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王悅渾身像是火燒起來一樣,雨越是落在他身上,火勢越大,他幾乎要化骨成灰。 陶瞻看著痛苦萬狀的王悅,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正神游時,他清楚地聽見了“五石散”三個字。 陶瞻頓時有些詫異,“你要五石散?” 王悅像是忽然聽懂了,猛地抬頭盯著陶瞻,一雙眼隱隱透出猩紅,“給我!” 陶瞻愣住了。 王悅已經(jīng)沒什么神志了,死死地抓著陶瞻的手,一會兒狀似哀求一會兒又有些說不上來的瘋狂,陶瞻這回真的愣了半天。 他猶豫了很久,終于朝雨中瑟瑟發(fā)抖意識全無的王悅伸出了手。 王悅清醒過來的時候,嘴里一片腥苦,他忽覺得極為惡心,趴在床頭嘩一下吐了出來。 端著碗的陶瞻看著眼睛終于恢復(fù)點清明的王悅,不打算繼續(xù)灌了,浪費錢。 “什么東西?”王悅喉嚨里幾乎發(fā)不出聲音,說話一片沙啞。 “五石散兌酒。” 王悅猛地抬頭看向陶瞻,下一刻又低頭吐了出來,手指掰著床沿幾乎要把指甲翻開。 陶瞻看了他兩眼,“吐出來也要給錢的?!?/br> 王悅冷汗淋漓地低著頭,鉆骨吸髓般的痛楚比剛才要弱了些,陶瞻給他灌的五石散早就對他沒用了,他之所以清醒過來,無非是因為這一陣子的藥癮快過去了。 手上陣陣劇痛傳來,王悅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果然已經(jīng)在神志不清時被自己咬得血rou模糊了。他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回想了一下剛才的景象,忽然攥緊了手,血水從指縫里滲出來,他沒說話。 陶瞻本想出言譏諷兩句,看著王悅那副死氣沉沉的灰敗樣子,他頓時沒了插刀的心思,萬一王長豫受不了刺激自殺了,他不就平白無故惹了一攤子事?思及此,他忽然有些擔(dān)憂這人死在他家里,開口道:“我派人送你回王家?” 王悅原本低著頭沒動靜,不知為何忽然抖了下。 “你給我吃了什么?!”本來低著頭的忽然抬頭看向陶瞻,那副宛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樣子讓陶瞻嚇了一跳。 “五石散兌酒?。P州的燙青花!”陶瞻心道還能有什么? “沒了?” “沒了!” 王悅猛地又低下頭去,手不知為何攥緊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會,這么熱?渾身都熱。 陶瞻總覺得王悅快沒氣了,他心頭一凜,果斷決定把人先扔回瑯玡王家,“王長豫,你撐著點!”要死務(wù)必回家再死。他說著便去拉扯王悅,還沒碰著王悅,電光火石之間,陶瞻猛地想起件事。 他們家的五石散還真是摻了東西的! 五石散之所以為人推崇,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這散能讓人在床笫之事上如魚得水般快活,說白了,這東西有壯、陽的功效,是以許多人拿它摻著春、藥服用,陶家也不例外。 陶瞻看著滿臉震駭?shù)耐鯋偅读税肷魏蟮溃骸拔医o你叫兩個女人?” 王悅臉色更恐怖。 大雨傾盆,陶瞻目送著王悅離開陶家,他倚著門框看著王悅的背影若有所思,腦海中忽然想起王悅離開前微微扭曲著臉對他道的那一句“多謝”,王悅那時的眼神有些精彩,陶瞻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王悅謝的是什么,他似乎也沒幫上什么忙,胡亂折騰一通,最后好不容易大方一回打算送王悅兩個女人,王悅還拒絕了。 陶瞻回頭對著仆從抬了抬下巴,“跟上他,別讓他死半路了?!?/br> “是?!?/br> 王悅現(xiàn)在真的殺人的心都有。 陳郡謝氏。 聽見叩門聲的謝家侍從聞聲來開門,打開后卻發(fā)現(xiàn)眼前空蕩蕩的,他正不解,低頭看了眼,忽然發(fā)現(xiàn)門前倒了個人。 侍從以為是什么過路的旅人,撐著傘走上前去看了眼,問了兩句話沒反應(yīng),他伸手去碰那人的肩,抬起燈照過去。 看清那人臉的一瞬間,侍從簡直有種給雷劈了的感覺,“世、世子?!” 王悅意識模糊,眼前發(fā)黑,恍惚間聽見有人在雨中大聲喊他,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猛地安靜下來,他費力地抬頭看了眼面前的人,只瞧見一個輪廓。他被人攬住了,那感覺很是熟悉。 謝景抬手擦過他的唇角。 “酒,五石散,”謝景聞著那味道沉默了很久,碾了下食指,緩緩道:“慎恤膠?!?/br> 一旁站在雨里不敢說話的謝尚望著謝景的臉色,下意識打了個寒戰(zhàn)。 謝景抱著王悅進(jìn)門,兩人渾身都被雨打濕了,謝景將人放在了床上,鐵青著臉給王悅擦臉上的水,王悅輕輕顫了一下,下意識蜷縮起來朝他身上靠去。 “你沒停五石散,你服了多久了?” “謝景?!蓖鯋倻喩矶己逛逛沟?,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出原來音色,耳邊轟鳴一片,他根本什么都停不進(jìn)去。 謝景摸著他頭發(fā)的手不可自抑地輕顫起來,連帶著呼吸都抖了起來,“別動,王悅,別動?!彼谅暟矒嶂鯋偅_王悅受傷的手看了眼,忽然沒了聲音。他緩緩地深吸了口氣,抓緊了王悅的手,從床頭翻出藥給他處理。 “謝景!”王悅抱住了替他上藥的謝景,倉促而胡亂地吻著他,一雙眼隱隱發(fā)紅,壓抑了一整晚的情欲終于潰然決堤。 他想要謝景,意識一片混沌,唯有這個念頭清晰的浮現(xiàn),他想要謝景,他簡直快忍瘋了! 謝景怕弄傷王悅,一直沒敢用上力氣,王悅趁機掙開了他的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吻著他,“謝景!”他用力地扯著謝景的衣帶,沒受傷的手伸進(jìn)了謝景的衣襟,呼吸驟亂。 (此處有三千八百字的車,自行尋找……) 王悅抬手,五指緩緩穿過自己的頭發(fā),他仰頭看向謝景,低聲道:“我想要你?!边^了許久,他又低聲道:“是我的錯,我答應(yīng)過你的?!彼饝?yīng)過謝景不會再碰五石散,他還記得。 王悅又輕輕說了一遍,“是我的錯?!?/br> 謝景看著王悅脫著衣服的手,確認(rèn)他沒在開玩笑后,他按住了王悅的手,“不要命了?” 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身上全是傷,混著血和jingye的床鋪還在隔壁沒有收拾,這是一轉(zhuǎn)眼就給忘了還是真不打算要命了?謝景揉著王悅的腦袋,望著他一雙泛著溫潤水光的淡色眼睛,忽然有些想親他。 他將王悅擁入了懷中。 “可我真的想要你?!蓖鯋偙Ьo了謝景,“在陳郡謝家重逢的那天,你抬頭看我那一眼,我覺得我完了,我知道我完了,我想要你?!?/br> 謝景低頭看著他,王悅似乎有些痛苦,他揉著王悅頭發(fā)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你要活著,我才能陪著你?!彼吐暤?,“在謝家住下,把五石散戒了?!?/br> 第56章 笛子 王悅真的在謝家住下了, 而且一住便是許多天。 王悅坐在廊下吹著風(fēng), 細(xì)雨吹過欄桿斜斜地打在他臉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輕雷聲。他打量著天邊的景象,一雙眼有些陰郁。 謝景找到王悅的時候, 王悅就窩在他家廊下發(fā)呆, 金色的長命鎖一晃又一晃, 謝景的眼忽然微微一暗。 謝景端著粥走過去。 王悅聞聲回頭看去, 一瞧著是謝景,眼中陰冷頓時散了,一雙眼頓時變得霧蒙蒙的, 他輕輕抽了下鼻子, 望著謝景沒說話。 謝景在王悅身邊坐下, 摸了下他被雨打濕的頭發(fā), “不冷?” “冷?!?/br> 謝景伸手將人撈了過來,抱著人進(jìn)了屋子, 沒把人放下,而是抱著王悅坐在了榻上,隨手撈了塊干凈的布替他擦頭發(fā)。 王悅抬頭看著謝景,覺著這人真是平靜, 那臉上真是一點波瀾都不帶的,王悅心中輕輕嘖了一聲,覺得這人床上床下真不像是同一個人,“謝景?!彼_口喊了他一聲。 謝景聞聲垂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清清冷冷的, 不沾染絲毫情、欲,仿佛能瞧進(jìn)人心底去。 王悅驟然失神。他聞著他身上的清冽味道,心中一動,有了個念頭。 就在謝景給他系著帶子時,王悅忽然攬著他的脖子仰頭吻了上去,動作駕輕就熟,謝景微微一愣,唇齒被輕輕撬開,王悅的舌頭卷了進(jìn)來,他一瞬間竟是不知道該說王悅什么好,抬手輕輕扣住了王悅的腦袋,他手上微微用力傾身將人壓在了身下,隨即就感覺王悅的雙腿纏上了自己的腰。 “別鬧?!敝x景低聲警告。 王悅沒說話,躺在地上望著謝景笑得很是玩味,他抱緊了謝景的脖子。 謝景望著王悅,眼中猛地暗了下去,王悅穿著他的衣裳躺在他的身下,身體從里到外都有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跡,這人終究是自己的,這個念頭已經(jīng)浮現(xiàn)了許多年,可直到這一刻才忽然變了意味。 這人已經(jīng)是自己的了。 一直覺得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便強求的謝景望著眼前笑得有些不知死活的王悅,多年心跡一霎那有如風(fēng)云流散,他按住了王悅的手,終于低頭吻了下去。 王悅被吻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發(fā)軟,卻仍是仰頭抬著一雙清澈的眼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謝景,纏著謝景的雙腿緊了緊,甚至輕輕蹭了下。謝景低頭看著王悅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拿王悅這樣子沒辦法,王悅這一身傷他也不可能真的碰他,謝景看了半天,什么都不下不了手,只能壓著王悅的額頭,低低說了一句,“別鬧……” 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說不出下去。 謝景抬手揉了下眉心,忽然覺得有些頭疼。被氣得頭疼,活了這么些年這還真是頭一回。他忽然笑了下,抬手摸了下王悅的頭,“好了,別鬧了?!?/br> 王悅手中輕輕抓著謝景的發(fā)帶,望著謝景的臉忽然微微失神,這人長成這副樣子,若是當(dāng)年腿沒有傷,要嫁他的世家仕女怕是要從謝家大門一直排到建康城外去。 他查過謝景,謝陳郡此人少年時名冠京師,十四歲入仕,二十多歲遭逢劇變,之后外鎮(zhèn)江州聲名平平,近三十年的生涯未曾有過任何風(fēng)月傳聞,唯一一樁勉強有點風(fēng)流意味的事,是他年少時在姑蘇渡口夜別友人,牛渚月下吹笛,一曲《廣陵散》時人謂之有嵇叔夜遺風(fēng)。除此之外,再無一丁點所謂風(fēng)流韻事,紅顏知己?他把那王家幕僚呈上來的冊子翻爛了都沒找著一點蛛絲馬跡。 這件事太奇怪了。晉朝是個推崇互相吹捧的朝代,江左所謂名士隨便做些什么都能被吹捧為當(dāng)世風(fēng)流,陳郡謝氏門第在江左也不算低,各種朝野逸聞里頭經(jīng)常出現(xiàn)謝家人的名字,那些待字閨中的閨閣仕女也會時常提起謝家人的魏晉風(fēng)流,可所有人卻唯獨只字不提謝陳郡,這是件很古怪的事。 低調(diào)為人,低調(diào)行事,這八個字似乎就是謝陳郡這大半生的寫照。 王悅攥著謝景的發(fā)帶,忽然輕輕扯了下,低聲道:“你長成這樣,從前有沒有誰家女兒尋死覓活非要嫁你的?嗯?有沒有在外頭欠下幾筆風(fēng)流債???”他湊近了謝景,像是好奇又像是試探,“有沒有人對你自薦枕席過?” “你算不算?” 王悅差點嗆著,忙低咳了聲,“不算,當(dāng)然不算,我那叫……我……我那……”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自己的話噎著了。 謝景抬手揉了下王悅的頭發(fā),靜靜看著他。 王悅告訴自己做人臉皮要厚些,他低咳兩聲,又道:“我在你家住下,你說你家里人萬一誤會些什么,我這不是敗壞你名聲嗎?傳出去說謝家大公子這么些年不娶親,原來是好男風(fēng)!” “你只管把五石散戒了?!敝x景伸手把粥給王悅端過來,試過了溫度,放在了王悅的手心。 王悅忽然笑了起來,“你說我們這事萬一叫王導(dǎo)知道了,我能不能和他說,是你勾引我在先。” “……” “我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br> “……” “是你強迫我?” 謝景抬手舀起一勺粥送進(jìn)了王悅的嘴中。 王悅真的在謝家住下了,就住在謝景的院子里頭,每日在謝景的眼皮下修身養(yǎng)性,沒事逗逗上門的謝尚,有事便把王有容喊過來狼狽為jian。他也旁敲側(cè)擊問過司馬紹的情況,聽說太子殿下出門時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被人打了,王悅呵了一聲,沒說話。 戒斷五石散確實相當(dāng)耗費心力,王悅迅速消瘦下去,回回藥癮發(fā)作都像是鬼門關(guān)來回逛,神志不清是常有的事,王悅有一次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謝景的手臂被自己咬得血rou模糊,謝景瞧見他清醒過來忽然抱緊了他,那是他頭一回感覺到謝景抱著他發(fā)抖,他愣了許久。 王悅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究竟多不是個東西。 若是只有他一個人,他死便死了,吃五石散吃死也是他活該,可他如今不是一個人了,不能這么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