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作案總要安全些，至少刺殺對象在臨死前不至于大吵大鬧，引起不必要的消息泄露。莫日根也對長安明顯更熟悉，省去不少蠱猿四下搜索的功夫。而且翰國蘭雖身為凡人，卻長期與法寶打交道，誰知道他會不會在住所周圍設(shè)下保護(hù)自己的禁制？

    殺翰國蘭，忌憚的是商人惜命，能混跡長安這么久，又身為商隊常駐使，府邸應(yīng)當(dāng)自有保命禁制。

    殺哥舒翰，忌憚的則是涼州節(jié)度使對安祿山十分防備，不會單獨(dú)見使者，莫日根正好打消其戒心。

    至于封常清，想必只是順便，正好如此一來，讓李景瓏與莫日根結(jié)下永不可解的血海深仇……

    想到此處，莫日根冷哼一聲，說道：“大可不必如此試探我。”

    “我們?nèi)耸植粔?。”蠱群低聲答道：“這倒不必瞞你?！?/br>
    黑狼耳朵動了動，停下腳步，眼望屋檐下燈火輝煌的長樂坊，內(nèi)里樂聲頻傳，幾棟大屋早早點起了祝壽的燈籠，雖還有七日時間，卻已提前歌舞升平，筵席不停。

    “來早了。”黑狼答道。

    長樂房駝鈴驛內(nèi)，胡女曼妙旋轉(zhuǎn)，全身近百個細(xì)碎鈴鐺隨著胡旋舞步一同蕩起，清悅作響。胡商們紛紛叫好，比起安西衛(wèi)府內(nèi)野蠻斗武，此處則是另一番景象。胡姬一時聚，一時散，到得酒案前，依偎在數(shù)十名商人懷中，放肆勸酒，歡笑。

    翰國蘭一臉大胡子，喝得酩酊大醉，倚在榻上，瞇著眼，侍女上前，低聲詢問幾句，便將他扶起，提前離席，扶到后院房中先行歇息。

    莫日根無聲無息，躍入院內(nèi)天井，閃身樹后，蠱群便嗡嗡地浸入樹中。莫日根一身黑衣，與夜色同為一體，緊盯著搖搖晃晃的翰國蘭。

    只見翰國蘭推開侍女，徑自進(jìn)了房中。

    侍女轉(zhuǎn)身離去，經(jīng)過中庭那樹時，突然停步，四處看了看，不察異狀離開。莫日根從樹后轉(zhuǎn)出，瘦削的臉龐帶著蒼白之色。

    他的手中玩著一把飛刀，站在門外，低聲道：“翰國兄？”

    內(nèi)里傳來鼾聲，蠱群飛離大樹，低聲道：“現(xiàn)在就進(jìn)去，動手。”

    莫日根退后幾步，彈指，射出一道氣勁，房外頓時嗡的一響，周遭光華流轉(zhuǎn)，出現(xiàn)了一道法術(shù)屏障。

    “你們猜得不錯，他有護(hù)身法寶。”莫日根沉聲道：“身為販賣奇珍異寶的黑市頭頭，怎么會不留點東西傍身？”

    蠱群化作萬寶，萬寶朝內(nèi)里眺望，只見房中珠光寶氣，頓時眼現(xiàn)貪婪之色，帶著邪氣笑了起來。

    翰國蘭手上珍珠戒指不住震顫，不多時，他睜開雙眼，醒了。

    “誰？”翰國蘭警覺道。

    外頭莫日根正在輪番以氣勁撞擊那屏障，說：“翰國兄，是我?！?/br>
    “莫日根王子？”

    翰國蘭臉上帶著酒意，一手按著額頭，收了屏障，讓莫日根進(jìn)來。

    莫日根背上箭囊射出釘頭箭，紛紛懸浮空中，懸浮在屋前，屋后。翰國蘭在里頭洗臉，朝他說著什么。

    “泰格拉的未婚妻在城中……”

    不多時，只聞房內(nèi)一聲悶哼，先有撞翻擺設(shè)之聲，但只響了短短幾下，便被莫日根快手扶住，萬寶當(dāng)即快步走進(jìn)，只見莫日根一手按著翰國蘭額頭，另一手擋著險些被撞倒的屏風(fēng)。

    翰國蘭雙目圓睜，后頸插了一把破窗而入的釘頭箭，喉嚨被貫穿。

    他整個人直挺挺地朝前倒，卻被莫日根的手掌撐住額頭，保留著臨死前的姿勢，血液淌下，流了一地。

    萬寶先是看翰國蘭手上那枚戒指，再看莫日根，眼中充滿震驚。

    “你怎么殺的他？”

    莫日根冷漠地說：“我替他解酒清醒。”

    萬寶剎那化作蠱群，刷一聲浸入地上血液中，嗡嗡蠶食著翰國蘭身上淌下的血液，那場面密密麻麻的，猶如蟻群啃噬流淌的粘稠黑糖，極是惡心。莫日根神色不動，只是冷淡地看著。

    正在蠱群沿著那血不住往上爬，要吞噬翰國蘭尸體時，外頭突然響起侍女之聲：“老爺，我將熱水打來了?！?/br>
    瞬間蠱群停住，莫日根摘下翰國蘭手上戒指，蠱群平地升起，幻化作翰國蘭模樣，一身竟是毫無不同，接過戒指戴上，“唔”了一聲，推門出去。

    莫日根則單手提著翰國蘭尸體，轉(zhuǎn)過屏風(fēng)，將他扔在了屏風(fēng)后。

    不多時，萬寶所變的翰國蘭擦過臉，復(fù)又進(jìn)房來，打量尸身，露出意猶未盡神情，仿若還想吃，莫日根朝他說道：“尸身我?guī)ё吡?，朋友一場，為他留具全尸。?/br>
    萬寶也不再堅持，打量房中擺設(shè)，現(xiàn)出貪婪笑容，說：“這房中定有密道，且讓我先找找他的寶庫在何處?！?/br>
    莫日根拖著翰國蘭一腳，拖出院中，化身巨大的黑狼，低下頭，將尸體咬在口中，躍上房頂飛身而去。

    萬寶所化身的翰國蘭開始四處敲打，瞇起眼，逐寸逐寸地確認(rèn)機(jī)關(guān)與暗門。

    另一間房中，陸許、阿泰、阿史那瓊與裘永思站著，中央一名大胡子中年男人，一身華貴衣袍，臉色鐵青，手上還包著繃帶，望向房內(nèi)的鏡子。

    鏡中現(xiàn)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翰國蘭”，正尋找他的私房寶庫機(jī)關(guān)。

    第110章 月下黑狼

    翰國蘭嘴角抽搐，阿泰拍拍他的肩膀, 說：“翰國兄, 看來大伙兒都知道你有庫房呢?！?/br>
    翰國蘭自言自語道：“這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替身了，用完可就沒了。”

    裘永思笑道：“若不是提前放了這么多血，多半騙不過那蠱猿。”

    阿史那瓊說：“你們差點就提前失敗了, 若蠱猿回去后, 仍打算再將尸體吃完……”

    陸許答道：“不會的, 我篡改了大狼出發(fā)前做的一個夢境, 讓他多了一段記憶?！?/br>
    “哦？什么記憶？”裘永思問道。

    陸許沒有回答，末了道：“總之, 讓他在夢里欠了翰國兄的一個情, 促使他保他全尸。”

    眾人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翰國蘭說：“你能影響任何人的夢，甚至記憶？”

    裘永思馬上示意陸許不要多說, 陸許便沉默了。阿泰岔開話題, 笑道：“翰國兄，陸許救了你性命, 這要怎么謝我們家陸許？”

    翰國蘭那大胡子微一動, 突然變了個模樣，笑容可掬地說：“若不是你們讓莫日根王子去充當(dāng)臥底, 我也不會性命垂危，驅(qū)魔司冒險啟用此計，再護(hù)得我平安，不是應(yīng)該的么？”

    阿泰也笑答道：“可不能這么說, 翰國兄，今天不是莫日根來，明天安祿山也會派個別的，總之定會殺了你才放心呢?！?/br>
    陸許聽得不耐煩，心思已不在這上面，說：“你倆慢慢討價還價，我走了?！?/br>
    陸許離開，裘永思要勸，阿史那瓊卻示意自己跟著，讓他留下。

    翰國蘭說：“若非莫日根王子親至，我又怎么會著了道兒？看來我還是太信任你們了……”

    “那可不至于?！卑⑻┻€在與翰國蘭漫天要價，落地還錢，說，“安祿山鐵了心要?dú)⒛?，誰知道會出別的什么招呢？”

    裘永思笑吟吟道：“哎，阿泰，助人為樂嘛，何必挾恩圖報？依我說，要么咱們還是先忙別的去吧？”

    阿泰便就此放棄，翰國蘭卻色變道：“等等！你們布了這么個局，就扔著我不管了？”

    裘永思與阿泰作勢要走，阿泰一攤手，說：“生意沒法做了，不走等什么？”

    翰國蘭意識到這下問題嚴(yán)重了，問：“你們什么時候殺天魔？”

    裘永思說：“得等長史回來罷？”

    “什么時候回來？”

    阿泰與裘永思一起露出無辜的眼神，又要轉(zhuǎn)身。

    翰國蘭本以為還有后續(xù)，沒想到阿泰千辛萬苦找上門，先是攛掇他動用了個替身娃娃，再騙得蠱猿成了他的身份，如今證明身份的珍珠戒指也隨之換掉了，萬一自己一露面，不是被蠱猿殺，就是被莫日根補(bǔ)刀，又要怎么辦？

    “回來回來！”翰國蘭無奈咕噥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你們要什么，說吧！”

    阿泰認(rèn)真道：“翰國兄，天魔不除，長安永無寧日，你的命也保不住。”

    “知道了！”翰國蘭不耐煩道，“開價！”

    裘永思搖了搖手中折扇，與阿泰對視一眼，阿泰示意裘永思開口，裘永思思忖片刻，而后便道：“一個情報。”

    翰國蘭示意裘永思說就是。

    “天魔為什么要?dú)⒛悖俊濒糜浪既粲兴嫉?，“你知道它的什么短處，或是克制他的法寶？?/br>
    這話卻是把翰國蘭給問住了，他憤怒地說：“我怎么知道天魔為什么要?dú)⑽遥课乙?，還會在這兒？早跑了！”

    裘永思突然靈光一閃，將折扇一收，拍了拍手掌，問：“跟我們走，我?guī)憧匆粯訓(xùn)|西?！?/br>
    翰國蘭見鏡中那萬寶已找到機(jī)關(guān)，打開了自己的私人庫房，正要發(fā)火時卻被阿泰推著，身不由己地離開，阿泰與裘永思兩人將他往中間一夾，不住口地勸他錢再多也沒有命重要，好說歹說，才將他帶離了長樂坊。

    曠野中一片漆黑，一頭巨大的黑狼正在野外以雙爪飛速刨土，不多時便扒出了個不到一丈見方的深坑。

    它時而停下，耳朵輕動，或是轉(zhuǎn)頭狐疑地嗅了嗅，警惕著四周的風(fēng)吹草動。挖好坑后，黑狼甩頭將翰國蘭的尸體扔了進(jìn)去。

    陸許站在一棵樹頂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大地上那一幕，月亮從烏云中出來，霎時銀光萬道，閃爍在黑狼油光滿布的毛皮上，照著它以爪子將土堆推攏，繞著那臨時的墳轉(zhuǎn)了兩圈，低頭嗅了嗅，轉(zhuǎn)身離開。

    阿史那瓊站在另一處，兩人一同看著黑狼離開。不多時，陸許從樹上下來，阿史那瓊躬身，扒拉黑狼蓋上的土。

    陸許說：“這法寶還能回收？”

    阿史那瓊答道：“管他的，帶回去看看?！?/br>
    阿史那瓊顯然連用過的替身法寶也不想放過，在土里四處翻找，陸許倒沒耐心陪他，站直了身體，望向莫日根離開的方向。突然化身白鹿，“唰”一聲踏空飛走，阿史那瓊喊了一聲，根本追不上，只得作罷。

    長安入夜，白鹿渾身散發(fā)出潔白之光，散入千家萬戶，噩夢中的兒啼頓止，原本在夏夜中躁動不安的長安頓時變得真正地寧靜了下來。

    黑狼踏過平康里的屋頂，渾身毛發(fā)一抖擻，恢復(fù)人形，躍下巷中，沿巷走去，在一家羊湯鋪子前吃夜宵，用殺過人的手將餅一塊一塊掰開，放進(jìn)湯里，手指上還帶著些許血。

    陸許趴在平康里二樓的欄桿上，朝下靜靜地看著坐在對街的莫日根。莫日根認(rèn)真地咀嚼著，像是在出神。那側(cè)臉輪廓在平康里燈紅酒綠的映照下，竟是別有一番撥動陸許心弦的震顫感。

    他的身上有股自然而然的邪氣，就像一名陰冷的死神。從平康里出來吃夜宵的堂客、買熱食的小廝、擦拭桌子的小二，都莫名地避開了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乃至他的桌前獨(dú)自一人。陸許認(rèn)真地看了他一會兒，想起這家羊湯是他們剛到長安時，莫日根帶他來吃的第一間店。

    他告訴陸許，他很喜歡這家的味道，以全羊入鍋煮得綿軟糯爛，湯作乳白色，荊芥清香調(diào)味，讓羊湯變得鮮美無比。烤餅焦黃，掰碎后十分入味……長安只有這一家羊湯里放了荊芥調(diào)味，而室韋族過豐收節(jié)時，煮一只全羊，也放荊芥。

    那是家的味道，不過陸許并無這記憶，也就無法理解莫日根對這美味的迷戀……

    ……但他現(xiàn)在感覺到了。

    他閉上雙眼，嘗試著介入那瘦削邪氣青年的記憶中，他看見了莫日根坐在室韋王族的最邊緣處，參與他們的豐收大會。草原上載歌載舞，莫日根則無聊地以手指擺弄著案上的幾塊小石頭，端詳跳豐收舞的人群。

    一只癩皮狗四處聞嗅，來到莫日根腳邊，尋覓食客們施舍的殘羹冷炙，莫日根突然抬腳踩了下去，一腳踩在那狗身邊，小狗被嚇了一跳，趕緊地遠(yuǎn)遠(yuǎn)逃開。

    “你變壞了?！标懺S自言自語道。

    莫日根扔下銅錢，起身離開，沿著漆黑小巷走去，陸許轉(zhuǎn)身下樓，一路跟在他的身后。

    暗巷安靜無比，莫日根一身黑衣，隱沒在黑暗里，陸許不敢發(fā)出太大聲響，漸漸地失去了他的方向，思忖片刻，想必是回安西衛(wèi)府去回報。正要轉(zhuǎn)身抄近路去看看時，驀然間背后一陣風(fēng)起——

    陸許瞬間警惕，回身格擋，一身黑衣的莫日根左拳右掌，兩下拆招，切向陸許手腕，陸許伏身一個回旋，從莫日根肋下鉆出，兩人在空中換掌。

    剎那平地?fù)P起一陣風(fēng)，氣勁相撞，陸許原以為自己速度占了上風(fēng)，莫日根那速度卻驀然比自己更快，化作一道虛影，拳腳交錯，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再次貼了上來！

    這家伙速度怎么變得這么快了？！陸許震驚了。

    “從前都是讓你的?！蹦崭淅涞?，俯身到他耳畔，霎時陸許出腿，被莫日根一掌拍開，陸許借力翻身一招回旋，踹在他肩頭！說時遲那時快，莫日根一記勾掌，將陸許腳踝鎖住一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