧!” 王悅的腳動了動,錢鳳立刻將王應(yīng)護(hù)在了身后,臉上流露出哀求神色,“世子……” 王悅看都沒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血順著他的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他抓住了韁繩,翻身上了馬,朝著周家的方向而去。他還記得周家,他還沒忘記那兩百多條人命。 除了他,沒人能救那兩百多個人了,王悅抓著韁繩,回身往周家趕。 小巷中,謝景正在盤問那幾個人,周晏遇上王悅前曾被一群人刁難羞辱,這幾人正是當(dāng)時刁難周晏的那群少年的侍從。 謝景聽了一陣,忽然抬頭看向其中的一個人,“你說周晏先動的手?” 那小廝點點頭,“是啊,我家公子剛說了沒兩句,那周晏便沖上來打人,好兇啊,嚇了我和我家公子一跳?!?/br> 另一人道:“他家中出了大事,心里怕是窩火的很,其實平日里有人罵他,他都會裝作聽不見的?!?/br> 那小廝立刻點頭,“對,昨日瞧他的樣子,他是忍不下去了!” “若是他忍住了,說不定便不會得罪王家世子,也不會死的這般慘了,那王家世子下手真是狠啊,聽說是當(dāng)街活活打死的,渾身都是血?!?/br> “聽我家公子說,連腿都打斷了!” 謝景聽了一陣,沒說話,命侍者給了他們錢,自己轉(zhuǎn)身往外走,剛走到巷子處,一人走上前來。 “大公子,世子那邊出事了?!?/br> 周家。 王悅坐在周家大門口的臺階上,低著頭沒說話。額頭上的傷口已經(jīng)沒再流血了,干涸的黑色血痕沾在他臉上,襯著他面色青灰,一雙眼駭人無比。 周家所有人全都圍在大堂前,堂中鴉雀無聲,周家小孫子周琳被自己的母親緊緊地?fù)г趹阎?,大氣不敢出一口,就連幼子都知道周家大禍臨頭。 廷尉下的命令是抄家滅族,就在王有容撐不住的時候,王悅剛好趕到。 王悅從士兵手中將周家小孫子周琳抱過來還給他母親時,那年輕的婦人伏地慟哭,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她對著王悅不停地磕頭說“謝謝”,甚至都沒認(rèn)出來眼前的人是王家世子。 王悅往那周家大門口坐著,那抄家的長官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不敢得罪王家,更不敢拿王悅怎么樣,只能在外頭蹲著,心里不住發(fā)怵。他雖說打著皇帝的旗幟,但誰都知道如今這皇帝不聞朝政,所謂的皇帝旨意基本是出自王敦之手。 這拿下周家人吧?瞧王悅這樣子是要和他拼命。 這不拿下周家人吧,他回頭沒法跟王敦交代。 長官憂心忡忡地望向街道的另一頭,心道那派去送信的人怎么還未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街道那邊終于有了動靜。 王悅低著頭,遠(yuǎn)遠(yuǎn)有馬蹄聲響起來,他抬頭望去,馬車上走下來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 王悅看了他兩眼,沒說話。 王有容上前一步,對著王應(yīng)行禮,“小將軍?!?/br> 王應(yīng)大大方方地讓王有容起身,他看著那坐在周家臺階上的王悅,從袖中掏出張文書,他緩緩走上前去,錢鳳上前欲攔,他抬手將人推開,徑自走到了王悅的跟前。 王悅抬頭看向他,一雙眼平靜得滲人。 王應(yīng)其實被王悅傷得挺重,但他依舊不顧阻攔來了周家,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便得想個別的法子給出了。他拂了下衣擺,抬腳踩在王悅坐的那一級臺階,手輕輕抖落手中的文書,湊到了王悅的跟前,“識字嗎?” 王悅看了眼那文書,面上依舊平靜無波。 王應(yīng)湊近了王悅,低聲道:“皇帝的旨意,抄家,周氏族人收押待審?!?/br> “王應(yīng)?!蓖鯋偼従彽溃骸澳闼闶裁礀|西?你不過是瑯玡王家的一條狗,我的一條狗?!?/br> 王應(yīng)抓著那文書,臉上忽然籠了層陰霾。 “你以為自己真的能和我比?”王悅繼續(xù)道:“我是王家的世子,王導(dǎo)的嫡長子,而你不過是王含過繼給王敦的一個庶出兒子,更何況,王敦根本沒把你當(dāng)兒子看,你不過是他給我養(yǎng)的一條狗,你拿什么同我比?” 王應(yīng)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他盯著王悅,緩緩地攥緊了手中的文書。 王悅淡漠地望著他,“今日我把你打死了,王家人最多數(shù)落我兩句,可你若是動了我,王敦會教你后悔來這世上。” 王應(yīng)望著王悅,良久,他忽然緩緩地笑起來,“那你又算什么東西?草包廢物?這些年來真是多虧你給王家長臉了!話說回來,堂兄,街上盛傳你和司馬紹是那檔子關(guān)系,空xue來風(fēng)未必?zé)o因吧?!?/br> 王悅沒說話。 王應(yīng)恍然大悟道:“堂兄你讀書不多,聽不懂是吧?空xue來風(fēng)的意思便是說……”他壓低了聲音湊近王悅道:“被男人插屁股的滋味不錯吧?堂兄,下回可以找我試試,我床上功夫也不錯。” 王悅望了他一眼,猛地一腳將人踹了出去,直中心窩。 錢鳳立刻沖上去扶摔倒的王應(yīng),“小將軍!” 王應(yīng)胸口劇痛,血涌上喉嚨卻又生生壓了下去,他望著王悅,忽然大聲地笑起來,“沒事!沒事!”他搖搖頭,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將文書一摔,“抄!我看誰敢攔著!” 王悅坐在臺階上沒說話,聞聲緩緩抖了下朱紅衣擺。 眾人面面相覷,愣是沒一個人敢上前。 正在僵持之時,王有容走上前來打圓場,他在王應(yīng)面前站定,笑道:“小將軍無須著急,我家世子也知道將軍皇命在身,他并沒有要攔著小將軍的意思,他若是攔著,那不是成了抗旨嗎?” 王悅聞聲看了眼王有容。 王有容對著王應(yīng)道:“小將軍,其實啊,這事是這樣的,周家與王家私交甚篤,我家世子這不是不忍心瞧著周家沒落了嗎?我家世子性子急,一時沒說清楚,得罪了小將軍還望小將軍別放在心上?!彼鋈恍Φ溃骸安蝗邕@樣可好?小將軍盡管進(jìn)去抄家,只不過把那幾個周家余孽先留下,這群人由我家世子處置便好,這樣小將軍你也好快些回去與大將軍交差不是?” 王應(yīng)打量了王有容一會兒,錢鳳忽然上前在他耳邊說了兩句,王應(yīng)頓了下,看了眼無動于衷的王悅,他回過頭對著王有容道:“難得遇上個肯講道理的,我倒是也愿意早些回去交差,只是不知堂兄的意思?” 王有容看向王悅。 王悅沒說話,極輕地點了下頭。 全副武裝的士兵舉著戟闖了進(jìn)去,王悅起身跟著走進(jìn)了去,王有容在他耳邊道:“世子我……” “我知道?!蓖鯋偞驍嗔怂脑?,低聲道:“攔不住,我知道,救下人就行?!?/br> 他步入大堂,望著那群驚恐萬狀的周家人,臉色微微一白,他沒說話。 外頭的動靜越來越大,翻箱倒柜的,摔東西的,罵人的,王悅已經(jīng)退出了大堂,他倚著柱子站在廊下,聽著耳邊的嘈雜聲音神色漠然。 王應(yīng)坐在另一頭喝著茶,不自覺地捂著胸口,臉色陣陣發(fā)青,他其實給王悅傷得不輕,勉強(qiáng)撐到現(xiàn)在全憑著口氣,此刻終于有些吃不消。他望了眼一旁立在廊下的王悅,年輕的王家世子滿臉的漠然,似乎渾不在乎。 王應(yīng)緩緩抬手喝了口茶,眼中陰翳一閃而過。他望了眼錢鳳,錢鳳會過意來,喝令士卒加快速度。 抄到一半,王應(yīng)再也撐不住,他垂眸望著茶水中的血絲,緩緩抬手低咳了聲。 王應(yīng)當(dāng)著王悅的面放了把火,從東院一直放到南院,未來得及抄完的地方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他望著地上抄出來的那堆破爛玩意嗤笑不已,“周伯仁當(dāng)了一輩子官,就這么些家底?”他踹了腳那裝著米面的簸箕,瞥了眼面無表情的王悅,“走!” 一群人放了火后揚(yáng)長而去。 王悅站在那一地的狼藉中,看著那地上的所謂破爛良久。 世人說周伯仁清廉,卻不知他清廉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