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本善還是本惡，這是自打神州有人以來，諸子百家吵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未有定論的重大問題，戰(zhàn)國時大爭之世中的法、儒之爭正源于此。換句話說，若無強(qiáng)有力的手段來約束驅(qū)魔司，十年百年，乃至千年萬年過去，終有一天這群不同于凡人的驅(qū)魔師，將把整個世界拖入深淵。無論李隆基還是李亨，都不止一次地提到過這個問題，在今日之前，李景瓏甚至無法說服自己。

    但就在安史之亂中，心燈失而復(fù)得的整個過程里，李景瓏窺見了第三種可能，雖然這可能仍需驗(yàn)證。即：心燈的繼承者，能否矢志不移地守護(hù)人間？

    “為何？”李亨冷漠道。

    “神性?！崩罹碍嚧鸬?，“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物我本同?！?/br>
    這已觸及到道家玄而又玄的命題，然李唐奉老子之道立國，皮毛之意李亨大致是懂的。李景瓏沉吟片刻，而后轉(zhuǎn)頭注視李亨：“心燈乃是神明所授，內(nèi)有神性，獲傳承者，將以普度眾生為己任?！?/br>
    “哪怕心存惡念之人，得到心燈后也會大徹大悟，立地成佛？”李亨說，“簡直匪夷所思?！?/br>
    “心燈能壓制私欲不錯?！崩罹碍囌f，“但在擇主之時，也不一定便界定了某個傳人不可更改，否則為何多年前消失于陳家血脈之中？”

    李亨詳細(xì)看過李景瓏整理出的報告，知道心燈原本在陳家中一脈相傳，但就在某一代里突然斷絕，且消失無蹤。

    “其三呢？”李亨又問。

    “第三道規(guī)矩，”李景瓏道，“中原九州，須得設(shè)立驅(qū)魔司分部，令驅(qū)魔司成為一個實(shí)際的、確立的部門，驅(qū)魔師須隱于民間，不可招搖。”

    “驅(qū)魔司長史須得甄選合適之人，并加以培養(yǎng)，興許在未來，他們是花匠雜役，販夫走卒?！崩罹碍嚨溃鞍挡孛耖g以監(jiān)視為患妖邪，以免安史之亂動蕩再現(xiàn)。除此之外，不參與任何國家事務(wù)?！?/br>
    李亨道：“瞞不住，民間眾說紛紜，驅(qū)魔師一旦出手收妖，定將被人所知。”

    “有一藥喚‘離魂花粉’?！崩罹碍囌f，“加以栽培后可讓人短暫忘卻前事，可供驅(qū)魔司所用?！?/br>
    “若心燈持有者遭謀害，無法統(tǒng)御全司又如何？”李亨沉聲道。

    “不動明王代為監(jiān)督?！崩罹碍囉值?，“智慧劍持有人，繼承不動明王真力，督查妖族與驅(qū)魔司雙方，以防一切可能的動亂?！?/br>
    李景瓏雖率領(lǐng)部下在外，每一次的結(jié)案報告卻從未漏掉，心燈、不動明王真力等作為最高機(jī)密，呈予李亨與李隆基，整個過程李亨自然清楚。

    把該說的說完之后，李景瓏便沉默不語，將時間留給李亨，他知道李亨必然接受，除此之外別無選擇。秋空長闊，綴著大朵浮云，李亨仰頭眺望天際，思索良久，直至落日西斜。最終長嘆一聲，答道：“還有一個條件?！?/br>
    李景瓏點(diǎn)頭，李亨便道：“封地不是不能，劃歸你名下。”

    李景瓏欣然道：“三峽可以。”

    “便封你為蜀侯?！崩詈嗟?，“以彰你力戰(zhàn)安祿山之功?！?/br>
    李景瓏忙躬身謝賞，李亨又道：“但這是父皇封的，作為我繼位前父皇的最后一道諭旨宣示。”

    李景瓏知道李亨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擔(dān)這干系，便道：“臣遵旨?！?/br>
    日暮時李景瓏快步出了錦宮，長吁一口氣，掌中滿是汗水，總算沒有辜負(fù)鴻俊的期望。回往落腳地，見鴻俊正在廳內(nèi)打磨失而復(fù)得的那扳指，抬頭笑道：“回來啦？”

    “回來了。”李景瓏笑著坐下，將鴻俊摟在懷中，這天仿佛就像他們無數(shù)尋常的一天，李景瓏所埋下的一顆種子尚在神州的土壤之中沉睡，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真正地生根發(fā)芽，但隨著時間過去，驅(qū)魔司將開枝散葉，成為守護(hù)這片大地的參天巨樹。

    夜中眾人紛紛回轉(zhuǎn)，阿泰則帶來了關(guān)于大日金輪的消息，李景瓏聽聞后一震。阿泰說：“當(dāng)年我猜就留在了我父王的手上?！?/br>
    伊思艾死于大食黑衣軍之手，大日金輪流落民間，又要如何去尋找？特蘭朵攤開大食在小亞細(xì)亞的地圖，阿泰朝眾人解釋道：“郭子儀告訴我們大日金輪下落后，我與瓊商量的結(jié)果是，這件寶物要么在泰西封，要么被帶到了巴格達(dá)。父王臨死時遵祆教教誨，得以火葬，遺物被大食收走?！?/br>
    “太危險了?！崩罹碍嚢櫭嫉溃澳銈冐硪律砘氐奖粩耻娬碱I(lǐng)的故國？”

    阿史那瓊答道：“我就是從那兒出來的，輕隨簡從，找到大日金輪后便盡快脫身?！?/br>
    阿泰亮出神火戒，說：“本教在巴格達(dá)仍有信眾，如今已得神火戒，可召集教眾，不至于有性命之危?！?/br>
    莫日根征求地看著李景瓏，說：“不能讓他們孤身前往?！?/br>
    莫日根的意思是大伙兒一起去，但李景瓏始終皺眉，陸許道：“一群外邦人，出現(xiàn)在巴格達(dá)，人生地不熟的，只會拖累他們罷?！?/br>
    李景瓏擔(dān)心的也正是這點(diǎn)，驅(qū)魔司若一同行動，反而目標(biāo)更明顯，阿泰與阿史那瓊還得分心來照顧自己。阿泰說：“我倆今天就出發(fā)，不帶特蘭朵?！?/br>
    李景瓏最后采取了一個折衷的方案：“等你們一百二十天，屆時如果不能在此地碰頭，便默認(rèn)你倆遭了危險，驅(qū)魔司必須全部出動營救?！?/br>
    阿泰還要堅持，最后在特蘭朵的眼神下不得不點(diǎn)頭接受。眾人隨之舉杯，為阿泰與阿史那瓊餞行，特蘭朵最終決定留在成都，就不去送人頭了。席間李景瓏提及與李亨相談之事，妖族建國之事總算定下來了。鴻俊沒想到解決得這么快，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我還沒準(zhǔn)備好！”鴻俊說，“這……太快了。”

    裘永思卻不禁拍案叫好，為的卻是李景瓏有關(guān)驅(qū)魔司的三議，說：“只要能如此延續(xù)下去，想必將是千秋萬代的偉業(yè)一樁。”

    莫日根、阿泰等人都為之動容，李景瓏竟有此廣闊眼光，當(dāng)真大出眾人意料，這意味著今日與李亨議定之事若能執(zhí)行，李景瓏將真正地名垂千史。這是哪怕當(dāng)年連狄仁杰亦未曾做到的事。

    “想想后人為你鑄像。”陸許不禁好笑，說，“將你當(dāng)開山祖師爺供奉就尷尬?！?/br>
    李景瓏正色道：“不會鑄像，更不留記錄，驅(qū)魔司能壯大，離不開各位的支撐，人生在世，如何能貪戀虛名？我倒是寧愿本司從今往后，不將任何人視作創(chuàng)立始祖，各抒技藝，一展平生所學(xué)，枝繁葉茂，來得更痛快?！?/br>
    “但九州之中，要建立分部，可是個浩大工程?！濒糜浪嫉?。

    “待得這次結(jié)束后，咱們可以分頭出動。”李景瓏笑道，“既游山玩水，又建立分部?！?/br>
    鴻俊最喜歡就是出去玩了，當(dāng)即大聲叫好。眾人又飲過酒，只可惜李龜年不在，將李隆基送入蜀后便乘船下了江南。是夜驅(qū)魔司喝得爛醉，蜀地秋涼，滿城飛花，落了一院，一夜后東方既白，高力士卻是親自來了，帶著李隆基最后一道圣旨，這次既沒有綾羅綢緞，又沒有賞金賞銀，更沒有民脂民膏。只是下令封為蜀侯，將長江三峽一地連豐都、奉節(jié)一并封予李景瓏。方圓七十里地，既非沃野平原，又渺無人煙，全是山區(qū)。大唐哪個武將被這么封侯想必當(dāng)場和李亨翻臉，隨時帶著兵馬過來討公道，但李景瓏卻已經(jīng)很滿意了。

    送別阿泰后，李景瓏與鴻俊一計議，這段日子里便暫且放假，妖族建都之事，驅(qū)魔司畢竟不好參與太多，便由李景瓏協(xié)助鴻俊cao辦。莫日根樂得與陸許出去玩玩，不必集體行動，裘永思則在蜀地閑逛訪訪文人詩人。特蘭朵則搬到翰國蘭的胡商會中，由翰國蘭代為照顧。

    第189章 救命恩魚

    秋高氣爽，李景瓏先是領(lǐng)著鴻俊往錦宮中去, 朝李亨與李隆基謝恩, 得到的消息卻是李亨今日一早已與郭子儀動身前往靈武，將六軍一并帶走，接了李隆基退位旨意, 預(yù)備在靈武祭天。

    到得錦宮后殿, 鴻俊只見秋風(fēng)蕭瑟, 一名佝僂身材的老人站在滿地落葉的梧桐樹下蹲著左看右看。李景瓏便道：“蜀侯李景瓏求見陛下……”

    那老人轉(zhuǎn)過頭來, 鴻俊與李景瓏一齊愣住，竟是李隆基！

    “內(nèi)侍呢？！”李景瓏瞬間就爆了, 怒吼道, “高力士！高將軍！”

    高力士大清早去給驅(qū)魔司宣旨, 回來正在房中喝茶擦汗，李隆基名義上是退位, 實(shí)則大家心里都清楚, 真正原因是被太子逼宮，否則也不至于有馬槐坡之變。這名一世叱咤風(fēng)云的帝王, 竟是變成如今這落魄凄涼晚景。

    “哎喲……”高力士叫苦道, “雅丹侯……不，蜀侯, 我一個人，如何能有這三頭六臂忙得過來？我不也剛回宮么？息怒息怒，陛下，您又是何苦？”

    李隆基白發(fā)蒼蒼, 滿臉黑斑，似乎在找樹后的什么，高力士不由分說，將他架著，拖回房去，李隆基尚且喊道：“讓我看看！玉環(huán)到了！”

    李景瓏一時竟是無言以對，站在那蕭瑟秋風(fēng)里，不知該說什么，片刻后舉步進(jìn)去朝李隆基謝恩。鴻俊則在院里走了幾步，再一次真切地感覺到生老病死給凡人帶來的痛苦與折磨。

    “人都是會老會死的?！滨庺~妖在鴻俊背后說。

    鯉魚妖越來越長鴻俊已有點(diǎn)兒背不下了，鴻俊突然道：“景瓏也會變成這樣嗎？”

    “這是當(dāng)然的啊。”鯉魚妖說，“老來一生榮辱，都成了過眼云煙，你看多可悲？多凄慘？李景瓏?yán)狭艘院?，說不定……”

    “那我也很喜歡他的?！兵櫩≌f道，“能走過這一輩子，才是有始有終?！?/br>
    鯉魚妖：“……”

    對話就這么戛然而止，鴻俊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鯉魚妖卻道：“放我下來走走吧?！?/br>
    鴻俊將鯉魚妖放在了花園里，來到樹后，想看老頭子到底在找什么，卻忽見樹后墻下有個一尺見方的洞，外頭長著不少雜草。他蹲下去看洞中，忽然一個白色的、毛茸茸的狐貍頭鉆了出來，當(dāng)即嚇了一跳。

    “噓?！蹦呛傉f。

    鴻?。骸澳恪?/br>
    “是我啦！”狐貍的聲音卻是玉藻云，幾步跳出來，鉆到鴻俊懷里，鴻俊跌坐在地上，玉藻云又道：“妖都的地方找好了么？早上聽見李景瓏封了蜀侯，地方有了吧？”

    “等等……”鴻俊驚訝道，“你有身體了？”

    “山里頭撿的，先這樣罷。”玉藻云又說，“放心不下，就回來看看他。”

    昏暗房中，高力士將李隆基按在案后，拿了參湯一勺勺喂他，不時說：“陛下，來，張嘴，啊——”

    李隆基喝得胡子上盡是油膩，淌了一身，高力士也不知給他擦擦。

    這房間潮濕陰晦，且不通風(fēng)，昔時宮女成群、內(nèi)侍如云的景象早已不再，當(dāng)初李隆基楊玉環(huán)逃出長安時，舍棄了大部分宮人，還是鴻俊做主，才分撥出六軍，將官員家眷與宮人護(hù)送出城去。天子舍棄了百姓，只顧自己逃命，乃至如今也無人侍奉，唯獨(dú)幾名宮女在外頭候著聽傳。大臣們則近乎全部改弦更張，跟著太子跑了。

    高力士一個老臣，孤零零陪著老皇帝，昔日得勢時倨傲囂張不可一世，如今相守這秋色，也是凄涼。

    李景瓏只想找點(diǎn)話來說，李隆基卻已渾渾噩噩，昏昏沉沉，說了也聽不見，此時李景瓏不禁想起自己與鴻俊，自己身為凡人，是會老的，而鴻俊說不定永遠(yuǎn)不老不死，來日古稀之年，自己撒手人寰，扔下鴻俊孤零零的，又該怎么辦？

    尋思半天，李景瓏只說出一句：“高將軍未來如何作想？”

    “老了?！备吡κ康?，“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這兒陪陛下罷?！?/br>
    此時鯉魚妖在花園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到得院后，忽見兩只錦雞對著池水，正顧影自憐。

    “哎！”鯉魚妖總算發(fā)現(xiàn)了，那日它循著內(nèi)郭護(hù)城河游手好閑地繞來繞去，遠(yuǎn)遠(yuǎn)一瞥，只懷疑是老相識，奈何內(nèi)宮進(jìn)不來，今日正是找故雞來著。

    綠肥紅瘦自打從長安飛走后，便與鯉魚妖天各一方，此時也不知為何到了蜀地錦宮中，更成了李隆基花園的園寵。見一條長魚朝自己跑過來，綠肥便道：“那是什么東西？”

    “一條草魚成精了?！奔t瘦冷冷道。

    “是我！是我！”鯉魚妖說道。

    兩只錦雞一臉冷漠，鯉魚妖說：“是我?。≮w子龍?。∧銈兊木让黥~！”

    綠肥紅瘦想起來了，一起道：“哦！恩公?。　?/br>
    “原來是恩公吶！”

    錦雞們互相看看，假裝很熱情地招呼了鯉魚妖幾句，鯉魚妖便道：“我說你們怎么在這兒呢！”

    錦雞同時心想，該不會是要求報恩來的吧……

    鯉魚妖興高采烈，感覺十分親切，畢竟大家是同生死共患難過的，問道：“你們怎么會在這兒？”

    原來兩只錦雞自打離開長安后，原打算回蜀地，奈何離家實(shí)在太遠(yuǎn)，關(guān)中區(qū)域道路縱橫交錯十分復(fù)雜，錦雞毛色又十分鮮艷唯恐引人覬覦，只得夜里行動。黑燈瞎火，錦雞又路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是轉(zhuǎn)了足足近兩年都沒離開漢中，最后筋疲力盡，隨便在陳倉找了個地方隱居。

    而后安史叛亂，長安淪陷，李隆基車馬入蜀，到得陳倉時被山嶺所阻，錦雞們方知原來往西邊走便可進(jìn)蜀地了，當(dāng)即十分振奮，使出吃奶的力氣，以妖力搬開了一塊攔路石，現(xiàn)出山路。

    楊玉環(huán)死后，李隆基忽而恢復(fù)片刻清醒，高力士則如無頭蒼蠅般惶恐，馬上將錦雞指為上天派來的祥瑞，更將陳倉更名作“寶雞”，于是錦雞們?nèi)鐕鴮氁话?，被一路帶到了蜀中，更供奉在這園中鎮(zhèn)園。

    鯉魚妖聽完當(dāng)即不勝唏噓，綠肥紅瘦又同情地看著鯉魚妖，說：“你呢？混得咋樣？當(dāng)初還以為你死了呢?！?/br>
    鯉魚妖轉(zhuǎn)過身讓看，說：“我要化龍啦?！?/br>
    “恭喜啊?！卞\雞們又不咸不淡地說道。

    鯉魚妖說：“做妖呢，就要有大愿景、大志氣，你們就不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嗎？”

    “你有病啊?！本G肥說，“水族修煉能變龍，那是老天注定的。雞和鳳凰是倆品種好嗎，鳳凰生下來就是鳳凰，雞生下來就是雞，你倒是聽說哪只雞修煉成了鳳凰的？說來聽聽？”

    鯉魚妖一想也是，自己似乎忘了自然規(guī)律不可違抗，忽又覺得錦雞這個物種似乎天生冷漠，總是不冷不熱的，更不關(guān)心它是如何化龍的，一時好生無趣。

    “喏，恩公，吃蚯蚓嗎？”紅瘦扒了幾下土，扒出一條蚯蚓來送鯉魚妖，鯉魚妖說：“不了，我回去了，就這樣罷?！?/br>
    “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和鴻俊啊?！?/br>
    “鴻?。俊本G肥紅瘦一起想起來了。

    “孔雀大明王，曜金宮發(fā)飛禽令時你們沒來么？”鯉魚妖說，“現(xiàn)在他成了妖王……”

    兩只錦雞瞬間翅膀狂拍，“唰”一聲化作疾影，在鯉魚妖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