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景瓏站在此處，就是一個明確的訊號。

    于是青雄沒有再等候，也沒有逼鴻俊表態(tài)，他知道自己若不開口，這場面定會陷入無解的沉默中。他于是轉(zhuǎn)身，朝眾妖道：“即日起，各族在圣地中劃區(qū)而治，區(qū)域自建，以曜金宮為中樞?！?/br>
    妖王麾下的各族妖怪們紛紛躬身，便退了出去，許多妖怪鴻俊甚至有印象，乃是與安祿山對抗時見過的，想必都被四名妖王招降了。接著，四名妖王留在殿中，似乎亦在等鴻俊吩咐。

    鴻俊看了他們一眼，說：“先這樣吧。”

    于是妖王們也退了出去，留下鴻俊與驅(qū)魔師們，換作旁人，這次登基定辦得轟轟烈烈，但青雄竟是就這么臨時通知鴻俊，且妖族也并無太多繁文縟節(jié)，只接受了四族的效忠后便各行其事，前去建設(shè)家園。

    外頭還傳來了歡呼雀躍的聲音，像是玉藻云在宣布什么，得到了屬下妖怪的一致?lián)碜o，玉藻云向來我行我素，麾下走獸也至為隨意，聽到這聲音時，鴻俊緊張的心情便舒緩了些。

    “爹！”陳奉上來，朝李景瓏與鴻俊喊道，一時也不知在喊誰，說，“可以帶我去和老虎玩嗎？”

    “現(xiàn)在不行?！崩罹碍嚧鸬溃按龝?，你娘心潮起伏太厲害了，讓他冷靜冷靜?！?/br>
    鴻俊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緊張感終于蕩然無存，裘永思朝李景瓏使了個眼色，李景瓏知道他有話相商，便動身出去，朝鴻俊道：“待會兒出來找我們?！?/br>
    鴻俊點點頭，拍了拍扶手，示意陳奉過來，陳奉便到王座上去，讓鴻俊抱著。鴻俊長這么大，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坐在曜金宮的王座上，懷里抱著陳奉，兩人朝外望去，滿是梧桐樹，空空落落的，仿佛透過當初重明的雙眼，看見了他所看到的景象。

    雛鳳跳進殿里，陳奉“呀”地說了一聲，那一刻，鴻俊幾乎以為它會朝著自己過來，但雛鳳只是四處看看，又展翅撲簌簌地飛了出去。

    陳奉掙扎著下來，跑出殿外，追著那小鳳凰去了，恰好就在此刻，青雄與他擦身而過，進了殿內(nèi)。

    鴻俊抬眼望向青雄，目中仍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當年你小的時候，就像他這樣?！鼻嘈垭S口說道，“一刻也坐不住。”

    鴻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青雄，他突然感覺到，青雄仍是愛他的，就像重明一樣。否則今天他大可在妖族面前替自己開口，當面排擠一眾驅(qū)魔師。無論如何，他承認鴻俊的地位，甚至沒有直接坐到王座上的舉動，而這種承認，相當于為鴻俊成功地立威。

    這時青雄緩緩走上，轉(zhuǎn)身坐在鴻俊身側(cè)那金翅大鵬鳥的王座上。

    “更久以前的當年，你爹與大哥都在?！鼻嘈圩潞笊陨怨?，十指抵著，望向殿外，又說，“我們仨偶爾就會這么坐著，接受他們的朝拜?！?/br>
    “剛剛為什么不上來？”鴻俊說。

    青雄一笑道：“這將是你的妖族，也將是你的神州，我一個老頭子上來湊什么熱鬧？”

    鴻俊低聲道：“我不像你們會活這么久?！?/br>
    “幾十年足夠做許多事了?！鼻嘈鄢錾竦卣f，“關(guān)鍵只看你想不想做?！?/br>
    鴻俊沉默片刻，最后說：“青雄，你來當妖王罷，我當不了。我連他們是誰也不認識，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帶領(lǐng)他們。我覺得妖族在我統(tǒng)治下，不會過得比以前更好的，我也沒有這個志向?！?/br>
    “重明選擇了你?！鼻嘈鄣溃昂?、鬼王也認可你?！?/br>
    “你呢？”鴻俊說。

    青雄沒有回答。

    鴻俊突然又說：“對你來說，是實現(xiàn)妖族復(fù)興大計重要，還是我更重要？”

    這次青雄沒有遲疑，直截了當?shù)卣f：“當然是你。”

    鴻俊轉(zhuǎn)頭望向青雄，青雄卻沒有看他，只是出神地望向殿外。

    “鴻俊。”青雄說，“我不會在這兒待太久?！?/br>
    鴻俊：“……”

    青雄答道：“三百五十年后，我將轉(zhuǎn)世為人?！?/br>
    鴻俊松了口氣，說：“還有三百多年呢。”

    青雄悠然說：“身為金翅大鵬鳥，卻轉(zhuǎn)世為人，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br>
    鴻俊低聲道：“是劫數(shù)嗎？”

    青雄雙眼中，現(xiàn)出一絲迷茫，末了道：“對我而言，也許是，興許就是我妄想驅(qū)逐人族，讓妖族重入主神州的回報?！?/br>
    鴻?。骸澳惚緛砭筒槐剡@么做……”

    “你知道什么？”青雄突然轉(zhuǎn)頭，望向鴻俊。

    鴻俊聲音戛然而止，青雄又說：“你甚至不曾看遍這世間，只去了幾個地方。你不知道妖族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你只是喜歡與你的人類同伴，天天在一處，混跡紅塵！”

    鴻俊：“……”

    “這紅塵是你所喜歡的紅塵。”青雄說，“只因為你是曜金宮之子，是孔宣的兒子，有多少人前赴后繼，為你鋪著路。你是否想過妖族的未來？”

    鴻俊驀然想起，青雄從前總是不在曜金宮的，每年只會短暫地上來看他幾次，那些時候，他在什么地方？

    “不在曜金宮的時日，你去了哪里？”鴻俊問。

    “我在想辦法?！鼻嘈壅f，“讓黑暗里的妖族，回到陽光下來?！?/br>
    鴻俊突然說：“重明既然選擇了我，一定有他的理由。”

    青雄沉吟片刻，最后說：“鬼王也是這么說的。”

    鴻俊靜靜看著青雄，青雄道：“重明是真的喜歡你，也許這只是因為他喜歡你而已。不過你的善良，也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鴻俊知道今天若再不將話說開，自己從今往后，也許再不能與青雄像這樣坐著說話了。

    “方才我就在想?！兵櫩〕聊?，而后說，“有兩條路，一，妖王的位置給你。你來帶領(lǐng)他們。但從今往后，也許我就只是一名驅(qū)魔師，我們最后也將不得不走到刀兵相見的那一步?！?/br>
    青雄面上不現(xiàn)喜怒。

    “二，讓我坐在這兒，就聽我的?！兵櫩≌f，“我不會和人族開戰(zhàn)，至少在我活著的這些年里，妖族不會與人族互相殺戮。”

    “李景瓏教你的？”青雄問。

    鴻俊搖了搖頭，說：“我的主見?！?/br>
    “讓你進紅塵去歷練，現(xiàn)在想來，卻是我的失誤。”青雄嘆了口氣道。

    “咱們和人族，就沒有共處的機會么？”鴻俊低聲道，“一切都和從前不再一樣，青雄。”

    “沒有。”青雄說。

    鴻俊有時候竟不明白青雄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固執(zhí)。

    第196章 風波西起

    “大敵當前，還未被完全消滅?！兵櫩〉吐暤? “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危險還在, 青雄，人類的身體雖然弱小，生平不過百年, 但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們?nèi)W習?！?/br>
    青雄直視鴻俊雙目, 彼此沉默良久, 他似乎有什么話想朝鴻俊說, 最后卻終究忍住了。

    “說得是。”青雄淡淡道，“我們也需要從人類身上學習。”

    青雄的目光越過鴻俊, 落在他身后不知何時進殿的李景瓏身上, 鴻俊驀然轉(zhuǎn)頭, 只見李景瓏沉默站著。

    “先這樣罷?！鼻嘈鄢烈髌?，想了想, 而后道, “共同的敵人?！?/br>
    鴻俊見李景瓏臉色似乎不太對，隨他轉(zhuǎn)身離開, 李景瓏始終一語不發(fā), 鴻俊則心中百感交集，有些話不知是否該與伙伴們說, 青雄想要的，遠遠不止人類所能給的。

    “怎么了？”李景瓏反而問道。

    鴻俊搖搖頭，李景瓏說：“有些事兒，得大伙一起商量?！?/br>
    鴻俊心中忐忑, 知道有些話越早說開越好，正思忖怎么朝伙伴們解釋時，李景瓏將他帶到朝云沉睡的地方：一條蛇用身體卷著鯉魚妖，周遭驅(qū)魔師們搭了個臨時營地，并未有搬進曜金宮住下的打算。

    鴻俊常說“請你們來我家玩”，看伙伴們就在圣地山腹內(nèi)這么住著，當即有點尷尬，說：“要么搬到里頭去……你們怎么了？”

    在場眾人俱臉色凝重，尤其是裘永思。

    “阿泰那邊出了點事兒。”裘永思道，“大伙兒正在商議對策?！?/br>
    鴻俊驀然一震，當即忘了自己的事。臨別之前，裘永思與阿泰、阿史那瓊使用法寶“血琊”定下了聯(lián)絡(luò)方式，這是一種奇特的昆蟲，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可通過法術(shù)來進行互相通話，曾經(jīng)李景瓏帶領(lǐng)他們在長安作戰(zhàn)時，使用的就是它。但阿泰離開中原區(qū)域太遠，一路西進時，血琊蟲便無法再通話。

    饒是如此，這神奇法寶中乃是雌雄多對，它們有著遙遠的聯(lián)系，只要阿泰將它攜帶在身邊，并持續(xù)朝雌蟲體內(nèi)注入法力，雄蟲便會有反應(yīng)。而就在剛剛，裘永思打開匣子時，發(fā)現(xiàn)雄蟲焦躁地四處攀爬，幾次欲脫離匣子飛走，背上也出現(xiàn)了奇特的花紋。

    “這意味著他們有危險了?！濒糜浪汲娙私忉尩?，“雌雄血琊都需要持續(xù)的法力喂養(yǎng)，一方一旦長久未得法力，就會餓死，另一方感覺到危險，哪怕距離再遠，也會想方設(shè)法地去喂它。”

    臨別前裘永思特地朝阿泰提醒過，驅(qū)魔師們平日里雖然總是吊兒郎當，但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卻是從來不含糊，自然也不會出現(xiàn)忘記喂養(yǎng)或是匣子遺失的意外。唯一的解釋就是：阿泰與阿史那瓊有一段時間沒接觸到法寶了。

    “路線早就提前商量過。”李景瓏在西北大地圖上標記出他們的行程，離開陽關(guān)后沿途打過點，皺眉道，“失去聯(lián)系的地方，應(yīng)當是在這一帶?！彼又怨P圈出了咸海與怛邏斯一帶。

    “走這么快？”陸許喃喃道。

    “輕車熟路。”李景瓏說，“我只給他們留了兩個月時間。”他說著望向鴻俊，解釋道：“能不能讓你麾下的禽族，提前去探下風聲？”

    鴻俊正要找青雄時，裘永思卻道：“等等，議定再動不遲?！?/br>
    看這情況，只得動身跑一趟了，而且說不定還得星夜兼程，顛簸趕路。鴻俊未抵達前，李景瓏與莫日根意見不一的焦點主要在于：要不要通知特蘭朵。以及要不要讓鴻俊隨行。

    “我當然得一起去！”鴻俊說。

    陸許道：“我說吧，他不會留下的。”

    “你剛即任妖王。”裘永思道，“不宜就此離開?！?/br>
    李景瓏意味深長地看著鴻俊，伙伴們似乎有著奇特的默契，鴻俊心念電轉(zhuǎn)，知道驅(qū)魔師們都是人精，一個比一個聰明，多半已經(jīng)感覺到了青雄與自己的分歧。鴻俊留下，也許有助于穩(wěn)定妖族，不會出現(xiàn)意外。但哪怕他每天待在圣地里，哪兒也不去，青雄想背著他做點什么，鴻俊也是全無辦法。

    最后李景瓏朝莫日根說：“還是大伙兒一起吧，互相照應(yīng)?！?/br>
    眾人便點頭，裘永思問：“告訴弟妹么？”

    特蘭朵曾經(jīng)的家中，乃是吐谷渾與怛邏斯的大商人，商路朝西延展，翰國蘭等胡商則主做天朝生意，與特蘭朵先打個招呼，說不定對前去尋人有幫助。但以特蘭朵的脾氣，說不定要自己動身跟著，恐怕還將有危險。

    “必須告訴她?！?/br>
    這話又是鴻俊在堅持，李景瓏只得道：“那么，明早大伙兒回渝州城去，分頭準備?！?/br>
    鴻俊道：“我去安排，今晚就動身?！?/br>
    當夜，鴻俊召集四名妖王，交代了情況，青雄便聽憑鴻俊的，點了幾只隼，讓它們以最快的速度，沿著安西都護府前去偵查。戰(zhàn)死尸鬼王沉吟片刻，而后道：“咸海一帶，素來也有妖族盤踞，說不定可以朝他們求助?！?/br>
    中原神州一地，妖王管轄的范圍通常只到陽關(guān)，這是歷朝歷代形成的規(guī)矩，西出陽關(guān)不僅無故人，也無故妖。沿安西都護府往西，乃是大片的沙土地。直到延伸往西南，泛濫平原增多，才再有人煙，越過高原后，直至阿泰的故鄉(xiāng)波斯，歷史上被色目人稱作小亞細亞。

    以鬼王過去的記憶，那一帶妖族血統(tǒng)較為混雜，既有更西面的妖族后裔，亦有東方妖怪幾經(jīng)遷徙，在咸海、怛邏斯等地定居。

    “你可以去找一位名喚‘旱魃’的前輩?！惫硗踅唤o鴻俊一枚血紅色的勾玉，解釋道，“那是一位美男子，如果他還在那里的話。”

    青雄：“美男子？”

    “喲?！庇裨逶茟岩傻乜粗硗?。

    鬼王：“……”

    鴻俊：“？”

    鴻俊將鬼王的話大致記下，圣地仍需重建，四大妖王便不再隨行，且這是驅(qū)魔司之事，李景瓏不大希望延請外援。議定后鴻俊便朝眾人告別，預(yù)備今夜就出發(fā)回渝州。剛轉(zhuǎn)身時，鴻俊突然也覺得有點奇怪——“美男子”這三個字不奇怪，從玉藻云口中說出來也不奇怪，只有從鬼王口中說出，倒是非常奇怪的。鬼王平日里一板一眼，極少使用這種稱謂，哪怕談到孔宣時，他也不說“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