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謝景望著他。 王悅忽然就覺得,這年頭當大夫的人眼睛是真心毒。 平躺在榻上,他感覺到謝景手輕輕壓著自己的腹部,他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感覺到胃部的疼痛緩了緩。 謝景診過脈后,手一點點地揉著王悅的胃,“這幾個月藥喝多了,又灌了不少吃的,傷著胃了?!彼戳搜弁鯋偅斑@情況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疼了多久了?” 王悅有些漫不經(jīng)心,“沒幾天,我記不清了。”他這兩天胃確實不舒服,不過和吐血比起來算不上嚴重,他也沒留意。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手放在王悅的腰腹上沒移開。 王悅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你出去,我要見王有容?!?/br> 王悅似乎渾然不覺這是在人家的屋子里說“你出去”,他反正說什么都很是理直氣壯。 謝景抬眸望著他。 ……王有容進來的時候,王悅面上瞧不出一丁點的痛苦神色,他坐在那兒喝著熱茶,跟沒事兒人似的。 “世子?!?/br> 王悅坐在榻上捏著杯子,抬頭看著他,“去查查謝陳郡?!?/br> 王有容詫異地問道,“不是查過一遍了嗎?” 王悅看著他,“不夠,我要更詳細的。” 王有容震驚了!還要多詳細?他連謝陳郡他親爹有幾房小妾姓甚名誰生辰八字都扒出來了,還要多詳細?你說還要多詳細?你說! “我想看看和他有關(guān)的東西,最好是實物。”王悅低聲道:“我還是覺得……”他忽然沒繼續(xù)說下去。 王有容盯了王悅大半天,他確實不能理解王悅為什么單單就跟謝陳郡杠上了,和謝陳郡有關(guān)的東西?還得是實物?這意思是讓他把謝陳郡親爹的那幾房小妾背回來給王悅過過眼,是這個意思是吧? 王有容正要說話,王悅忽然開口了,“你去中書省查查,皇帝登基以來,江東這些年大興土木,你去把所有有關(guān)土木建筑方面的記錄整理出來查一遍,看看有沒有與他有關(guān)的,他之前一直在建康,之后在江州待了這么些年,你重點就查江州和建康兩地?!?/br> 王有容先是一愣,低頭算了算,過了片刻,他抬頭不解地問道:“為何要查這些?” 王悅低聲道:“讓你去你就去?!彼聪蛲跤腥?,“廢話這么多做什么?” 王有容頓住了,他舔了下嘴唇問道:“世子,你知道江東這些年一共興了多少土木嗎?” “多少?” 王有容似乎有些難過,他看著一臉好奇與不解的王悅,過了很久才開口道:“世子,不多!”他點點頭,咬咬牙,“嗯,不多!世子,我馬上去給你查?!?/br> 王悅點點頭,“那就好。”他對著王有容笑了下,低聲問道:“那要不,你閑著也是閑著,你現(xiàn)在就去?” 王有容在王悅期待的目光下,神色復(fù)雜欲言又止,最終他用力地點點頭,“行,我去!” 目送著王有容離開,王悅這才慢慢地斂了笑意,他彎下腰抬手用力地揉了下腹部,低著頭慢慢地皺了下眉。屋子里靜悄悄的,王悅慢慢地翻身上了榻,找了個舒服的角度窩著,一點點用力地慢慢揉著自己的胃。 他看著有些清冷的屋子,忽然覺得心底發(fā)冷,如果謝陳郡真的是謝景,這么些年,他一個人,又是個殘廢,他是怎么過來的? 王悅捂著胃,閉著眼大半天最后竟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沒那么疼了,他貼著個什么東西睡了過去。 第39章 刺客 王悅帶著群親衛(wèi)一連在謝家無所事事地待了許多天,在此期間他大搖大擺地把謝家逛了個遍,弄得謝家上下人心惶惶的,謝陳郡倒是相當沉得住氣,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無論他做什么都慣著他,王悅覺得這位謝家大公子,確實挺能忍的,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收著書信的時候,王悅正坐在謝家堂前喝著謝家大公子沏的茶。 他抖開書信看了會兒,面上不動聲色,慢慢地又給疊好了,他回頭看向一旁永遠在看書的謝家大公子,笑道:“謝大公子,看書呢?” 謝景望了他一眼,沒說話。 王悅笑道:“尚書臺出了點事,我恐怕得走一趟,午膳便不留謝大公子這兒吃了?!彼餍淦鹕恚樖纸o謝景沏了杯茶放在了他手邊,“少看會兒書?!?/br> 他接著道:“書呆子多沒意思?!?/br> 謝景望著自以為風趣的王悅,大約是無語了,倒也沒反駁什么。 王悅自己笑了起來,緩緩看向立在一旁的王有容。 王有容立刻暗暗甩了個眼神給堂下立著的王家侍衛(wèi)。 愣著做什么?笑啊! 于是謝家大堂前一下子其樂融融起來,王悅終于滿意了。他轉(zhuǎn)過身,負手慢慢地往堂下走,臉上的笑意漸漸斂了。 王悅出了門,直接便往信上的地方走,天色陰沉的厲害,似乎要下雨。 湖心亭坐了個男人,一身淡青色衣裳,端得是儒雅無雙。 男人聽見腳步聲回頭望去,一身烈烈朱衣的世家年輕公子負手朝他走來,眉宇間是頗為熟悉的玩世不恭。 王悅在他面前坐下了,看了眼案前的酒壺與杯盞,忽然笑了下,“庾大公子興致不錯?!彼宦劻宋兜?,低聲道:“酒也不錯?!?/br> “難得我這里還有你能瞧得上的東西。”庾亮打量了一會兒王悅,“氣色不錯,傷好些了?” “快好全了。”他笑著看了眼庾亮,低聲道:“誰讓本世子命硬?!?/br> 庾亮聽出王悅話中的譏諷,臉色卻沒什么變化,王悅心直口快,什么都敢說,這點他讀書時便領(lǐng)教過了。王家世子打小就這性子,被眾星拱月給慣出來的。 王悅瞧著對面的庾亮,他其實知道庾亮今日來找他是想說什么,這位如今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皇親國戚,他的親meimei是當朝太子妃,他的妹夫是當朝太子,他的父親是正炙手可熱的朝中重臣,一家子人全是鐵板釘釘?shù)奶?、黨。這位來找自己,只有一件事。 王悅通俗易懂地把這種行為歸納為:為太子伸冤。 “想和我談?wù)勆匣匚乙寡缬龃痰氖??”王悅望著他,淡漠道:“我人也到了,說吧!” 庾亮挺喜歡王悅這直截了當?shù)男宰?,和王悅這種人打交道,不累。他開口道:“你醒來后澄清了太子行刺一事的傳言?!?/br> 王悅:“是啊?!?/br> 庾亮問道:“你覺得此事是太子所為?” “誰知道呢?”王悅笑了笑,“刺客都死了,我問誰去?” 庾亮瞧著漫不經(jīng)心玩著杯子的王悅,“你既然覺得此事是太子所為,那你為何替太子澄清,依著你的性子,不得活活咬死太子殿下才算出口惡氣?” 王悅聽笑了,“你當我是狗呢?我還咬死司馬紹?這說出去多丟我身份?!彼麑χ琢恋吐暤溃骸皩嵲捀阏f吧,我澄清此事全然是為了庾家大公子你?!?/br> “是嗎?”庾亮裝出詫異的樣子,“此事作何解?” “說句心底話,我這些年啊,對庾家大公子那meimei,就是太子妃,多年來確實余情未了,我要是真像你說的把司馬紹給咬死了,你那可憐的meimei可就成了寡婦,你那可憐的小外甥,兩三歲便沒了父王,到時候庾家大公子你這多年來的盤算,那真是付諸東流水。你我同窗這么些年,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我著實是下不去這毒手。” 庾亮眉頭極輕地抽了下,“那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 “這倒不必了?!蓖鯋傂α讼拢氨臼雷幼鲞@些,又不是為了一句謝,本世子心胸寬廣,不圖這些。” “心胸寬廣?”庾亮望著王悅,終于笑了起來,“成吧!話說回來,你就真不覺得當日之事有蹊蹺?” “有啊?!蓖鯋傸c點頭,“我沒想到我竟然沒死,你們也覺得蹊蹺吧?” 庾亮淡然道:“王長豫,若是太子真想殺你,何必當著這么多人動手?他私下喊你出去便是,再說了,他殺你有何好處?如今王家與皇帝正僵持著,他殺了你,皇族理虧,傳出去徒添麻煩?!?/br> 王悅似乎琢磨了一會兒,他開口道:“你說的是有幾分道理,不過我倒是想先問你幾件事。” “世子請?!扁琢烈荒橂S意。 “祖逖死前,皇帝強行征發(fā)了一批江左流民,派劉隗刁協(xié)鎮(zhèn)守東南,鋒芒直指荊州,誰都知道我伯父鎮(zhèn)守荊揚,皇帝這是個什么意思?皇帝這時候倒不怕流言傳遍江東,被人說不仁不義了?” “兩者不能相提并論,祖老將軍病重,陛下派兵不過是鞏固長江邊防。至于荊州為何殺氣重,那便要問你伯父了?!?/br> “殺氣太重?讓你去東南和胡人互砍個幾十年,你給我溫柔賢惠一個看看?”王悅頗為無語,“狡兔未死,皇帝已經(jīng)商量著架鍋生火殺走狗了?” 庾亮:“這話說得有些放肆了?!?/br> 王悅無所謂道:“那你去太子跟前告我啊!” 庾亮看著一臉無賴的王悅,很是佩服,“不敢,怕你打我?!?/br> 王悅聞聲笑了起來。 “你還是覺得太子當眾殺你是為了激王敦?”庾亮好整以暇地問了一句。 王悅頗為從容,換了姿勢盤腿坐著,給自己倒了杯水,“這主意不錯,你不覺得?我伯父無子,我父親膝下不過兩個兒子,王家子弟雖多,但嫡系確實沒什么人,我若死了,王家要動蕩好一陣子。我伯父和我父親不大一樣,他脾氣不大好,受不了挑撥,他若是真的起兵,王家從此便是叛臣,皇族興兵鎮(zhèn)壓,名正言順,到時候誰都不會再記得夜宴行刺一事。” 王悅望著庾亮低聲道:“這一步真險,富貴要往險中求,這還是我同他說的,我從前總覺得他心腸太軟膽子又小?!?/br> 庾亮看了王悅許久,知道這事沒法談了,他輕嘆了口氣,“既然你覺得他不義,為何最終又要幫他掩飾?” “因為本世子是個好人??!本世子高風亮節(jié)?!蓖鯋傂α讼?,“知道那日夜宴我為何在嗎?我收著點消息,說他可能有些麻煩,我便去了?!彼鋈粔旱吐曇舻溃骸斑@事你記得回去和司馬紹多提幾遍?!?/br> “沒人傳出這種消息?!扁琢镣?,“當日夜宴,太子絕沒有傳出這樣的消息?!?/br> “沒事?!蓖鯋偺ь^對著庾亮笑,“這些不重要。” 庾亮看了會兒一副豁達大方模樣的王悅,“我知道有些話說出來確實是晚了,然而我仍是想同你說一句,你受傷后,太子的焦慮我們做臣子的看在眼里,他這些年雖然與你有如陌路,但心底還是記掛你的?!?/br> “我信。”王悅笑了下,“養(yǎng)條狗養(yǎng)上十多年都有感情了,我總比狗要強一些吧?” 庾亮想說“不一定”,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他望著王悅,忽然道:“王長豫,你有沒有想過,太子是個仁義的人,他若是當皇帝,你必然為他死而后已,于情于理,他都會留著你,你對他有用?!?/br> 王悅看著庾亮,神色有些了變化。 庾亮低聲道:“你若是活著,瑯玡王家終究是你的,瑯玡王家終將會為他所用,于太子而言,你活著遠遠比你死了要有用,他為何要殺了你?若只是為了激怒王敦,那你死的未免太不值?!?/br> 王悅聽完真的是頓了很久,他望著一臉云淡風輕的庾亮,點點頭,“有道理,我缺心眼這件事果然你們都知道,留著我,我肯定感恩戴德替他賣命,王家到時候就是他的,你說的有道理?!蓖鯋偢杏X自己這些年真是活成了笑話。 難怪庾氏后來會在這人手里頭成為江東四大姓之一,未來的國舅爺說話就是不一樣。 庾亮看著王悅低著頭笑起來,心底也有些悵然,皇帝近年來打壓士族,瑯玡王家首當其沖,他自己也是江東士族,說句實話,他并不想看到王家覆滅,江東士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瑯玡王氏若是倒了,士族必然元氣大傷,這不是他所樂見的,但放任瑯玡王家在江東繼續(xù)一手遮天也不成,王氏一家獨大,其他士族將永無出頭之日。 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立場,他只能是個和稀泥的,王悅可以與司馬紹不和,但無論如何兩人不能翻臉,否則事情就會相當棘手。 他望著王悅道:“此事說不準是有人暗中挑撥,你也說了,刺客死了,你如何就能肯定不是有人栽贓陷害?” 王悅慢慢轉(zhuǎn)著手里頭的杯子,輕輕笑了起來,他低聲道:“庾大公子,你說的都對,不過,你知道嗎?我后來去看過了那刺客的尸體。” 庾亮的捏著酒杯的手忽然頓住了。 “那女刺客被人換了?!蓖鯋偼p笑道:“本世子認識那個女刺客,長得不錯,那庾大公子你覺得她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 庾亮終于正色看了眼王悅。 王悅笑開了,“庾大公子,我多記仇你不是不知道,那刺客燒成灰我都能認出來,沒了頭算什么?”說完這一句,他笑笑,起身往外走。 事到如今,言盡于此。 庾亮坐在原地看著王悅遠去的背影,有些震撼。那刺客竟然沒有死? 王悅一路直接往外走,出了湖心亭,臉上的笑意斂了。一旁候著的王有容忙走上前來殷勤地噓寒問暖,王悅看了他一眼,忽然低聲道:“王有容,你以前在王家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