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輩偷偷哭了，王悅聽見昏暗的燭光中傳來抽泣聲，也不知是誰，他掃了一眼，許多人坐在案前，沉默不語，一臉木然。

    人心惶惶。

    王悅抬頭看了眼最上座一直未曾開口的王導(dǎo)。

    王導(dǎo)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他拂衣起身，踏過一地的昏暗燭光，朝著外頭黑暗中走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凌晨的尚書臺。

    掃地的侍女打著哈欠，拎著水桶走出來，看清眼前的景象的一瞬間，她猛地嚇了一大跳，手中的水桶下意識脫手，水桶砰一聲落在地上，順著臺階往下骨碌地飛快滾去。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清水濺了一整個臺階，最終沿著石磚縫隙滾到了階下跪著的男人身邊，濡濕了他素色長衫的一角。

    天光未明，尚書臺階下跪滿了一眾素衣的朝官，昏昏沉沉的黑暗中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的王氏族人全都整整齊齊地跪在階下，筆直著腰，面無表情，面前疊著脫下的官服，官服上壓著官印。

    那侍女跑到階下抱著水桶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盯著最前頭的那中年男人驚駭?shù)脽o以復(fù)加。

    王敦反叛的消息像是一陣風(fēng)暴席卷了整個江東，十萬兵馬直撲建康而來，元帝震怒，命劉隗戴淵立即帶兵平叛，與此同時，大晉丞相王導(dǎo)率領(lǐng)王氏全族跪在尚書臺前，素衣請罪。

    武昌點將臺，將軍親自擊鼓，東風(fēng)中驚起戰(zhàn)鼓第一聲響。

    撲朔迷離了許久的局勢一夜之間明朗起來，迷霧散去，虎狼慢騰騰地露出了獠牙，鷹犬悄悄地睜開了雙眼。

    那個戰(zhàn)袍中卷著沙與血的王家男人腰間別著把秀氣的東海刀，他從荊州走來，不久之后，他當(dāng)著天下人的面，將這個漢人王朝虛弱而軟綿的皇權(quán)踏了個粉碎。

    而在此之前，王悅跪在尚書臺前，年輕的皇族太子從他面前走過，他慢慢地低下頭去，面色平靜。

    謝景收著消息其實要比王悅更早一些，他畢竟是在東南待過，得知王導(dǎo)率全族跪在尚書臺前請罪的時候，他并沒有多少詫異，但他放在案上的手還是下意識頓了下。

    王悅的身體怕是受不了。謝景頭一次有些后悔，王悅渾身上下全是傷，那天晚上應(yīng)該克制的。

    他的眸光沉了下去。

    元帝骨子是個怯懦的人，他擔(dān)不起事，在當(dāng)年過江的五位皇族宗親王爺中，瑯玡王家最終選中他，很重要一個原因便是元帝司馬睿是個膽怯的人，也正是因為司馬睿不是亂世之主的料，他瞻前顧后，果決不足，所以今日他絕不敢真的聽從劉隗等人的話趁機滅了瑯玡王家。

    若是所料不差，元帝面對王敦，憤怒過去后便是恐懼，他會為迅速為自己留一條退路，他會去找王導(dǎo)。王家人在尚書臺前跪不了多久，整件事情由始至終都在王導(dǎo)手里頭，從未失控過分毫。

    可一直到第三日的中午，王家人全部都還整整齊齊地跪在尚書臺下。

    謝景不知道王導(dǎo)在想什么，他坐在廊下看著小院，這兩日正是倒春寒，外頭池水凍得跟深冬似的，風(fēng)吹在臉上陣陣刺痛。

    “送封信去右仆射紀(jì)瞻府上?！彼K于開口道，聲音有些冷。

    御書房。

    元帝坐在案前看著那份檄文，氣得手不住發(fā)抖，“笑話！笑話！清君側(cè)？天大的笑話！”他把那份文書對著周顗摔了出去，“他列了劉隗十宗罪！你瞧瞧！僭毀忠良，擾亂朝政！忠良是誰？jian賊又是誰？”

    堂下立著的人是義興周氏的家主周顗，義興周氏是江東土著士族，在北方士族未曾渡江之前，義興周氏是江東四大士族之首。周顗作為士族領(lǐng)袖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與王導(dǎo)私交相當(dāng)不錯，他看著皇帝摔下來的那封檄文，低腰慢慢將它撿起來，撣去了灰塵。

    “周伯仁你也為王家來求情？”元帝笑著拍了下案上的一摞文書，“瞧瞧！好好睜大眼瞧瞧！全是求情的！缺你一個不缺！”

    周顗沉默不語，皇帝還在氣頭上，滿朝文武沒人敢來觸霉頭，只有他這么個老眼昏花的老頭犯了渾，可是他不來不行啊，周顗嘆了口氣，低下腰將散落在地的文書一本本撿起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聽見腳步聲響起來。

    “稟陛下，右仆射紀(jì)瞻紀(jì)大人求見?！?/br>
    元帝正怒不可遏，聞聲忽然一愣，“紀(jì)瞻？請他進(jìn)來?！?/br>
    周顗一聽這名字也有些愣，紀(jì)瞻？他回頭看去，白發(fā)的年邁重臣踏入了御書房，周顗乍一看去有些眼花，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他！

    南士冠冕紀(jì)瞻，曾經(jīng)的東吳士族領(lǐng)袖，這人已隱退朝堂不知多少年了！今日竟然出現(xiàn)在皇宮之中！

    周顗相當(dāng)震撼，他是江東人，對紀(jì)瞻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東吳四君子之一，當(dāng)年的“南金東箭”，江東何人不識君？最重要的是，此人在軍營中聲望極高，如今的江東名士大多沽名釣譽之流，紀(jì)瞻名聲不顯，低調(diào)為人，卻不知勝過他們多少。在老一輩東吳人的心中，紀(jì)瞻便是東吳之國器。

    “參加陛下?！蹦赀~的東吳老臣上前一步，微微笑著對著元帝拱手行禮。

    “免禮！”元帝忙對著宮人道，“快扶紀(jì)大人起來！”他也著實有些意外，當(dāng)年紀(jì)瞻告老辭官，他為了穩(wěn)定江東人心，親自上門懇求紀(jì)瞻留在朝堂，紀(jì)瞻便在朝中掛了個清閑的官職名頭，這些年因為年紀(jì)大了，紀(jì)瞻幾乎不曾踏出過府邸大門。

    “不知紀(jì)大人覲見是所為何事？”

    紀(jì)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啞著嗓子開口道：“陛下，老臣斗膽，今日來為丞相大人求句情?！?/br>
    話音剛落，不只是元帝，周顗也愣在了當(dāng)場。

    尚書臺外。

    王悅跪在地上，望著跪在最前頭的王導(dǎo)，手終于捏緊了。已經(jīng)三天過去了，他真怕王導(dǎo)的身體受不了。

    王家最多的是老臣，幾位叔伯全都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這樣一日日跪下去，每日只喝點湯湯水水吊著條命，這不是個辦法。王悅勸不動王導(dǎo)，他也沒法勸，這事不是王導(dǎo)能做主的，他們雖說是主動跪下請罪，但皇帝一日不松口，他們便只能跪到死。

    這兩日替他們求情的士族有許多，勸皇帝斬草除根的也不少，王家畢竟樹大招風(fēng)。

    王悅看著王導(dǎo)，忽然聽見身旁有人低低咳嗽了一聲，“世叔？”他忙伸手去扶王彬。

    “噓！沒事?！蓖醣蚴疽馔鯋倓e出聲，他壓了下咳嗽，低聲道：“我沒事?！?/br>
    王悅扶著王彬，他摸了下王彬的手，冰冷得都快僵硬了，他壓低聲音道：“世叔，我扶你去歇會兒，你不能再跪了！”

    “不要說了?！蓖醣驌u搖頭，扭過頭對著滿臉焦急的王悅無聲道：“長豫，聽話。”

    王悅一聽這四個字眼睛瞬間猩紅，王導(dǎo)從前對他嚴(yán)苛，他犯事了不敢回家，便偷偷去找好脾氣的王彬，王彬會替他收拾好爛攤子，還會親自領(lǐng)著他回王家，臨走前回回都要囑咐他聽話，這是王家脾氣最好的一位叔伯，平生不曾與人爭。

    王悅扶著他，手都開始發(fā)抖，他從來沒這么后悔過，他不知道他后悔些什么，他只是覺得后悔，悔得腸子發(fā)青，他發(fā)誓這滋味他真是畢生難忘。

    王悅替王彬一點點暖著手，他正低著頭，王彬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王悅猛地抬頭看去，司馬紹從階前步下，身后跟著溫嶠與庾亮，他與司馬紹兩人的目光對上了。

    司馬紹的腳步頓了下。

    王悅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司馬紹沒停留，別開了視線繼續(xù)往前走。

    王悅的手慢慢捏緊了，他沒說話，再次平靜地低下頭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傳來腳步聲，王悅看見了一截紫色衣擺，他頓了片刻，猛地抬頭看去。一旁跪著的王家人也注意到了。

    “參見太子殿下?！蓖醣蚵氏裙Ь吹亻_口，聲音里聽不出絲毫的虛弱。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聲音，王悅終于開口，“參見太子殿下。”

    王悅抬頭盯著面前這人的臉。

    司馬紹靜靜看著他，拂開衣擺低下身，尚未來得及開口說什么，他聽見極低的一句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像是特意壓著不讓周圍的王家人聽見，可他卻又聽得極為清晰。

    “求你?！?/br>
    王悅定定地看著他，這樣跪下去不是個辦法，他勸不動王導(dǎo)，只能押一把司馬紹，反正都已經(jīng)這樣了，管他什么丟臉不丟臉！

    司馬紹似乎沒聽見，垂眸淡漠地看了他許久。

    王悅的手慢慢攥緊了，他盯著司馬紹。

    “把諸位大人扶起來！”司馬紹回頭望著溫嶠與庾亮，“把所有太醫(yī)全召過來！”

    王悅猛地松了口氣，手卻沒能松開，司馬紹盯著他看，他沉默片刻，抿唇從地上慢慢爬起來。

    跪了太久了，王悅幾乎沒能從地上站起來，腿已經(jīng)徹底沒知覺了，起身的那一瞬間，骨頭突然鉆心的疼，幸而冬天的褲腿比較厚，否則膝蓋指不定已經(jīng)爛成什么樣子了。王悅正艱難地起身，司馬紹忽然伸出手抓著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

    王悅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下似乎想說些什么，下一刻，身旁傳來撲通一聲。

    “世叔！”王悅看著往前栽倒的王彬，猛地朝他撲過去，卻因為膝蓋一軟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壓根沒來得及理會，伸手便去扶一旁昏倒的王彬，“世叔！世叔！”

    “世儒！”

    司馬紹迅速低下身將昏倒的王彬扶了起來，這事絕不能鬧出人命，他伸手輕輕按了下王彬的脖頸，抬頭對著王悅道：“先進(jìn)屋?！?/br>
    入夜時分。

    尚書臺偏殿，王悅一個人坐在床頭守著睡著的王彬，王導(dǎo)與一眾王家叔伯剛起身不久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見，臨走前王導(dǎo)瞧他臉色嚇人，讓他留在屋子里陪著王彬，王悅答應(yīng)了下來。

    宮中一直沒消息傳出來，王悅在尚書臺有些心緒不寧，他也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辰睡過去的，跪了三天，他幾乎沒合過眼，閉上眼的瞬間便失去了意識。

    司馬紹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瞧見王悅坐在地上倚著床睡著，他一開始以為王悅是出事了，過去仔細(xì)看了才發(fā)現(xiàn)王悅是睡過去了。

    他蹲下盯著王悅的臉看了一會兒，大約是沒怎么瞧過王悅狼狽的樣子，他多看了幾眼，伸手將人撈了起來，怕吵著王彬，他撈著王悅?cè)チ烁舯诜块g，將人放在了床上。

    然后他低頭詫異地盯著睡得極沉的王悅，王悅警覺性一直很高，丁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醒過來，以前讀書時，他還因為這事嘲弄過王悅太怕死，今日竟然毫無知覺？

    他莫名又想起今日王悅跪在地上求自己的樣子，忽然覺得很沒意思，他走到一旁去點燈。

    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多了。

    司馬紹坐在床頭，穿著靴子的一只腳直接擱在了床上，這模樣瞧著極不端莊，和他平日里儒雅的模樣大相徑庭，他垂眸望著睡去的王悅，低聲緩緩道：“你若真有本事，今日本不該求我，王長豫，你竟然求我?！?/br>
    他坐在那兒忽然便想起些過去的事，視線一下子有些悠遠(yuǎn)。

    望著王悅不知多久，忽然，他偏了下頭，定定地看著王悅的脖頸。

    王悅的衣領(lǐng)不知何時往外扯了一截，昏暗的燭光下，司馬紹盯著他脖子上痕跡看了會兒，怎么看怎么覺得那東西像傷口。他頓了下，緩緩地伸出手去撥開王悅的衣領(lǐng)，稍稍撥開一些，他的手便與他的視線一齊頓住了。

    王悅的身上確實全是傷，司馬紹一下子就認(rèn)出這是什么痕跡了，他刷一下松開手，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盯著王悅的臉看。

    他迅速收回手，卻不小心撞著了王悅的膝蓋。

    王悅跪了三天，膝蓋都快跪爛了，傷口被狠狠敲了一下，他瞬間疼得從夢中驚醒過來，一睜開眼就看見司馬紹坐在他床頭不知是個什么表情，他不明所以地睜大了眼，“你瘋了！你打我干嘛？”

    司馬紹對著驚醒過來揉著膝蓋的王悅，眼睛仍是忍不住盯著他的脖頸看，那痕跡不太像是女人弄出來的，倒像是……一股極強烈的惡心涌上心頭，讓他幾乎有些想要嘔吐的沖動，他忽然起身退了一大步。

    王悅滿臉的莫名其妙，“你在干什么？”他順著司馬紹的視線低頭看了眼，忽然就意識到了什么，他抬手不著痕跡地收了下衣領(lǐng)，抬頭看著司馬紹的那副樣子，卻仍是忍不住簡單干脆地罵了一句，“有?。　彼皖^整理自己的衣領(lǐng)。

    真有病??！王悅不知道說什么好。

    司馬紹盯著王悅的臉看了許久，壓抑不住的惡心一陣陣涌上來。

    王悅的傷口很新，瞧上去是成片的，絕不止這么一點，王悅應(yīng)該渾身上下全是傷。司馬紹不是沒見過龍陽，宮廷中多的是有古怪癖好的人，宮規(guī)戒律下，越壓抑越極端，他們玩的花樣與門道，宮外的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見的世面絕對比王悅要多，可他是頭一次這么惡心。

    “我可以幫你殺了他?！?/br>
    王悅整理著衣領(lǐng)，聞聲一愣，他抬頭看向司馬紹，“殺誰？”

    第45章 太子

    王悅思來想去, 最終還是覺得, 司馬紹這個人是有病。

    他斜倚著床頭看著司馬紹，過了很久才琢磨出來這人是個什么意思，這人是以為他被人整了, 替他打抱不平。王悅有些想笑, 心道司馬紹你cao得這是哪門子閑心？

    若是十三四歲的王悅聽著司馬紹這句話, 保準(zhǔn)心花怒放。誰都別攔著, 今日我兄弟要給我出頭！我兄弟人慫，等我弄個幾百王家侍衛(wèi)保駕護(hù)航，我讓他玩命地出場風(fēng)頭, 當(dāng)一遭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