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皇帝下令，命劉隗回京戍衛(wèi)建康?！?/br>
    王悅聞聲頓了下，慢慢地收回了手，他看向王有容，“劉隗回京，必然勸皇帝剪除王家，皇帝現(xiàn)在聽他的?！?/br>
    王有容不知說什么好，訕訕地開口道：“世子不如與丞相商議一番？”

    王悅收回手，拿袖子擦了把手上的雨水，“王有容，我聽說這兩日王家走了許多幕僚？”他看向王有容，忽然笑道：“你想走嗎？”

    王有容忙上前一步，“下官不敢。”

    “你若是想走就走吧?！蓖鯋倢⑺p輕地扶起來，“建康城多的是避雨的屋檐，你這樣的人，在誰手底下都能活下去?！?/br>
    “世子！下官愿與世子同生死，共存亡?！?/br>
    王悅看著他那副視死如歸的剛烈模樣，忽然笑了下，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下王有容的肩，“開什么玩笑?！?/br>
    “下官愿做世子腳下一條走狗，世子走到哪兒，下官便跟到哪兒?！蓖跤腥菀荒樀恼~媚。

    王悅盯了他一會兒，終于不解地問了一句，“為什么？”

    “世子于我有恩?！?/br>
    “什么恩?！?/br>
    “知遇之恩。”

    “……有嗎？”

    王有容認(rèn)真地點(diǎn)了下頭。

    王悅決定了，這事過去后待王有容稍微好一些，他拍了下王有容的肩，“走?！?/br>
    “去哪兒？”

    “找王導(dǎo)?！蓖鯋傊苯幼呷肓擞曛?，“劉隗此人，絕不能活著入京?！?/br>
    書房中，王導(dǎo)正與幕僚商議，外頭忽然響起吵嚷聲，不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一人大咧咧地推門進(jìn)來。

    王導(dǎo)抬頭望著他，對著兩位樣貌普通的中年幕僚道：“你們先下去?！?/br>
    “是?！?/br>
    待兩人退下后，王悅走上前坐在了王導(dǎo)對面，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劉閻王要入京了，你有何打算？”

    王導(dǎo)打量了王悅一會兒，“正想派人去找你，你倒是主動找上門來了?！?/br>
    “找我？什么事？”

    “劉隗入京，我抽不出空安排此事，此事交給你了。”

    “交給我？”王悅難掩詫異，沒過一會兒，他忽然就反應(yīng)過來了，“怕不是抽不出空吧？皇帝防你防得太死，你是不好有動作吧？”

    王導(dǎo)沒空與王悅貧，直接問道：“我聽聞幾日前，是太子殿下送你回的王家？”

    “嗯，怎么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給你了?！?/br>
    “此事與司馬紹有關(guān)？”

    “據(jù)我所知，劉隗此人出身貧寒，年輕落魄時他曾受到一位地方官員的提攜，后來他與此人成了莫逆之交，他那朋友犯了點(diǎn)事，死了，留下個女兒，如今那女子就在太子府，復(fù)姓淳于，單名一個字，嫣。”

    王悅渾身一震，抬頭看去，卻瞧見王導(dǎo)面無波瀾。

    “你全都知道？”

    王導(dǎo)點(diǎn)了下頭，望著王悅的眼神忽然有些難言的沉重，里頭摻了些愧疚，“我全都知道了?！彼滩蛔∩斐鍪州p輕摸了下王悅的臉。“那女子便是當(dāng)日傷你的女刺客，她就在太子府?！?/br>
    王悅過了很久才平復(fù)了心境，“你想讓我去跟司馬紹要淳于嫣，用她來威脅劉隗？”他搖頭道：“不能夠，先不說司馬紹舍不舍得放人，即便是我真的挾持了淳于嫣，劉隗也不可能因?yàn)橐粋€故人之女舍棄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一個是家國，一個是私情，劉隗號稱劉閻王，孰輕孰重他能分不清？”

    “誰說讓你去劫持淳于嫣了？”王導(dǎo)輕輕地掃了一眼王悅。

    王悅一頓，“那你要我做什么？”

    王導(dǎo)平淡道：“我要你去替淳于嫣的父親伸冤。”

    王悅猛地皺起了眉，“給淳于伯伸冤？”

    我吃飽了撐的？

    “你只管去做，到底為何要這么做，你自己琢磨，你也該有點(diǎn)長進(jìn)了?！?/br>
    被嘲弄了的王悅輕輕抽了下眉毛，“好吧，可即便要申冤，我光靠嗓子吼也沒人信啊。”

    王導(dǎo)從案上撈起一封書文扔給了王悅，“我命人查了當(dāng)年淳于伯的幾個親信的去處，聽聞你這兩日與陳郡謝氏走得近，巧了，他那幾個親信正巧都在江州謝家人手底下做事，他們便是給淳于伯翻案的人證，至于證詞要如何編，這不用我親自教吧？”

    王悅拆開那封文書看了眼，果然是份名單。

    王導(dǎo)靜靜地打量著若有所思的王悅，低聲道：“行了，去吧，別耽誤了。”

    王悅走出房間時，王有容正在外頭候著，他將手插在袖子里頭，弓著背靠在柱子上，乍一眼瞧去有些憨厚，仔細(xì)看去，又有種說不上來的狡詐。

    “王有容?！蓖鯋偤傲怂宦?。

    王有容刷一下直起背，朝著王悅走過來。

    王悅看向他，“我這幾日服用五石散的事，沒人知道吧？”

    王有容一聽忙搖頭，“世子吩咐了不準(zhǔn)傳出去，除了藥房幾個管事的外沒人知道。”

    “成，你現(xiàn)在去趟太子府?！彼麖亩抵刑统鲆幻断蛔?，“把這東西交給他，他自然懂，入夜時你再去一趟，告訴他本世子想見他一面，約在城西，你直接說城西就成?！?/br>
    王有容多嘴問了一句，“為何不現(xiàn)在見？世子現(xiàn)在有事？”

    “不著急，這是七八個時辰是我留給他反思他狼心狗肺的，等他愧疚得差不多了，我夜里再去找他，王導(dǎo)從前教過我一件事，別在夜里一個人拿主意，容易犯錯誤，司馬紹這種人，咱們得和他玩點(diǎn)下作的手段?！蓖鯋偱牧讼峦跤腥莸募?，“現(xiàn)在給我安排車馬，我去趟謝家?！?/br>
    一個人坐在馬車內(nèi)，王悅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手，慢慢地揭開自己的袖子看了眼。

    手臂上有幾道不太清晰的刮痕，袖子往下卷，隱約可以瞧見血痕。

    王悅輕皺了下眉，放下了袖子。五石散并不是什么害人的東西，這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一種藥，正始年間，以何晏為首的一群名士開創(chuàng)了服散之風(fēng)，將服用五石散當(dāng)成是名士獨(dú)有的嗜好，短短數(shù)年間，五石散風(fēng)靡天下，無數(shù)魏晉權(quán)貴為之瘋狂。

    王悅打小就見家里的長輩服用五石散，放眼建康城，哪家的權(quán)貴沒碰過這東西？圖個樂子罷了，在王悅眼中，服散與喝酒沒什么差別，有人愛喝酒，有人愛服散，有人喜歡逛窯子睡女人，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但凡不過度，都出不了什么事。

    王悅見過后世之人對五石散的評價，覺得有失偏頗，晉朝權(quán)貴幾乎人人服用藥散，只要不是喪心病狂地吃，吃不死人，吃完上癮了，想戒掉也不像后世所描繪的那般難于登天，王導(dǎo)年輕時便服用過五石散，不也說戒就戒了。與后世之人想象中不同，魏晉士族其實(shí)清楚這五石散的毒性，說白了，他們不過是沒放在眼里罷了，這東西就是權(quán)力地位的象征，吃壞身體算什么？普通人想吃還吃不上呢！

    放在后人眼中，這想法挺不可思議的，但放在魏晉，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整件事中，王悅唯一沒想到的是，他的身體對五石散反應(yīng)會如此之大，相比較與普通人，他對五石散的反應(yīng)強(qiáng)烈太多了，這事怕是司馬紹都沒想到。他不過才服用了半個月，可身體的反應(yīng)就跟服用了十多年似的。

    常年服用五石散的人，體態(tài)纖細(xì)，面若敷粉，皮膚變薄，渾身乏力。

    王悅清晰地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最明顯的就是皮膚變薄，穿件衣服都能磨出血痕來。情況有些不大對頭，王悅目前沒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先穩(wěn)住司馬紹，等這事過去了，他再想辦法把五石散戒了。

    王悅還在思索，馬車停了下來，謝家到了。

    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王悅輕輕躍下馬車，一進(jìn)門問清謝景在水榭，他拔腿就走，小半個月沒見了，王悅心里有些癢，當(dāng)瞧見那道身影時，他的心里頭忽然更癢了。

    謝景坐在亭子里看書，淡青色的衣衫，垂地的青色發(fā)帶，還有那雙翻著書的手，王悅瞬間就轉(zhuǎn)不開眼了。

    “謝景！”他喊了一聲，傘都沒打直接跑了過去。

    這幾日正在倒春寒，天氣冷得像深冬，天上又下著雨。

    謝景抬頭看了眼，頓了下，下意識從一旁的案上拿起了披風(fēng)。在王悅興奮地在他面前蹲下時，他不著痕跡地將披風(fēng)裹在了王悅的身上，伸手摸上了他的臉，“你怎么過來了？”

    王悅盯著他的臉，忽然慢慢地笑起來，他用一只手撐著輪椅，另一只手捏住了謝景的下巴，他側(cè)著頭用力地吻了下去。

    謝景愣了下，放在披風(fēng)上的手微微一頓，隨即他輕輕笑了起來，抬起手摩挲著王悅的頭發(fā)，少年在他的手底下輕輕顫抖著，眼睛卻亮得出奇，兩人無聲地接吻。

    良久，王悅緩緩松開謝景，低著頭緊緊地盯著他，笑道：“說，這段日子想我沒？”他的指腹輕輕擦著謝景的下巴。

    “挺想的?！敝x景低聲道。

    王悅聞聲輕輕笑開了，“我也挺想你的?！?/br>
    謝景的眸子忽然就暗了下去，他沒說話，笑得很淡。在王悅撲上來抱住他的時候，他攬住了王悅，“怎么穿這么單薄出門？”他給王悅掖了下披風(fēng)。

    “誰知道外頭這么冷？”王悅摟著謝景的脖子，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可以把你弄到王家去嗎？”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

    “怎么弄？”

    “我給你端回去，或者綁回去，拿條鏈子栓我屋子里頭?！蓖鯋傆值溃按蝾^一回在謝家見著你，我就想這么干了！”他低頭認(rèn)真地看著謝景。

    謝景不覺失笑。

    王悅拍了下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些，在謝景的腳下席地而坐，“行，說正事，我今日找你，除了想同你上床外，還有件事。”

    謝景低頭看著他，“說來聽聽?！?/br>
    王悅似乎有些說不出口，擰著眉半天，終于緩緩道：“想跟你要幾個人?！?/br>
    謝景望著他，眼神忽然變了，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他伸出手輕輕觸上王悅脖頸上的細(xì)微擦傷，漫不經(jīng)心地低聲道：“繼續(xù)說。”

    王悅沒發(fā)現(xiàn)異樣，整理了一下思緒，盡量讓自己說得清楚些，“我這里有份江州官員的名單，你之前是江州府的長史，我看了眼，這名單上的許多人都在你手下當(dāng)幕僚，我想向你借這幾個人，等事情過去了，我再將人給你送回去，我保證不出岔子?！?/br>
    謝景聽著王悅的話，手輕輕地揭開王悅的領(lǐng)口，他看著王悅脖頸上的血痕，手指緩緩地摩挲過沾著絲血的衣領(lǐng)，沒說話。

    王悅見謝景沒說話，有些忐忑，他怕謝景又誤會自己在利用他，在腦海中謹(jǐn)慎地過了一遍要說的話，這才開口道：“公私弄得分明些，你將人借我用兩日，王家欠你個人情，以后我會還。”王悅也沒轍，不說清楚感覺自己在利用謝景，說清楚了，似乎又有些太過生分。

    謝景聽見了，卻仿佛無動于衷似的，他望著王悅的臉，一雙漆黑的眼有些晦暗不明，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道：“把名單給我?！?/br>
    王悅猛地松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謝景。

    謝景看著他的手，王悅掏東西時，他看見了王悅手腕上一閃而過的擦傷，他一個字都沒說，接過名單，垂眸掃了一眼，心里有了數(shù)。

    王悅開口道：“盡量快一些，我時間不夠?！?/br>
    謝景看了他一眼，也沒問王悅要這些人做什么，緩緩道：“今晚在這里留宿?！?/br>
    留宿？王悅聞聲一頓，他今晚還約了司馬紹見面，留宿在謝家，他這不是耍司馬紹嗎？王悅望著謝景，斟酌道：“今晚我在王家有些事，我沒法在這兒過夜，這樣成嗎？我明日再過來，留多久都成?！?/br>
    謝景望著他，沒說話。

    王悅看了謝景一會兒，終于察覺出謝景的眼神似乎較平時有些不一樣，他忙回想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沒發(fā)覺哪里有異樣，“謝景？你怎么了？”他笑了下，“在想什么呢？”

    “你服了多久了？”那聲音很冷淡。

    王悅猛地僵住了，渾身瞬間動彈不得，血像是被凍住了。

    謝景垂眸看著他，眼神說不上是什么意味。

    王悅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王悅也不知道自己怕些什么，下意識就開始略顯慌張地掩飾，“你在說什么？”

    謝景活了兩世，見過許多人在他眼前耍心眼，王悅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但王悅是唯一一個讓他不悅的，他抬手輕輕摸了下王悅的臉，感覺到王悅一瞬間的僵硬，他沒說話，眼中又暗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