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程大夫開門的時候,望著那坐在廊下的身影不由得愣住了,他忙抬頭看了眼,時刻已經(jīng)過了正午。 王悅緩緩地回頭看了眼他。 “弄完了?” 程大夫點點頭,又道:“世子你還沒走?。俊彼f著話的時候,他帶的兩個弟子也走出了屋子。 “嗯,等會!你先別走。”王悅攔著那老大夫交談了幾句,這才轉(zhuǎn)身往里頭走,越過了屏風(fēng),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榻上的神色如常的謝景。 謝景抬頭看向他。 王悅走上前去,這才注意到謝景有些異樣,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冷汗,冷水劃過臉頰沿著下巴往下滴,王悅看了他兩眼,顫著手卷起袖子去擦他臉上的汗,他微微咬著牙,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從沒見過謝景這副模樣。 謝景望著他,低聲道:“我沒事?!?/br> 王悅坐在外頭沒聽見謝景吭一聲,心里一直很害怕,他今日總算明白了,什么叫提心吊膽,心臟肺腑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住了懸在空中,就系著一根細(xì)線,風(fēng)吹來便是一陣搖晃,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王悅不敢碰謝景的腿,顫著手擦著謝景臉上的汗,他忽然咬牙道:“大夫說這趟要是沒接好還得重來一遍!” 謝景點了下頭,本來便是這樣。 王悅終于忍不住了,“殘廢還是瘸子都無所謂,我有錢,我養(yǎng)你!”王悅望著謝景蒼白的臉色,顫抖著聲音道:“別再折騰了,萬一來回折騰沒治好,反倒落了其他的毛病……”王悅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心里頭陣陣發(fā)涼,他渾身都在抖,他自己受傷去了半條命都沒這么害怕過。 血rou之軀,又不是什么鐵打的人,說白了,這個人也會受傷也會疼的。 謝景望著死死壓著顫抖的王悅,眼神忽然溫柔起來。 王悅從沒這么心疼過,心頭直抖,“你怎么都一聲不吭?你別嚇我??!” 謝景低聲道:“行,聽你的。” 王悅猛地抬頭看他,卻望見了一雙晦暗不明的眼眸,他從未見過謝景像這樣虛弱的樣子,一時之間渾身的血都凍住了,他忍不住伸手觸碰著謝景的臉,“你說真的?這事你聽我的?這次要不成我們便不折騰了?” 謝景點了下頭,“嗯?!彼吐暤溃骸皠偛盼蚁肓藭?,揚州的瓊花,余杭的江潮,我都挺想看的?!?/br> 王悅盯著他的眼神一下子變了,他壓低聲音顫抖道:“成啊,王敦的事告一段落后,我陪你去!”他擦著謝景臉上依舊不斷冒出來的冷汗,終于,他停了下來。 他低頭輕輕地吻了下去,謝景的唇有些冰涼,王悅顫抖著一點點撬開了他的唇齒,他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王悅震了下,隨即又把謝景抱得更緊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景聽見王悅在他耳邊低聲道: “以后我護(hù)著你!你若是殘廢了我養(yǎng)你!瑯玡王家在建康城一日,我活著一日,我肯定護(hù)你周全?!?/br> 謝景聞聲安靜了許久,終于,他無聲輕笑了下,低低說了一個字,“好?!?/br> ……瑯玡王家。 王有容將手中的密信呈上去。 王導(dǎo)拆開看了眼,心里頭有了數(shù),他抬頭看向王有容,“你覺得他何時能入京?” 王有容算了一筆,斟酌道:“一月之內(nèi)?!?/br> 王導(dǎo)輕搖了下頭,似乎有些不贊同,卻也沒說什么。 “丞相,近日晉陵似有異動。” 王導(dǎo)抬頭看了眼王有容,“他派人去探過了?” “是?!?/br> “何時去的?” “三月之前?!?/br> 王導(dǎo)若有所思,對著王有容道:“晉陵那一位,聽說身體抱恙?” “據(jù)收到的消息,說是境況每日愈下,藥石不斷。” 王導(dǎo)忽然輕挑了下眉,淡漠道:“那不是快死了?” 王有容點點頭。 王導(dǎo)思索了片刻,“派人繼續(xù)跟著?!?/br> “是。”王有容又道:“話說回來,皇帝今日去了石頭城,已然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要不要另派人打點?” “圍師必闕?!蓖鯇?dǎo)輕輕將手里頭的信放下了,“你回封信,讓他收收性子,過些時日,我會派人走一趟?!?/br> “是?!蓖跤腥莸溃骸柏┫嗫梢延腥诉x?下官需提前打點?!?/br> 王導(dǎo)緩緩道:“讓長豫去?!?/br> 王有容略顯詫異地看了眼王導(dǎo),“世子?世子對此事毫不知情,他怕是不合適吧?” “沒什么不合適的,他是王家的世子,他得開始慢慢地學(xué)點東西了。” 王有容沉吟片刻,“是?!?/br> 王導(dǎo)原本想讓王有容下去,抬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忽然在王有容的脖頸處頓住了,“你受傷了?” “沒有大礙。”王有容想起昨晚在謝家的事,臉上微微有些異樣,有些黑,他低聲道:“昨晚在謝家,一時沒談攏?!?/br> 王導(dǎo)聞聲頓了會兒,緩緩道:“長豫與謝家那位走得過于近了?!?/br> “需要提醒世子嗎?” “長豫從小身邊便沒有什么朋友,先由他去吧,即便是吃虧也吃不了多大的虧。”他輕點了下頭,又問道:“你提醒過謝陳郡了?” “提醒了?!?/br> “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br> “下官告退?!蓖跤腥蒉D(zhuǎn)身離開了書房。 王導(dǎo)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沉思了會兒,石頭城的事情已經(jīng)安排完畢,他在想謝陳郡與王悅這事,這件事想多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說是殺機(jī)四伏倒也算不上,只是感覺有些古怪罷了,正如他一直對謝陳郡的感覺,只覺得此人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地方。 皇帝走后,建康這局勢靜得有幾分古怪,表面上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涌,大多數(shù)人仍是在觀望,包括處于風(fēng)雨雷霆中央的王氏一族。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江南多草木,一夜春風(fēng)吹過,建康城遍地芳菲。 得知皇帝打了敗仗的時候,王悅正在自家的書房里和王有容喝著茶大眼瞪小眼,消息一進(jìn)門,王悅還未反應(yīng)過來,王導(dǎo)的召見就跟著到了。 原來王敦兵臨石頭城門下,皇帝御駕親征,就在局勢千鈞一發(fā)之際,出了件誰都沒想到的事。 石頭城守將周札反水了。 周札主動開了城門迎接王敦入城,王敦不戰(zhàn)而勝。 朝廷敗績觸目驚心。近十支兵馬全部落敗,竟是無一人能遏制王敦的囂張氣焰,石頭城淪陷后,孤注一擲御駕親征的元帝情況岌岌可危,消息傳回建康,京師大震。 一國之君身陷囹圄,中朝猛地動蕩起來。 不怪收到消息的王導(dǎo)都愣了會兒,實在是王敦的動作太快了,從起兵到如今挾扼天子,區(qū)區(qū)不到兩月而已。 王家這位素來隨心隨欲的暴烈將軍出手便是雷霆萬鈞,江左煙塵大振,半壁江山地覆天翻,王室尊嚴(yán)蕩然無存。 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皇族的兵馬在面對王敦之時幾乎沒有絲毫招架之力,孱弱到這地府,這些年江左大族對皇家的蠶食程度可見一斑。 王悅沖進(jìn)書房見著王導(dǎo)的第一句話很直接。 “怎么弄成這樣?皇帝不能死!”他猛地伸手撐上了王導(dǎo)的桌案,“伯父不會真要弒君吧?” 瑯玡王家絕對不能做這亂臣賊子,當(dāng)年王衍空談葬送了西晉半壁江山,此事至今仍為人詬病,如今王敦絕對不能做王衍第二,元帝一旦死了,東晉必然大亂,北方虎視眈眈的五胡若是此時趁虛而入,一旦神州陸沉,中原國祚毀于一夕之間,瑯玡王家便是板上釘釘?shù)馁u國賊,到那時江左所有茍延殘喘的西晉遺老,無論富貴貧賤,全是胡人馬鞭下的亡國奴,當(dāng)年愍懷二帝所受的羞辱難道都忘了嗎? 王導(dǎo)開口道:“皇帝永遠(yuǎn)是大晉的皇帝、萬民的陛下?!?/br> “那如今石頭城是怎么一回事?伯父縱兵在石頭城內(nèi)大肆抄掠殺人,皇帝被困死石頭城宮中,這怎么一回事?”王悅擰著眉,緊緊盯著王導(dǎo)。 王導(dǎo)頓了會兒才慢慢道:“周札反了?!?/br> 周札反了,出乎意料之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與士族因為良人奴的事產(chǎn)生了極大的嫌隙,加上他又大肆打壓士族提拔寒素,士族本就對他有所不滿,周札作為江左豪門義興周氏的重要人物,在王敦清君側(cè)這事上一直是支持王敦的,這正好解釋了周札為何忽然臨陣倒戈。良人奴一事動搖了士族的根基,朝中觀望的士族大多也和周家一樣,是以王敦進(jìn)京一路暢通無阻,不到兩個月便兵臨石頭城下。 王敦此人性子通脫,平生不拘小節(jié),做事也很是隨心所欲,周札一反,石頭城不攻而破,取建康如探囊取物,局勢一片大好,王敦一介武將,一時得意怕是殺心大盛。不過也不能排除王敦趁亂想扳倒司馬睿的心思,王敦自起兵起一直與王家有來往,可書信近兩日卻忽然斷了,王敦如今的暴虐行徑,在王導(dǎo)看來很有幾分先斬后奏的意思。 怕只怕他那位堂兄是真的對皇帝動了殺心。 王導(dǎo)看了眼王悅,忽然開口道:“你走一趟石頭城,如今形勢復(fù)雜,我脫不開身,你親自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br> “我去?”王悅有些愣住了。 “嗯。” 王悅頓了片刻,點點頭,“行!” “即刻就去!” “好?!蓖鯋偹⒁幌罗D(zhuǎn)身往外走。 王家人無論心思是逆是正,但是做事風(fēng)格大抵是如出一轍的,絕不拖泥帶水。王家家風(fēng)如此。 城郊。 兩名侍中顫抖著手跪在階前不發(fā)一言。 大晉的皇帝垂手坐在昏暗的屋子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這一下子仿佛忽然蒼老了數(shù)十歲。他脫下了戎裝穿上了朝服,坐在空蕩的屋子中,面目枯槁。 “王處仲,你若是想當(dāng)皇帝,你不如直接與我說,我把皇位讓給你,我回瑯玡當(dāng)我的瑯玡王去,你何苦讓百姓受這種苦呢?” 那跪在地上的兩個侍中聽著皇帝那近乎囈語的自言自語,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他猛地捂住了嘴,整個人伏地大慟。 石頭城。 軍帳中,白錦羅裳的軍妓抱著琵琶彈琴,青蔥十指輕輕撥弦,那軍妓眉目都生的很好,玉簪松松垮垮地挽著長發(fā),低眉的樣子溫順極了。 軍帳外火光沖天,刀槍兵戈聲與慘叫聲不絕于耳,軍帳內(nèi),美人,將軍,滿架的刀。 “換一支?!睓M臥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的將軍忽然開口。 貌美的軍妓抬頭看去,撥了下頭發(fā)輕聲問道:“將軍想聽什么?” “你隨意。”王敦略顯困倦地裹緊了戰(zhàn)袍,打了個很不雅的哈欠,“待會兒我要睡過去,你若是冷,就披上衣裳,夜里涼,你自己留意。” 軍妓看著翻了個身呼呼睡去的王敦,抱著琵琶跪坐在席子上半晌,聽著賬外殺人放火聲,她思索片刻,輕輕撥弄琵琶弦。 王敦聽著耳邊的調(diào)子,困意忽然有些散了,他支起胳膊看向那軍妓,“這什么調(diào)?” “《行路難》,二十年前洛陽太守府里的老樂師曾為諸位洛中朱衣彈過?!?/br> “換一首!”王敦很不解風(fēng)月地打斷了她的話,他皺了下眉。 軍妓輕輕柔柔地道了一句,“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