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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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明, 煙霞之間露出種種花木,猶如蒙著錦繡帳幕,生趣蓬勃, 牽惹人心。 林瑯坐在窗前, 卻對庭中美景毫不在意,低頭只往懷里看, 仔細(xì)抱著裹在襁褓里的嬰兒,一只手輕輕拍打著。 這個孩子就是林瑯和顏沉的女兒, 前幾日滿了月, 愈發(fā)長得水靈可愛, 粉雕玉琢。林瑯寵溺地看著熟睡的她,輕柔說道:“母親昨夜夢到你父親了。你父親說,他馬上就會來接我們回家?!?/br> 吱呀一聲門開, 玉姐進(jìn)來了,看到窗戶大敞,林瑯卻只披了件袍子?!傲脂?,天冷, 你這么開著窗子,著涼了怎么辦?”她一邊說一邊急急走來。 “玉姐?!绷脂樰p輕責(zé)備一聲。玉姐這才發(fā)現(xiàn)她抱著孩子,立刻捂住嘴, 輕手輕腳走到榻前,取來一條厚毯子給她披上。 “今天怎么起得這么早?”玉姐小聲問,眼睛看著女嬰粉嘟嘟的小臉,登時喜上眉梢。 “我夢見顏沉了, 醒來后就不想睡了。” “終于夢到少主啦?!?/br> 玉姐又是一喜,跪坐在林瑯旁邊,從她手中接過女嬰,把襁褓的領(lǐng)口松開了一點點。 “上次你夢見少主還是在生女兒之前。一個月了,終于又夢到一次??旄艺f說夢到少主什么了?” 林瑯把毯子扯到胸口裹好,剛要開口,窗外忽然吹入一陣晨風(fēng)。晨風(fēng)真有些涼颼颼的,林瑯擔(dān)心吹涼了孩子,直起身子把窗戶關(guān)上半扇。 “沒夢到多少?!彼厝?,垂頭看著自己酣睡的女兒,又不禁微笑起來?!八掖谊J進(jìn)來,說馬上就能接我們回去,說完就走,拉都拉不住。” “少主真是的,在夢里急什么,多說兩句話怎么了?上次也是,說來看孩子的,結(jié)果來早一天,孩子根本沒看到?!?/br> 玉姐的話把林瑯逗笑了,但怕吵到孩子,只好捂住嘴憋著笑。等她笑完了,也跟著玉姐說:“顏沉這次沒要看孩子,我倒想拉他看一看,問起個什么名字,結(jié)果他一下子就跑了。我在后面追著喊了聲是個女兒,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br> 玉姐蹙起眉頭沉思了一下,猜測道:“上次少主一點都沒著急,還陪你坐了好久。這次他來去匆匆,會不會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把他絆住了?” 林瑯臉色稍稍一白,隨后寬慰地說:“說不定他是急著往郢都來呢?今天我再想辦法問問楚王夫人,她肯定有顏沉的消息?!?/br> “她當(dāng)然有,就是不肯告訴你?!庇窠銚u頭嘆息。 這時,懷里的小寶貝動了一下,蝶翅般的長睫毛顫抖起來。林瑯和玉姐以為把她吵醒了,都閉上嘴緊張盯著,但小嬰兒打了個嗝后又睡著了。 玉姐松了口氣,很輕很輕地說:“我感覺這孩子的性子跟少主像得多。” “姑娘家還是聰明點好,太傻了容易讓人欺負(fù)?!绷脂樣謸?dān)心起來。 玉姐橫了她一眼,“少主那叫大智若愚?!獙α?,名字你想好了嗎?” “還是等顏沉來取吧。”林瑯臉紅了紅。 玉姐搖頭道:“沒用的,少主肯定讓你取。” “名字太重要,我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好的,又不能隨便取一個先用著?!?/br> “我勸你快點想,楚王夫人問過好多次了,巴不得由她給我家小小少主取名字。我跟你說,孩子名字還得父母取,要別人取就是亂來!” 玉姐這話說得有些重,女嬰又動起來,還微微抽起眉頭??墒且坏戎車鷽]了聲音,就又淌著口水睡了過去。 玉姐抱著孩子小心翼翼站起來,勾頭往窗外一看,清晨的暮靄已經(jīng)散盡,庭中花木像新描了一遍,鮮明艷麗。 “時辰快到了,我們走吧。”她對林瑯說。 住在蘭臺宮里的楚王夫人已起了床,近侍女官剛剛幫她梳洗完畢,蘭臺宮里的司閽寺人就進(jìn)來稟報說,林瑯帶著女兒向她請安來了。 楚王夫人走進(jìn)寢房隔壁的暖閣,看見林瑯懷抱襁褓,和玉姐二人已經(jīng)坐好了等她。她剛進(jìn)暖閣的門,林瑯和玉姐就連忙跪著朝她施了一禮。 “林瑯快些起來。”楚王夫人朝前快走幾步,把她扶起來,“你才養(yǎng)好身子,不必行跪禮的?!?/br> 她聲音清脆,為人體貼,身為楚王的正夫人,一點大架子都沒有。她知道林瑯楚語說不太好,于是每每與之談聊,都會用一口南腔說著洛陽官話。初時林瑯聽不習(xí)慣,久了竟覺得韻味十足。 林瑯敬重楚王夫人,除了因為她溫柔講理的脾氣,還因為她和自己的母親同歲,在一起就覺得親切。 “孩子滿月,臣婦也就能下地了。但還是耽擱了幾天才來向夫人請安,還望夫人恕罪。”林瑯畢恭畢敬地說,抱著孩子又彎了彎身子。 “說過多少遍了,來我這里不要拘束。玉姐,你也快些起來。” 楚王夫人風(fēng)韻猶存,笑起來時眼角已有淡淡的細(xì)紋,但總有種說不出的俏麗之美。這時,她攤開了雙手,看著林瑯臂彎里的女嬰柔聲說:“讓我抱抱這個小可憐?!?/br> 林瑯把女兒渡到楚王夫人手中。楚王夫人輕輕托起,看著女嬰憨態(tài)可掬的睡顏,眼睛喜瞇成一條縫。 “宮里很久沒有小可憐了,真讓我抱不夠。你看這胖乎乎的小臉蛋,圓溜溜的眼睛,粉嘟嘟的嘴,真喜歡死我了?!?/br> 楚王夫人愛小人兒愛在心間上,抱著女嬰繞暖閣慢慢踱步。踱到一半,突然問林瑯:“用過早膳了嗎?” 林瑯搖搖頭,回道:“臣婦一醒來就過來給夫人請安了,所以沒來得及。” 楚王夫人笑容僵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問的小可憐。不過二位既然也沒有用過早膳,就留下來一起吧?!?/br> “乳婦已經(jīng)哺過了?!绷脂樏τ种匦麓鸬馈]想到是自作多情,她看上去比楚王夫人還要尷尬。 楚王夫人忙說:“是我的錯,明明是剛滿月的小嬰兒,我居然問她用過早膳沒?!闭f完竟然笑起來,笑聲十分清脆,大人聽了覺得悅耳,但睡覺的小孩子一下子就被吵醒了。 女嬰哇哇哭起來,林瑯和玉姐趕緊圍上去,三個女人輪番安撫,終于又讓她睡著了。 “夫人,不如先把小可憐放下,等用過早膳后再抱?”林瑯提議說,剛聽到女兒的哭聲有點啞,心就疼得不得了。 楚王夫人哪里舍得放,但人家母親都這樣說了,抱著不放太不好,而且這時寺人扛著食案,女官托著食具走進(jìn)暖閣開始張羅了。 楚王夫人教林瑯陪著一起把女嬰送入寢室,那里早就備了一架搖籃,女嬰放進(jìn)去剛剛好。她吩咐近侍女官守在這里,又和林瑯一起看了女嬰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暖閣。 “不知她的名字想好沒有,林瑯你若是舉棋不定,我這里倒是為她想好了一個。”楚王夫人甫一入座就問道。 林瑯在產(chǎn)后補元的一個月里,沒有親自來蘭臺宮請安,每次都是由玉姐抱著女兒來見楚王夫人。楚王夫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愛極了,之后提了好多次取名的事,但都被機(jī)智的玉姐擋掉。今日楚王夫人終于見到了林瑯,便亟不可待地又提起來。 玉姐一陣緊張,悄默默偷看林瑯。林瑯溫婉一笑,說:“夫人,名字臣婦早前就想好了,就準(zhǔn)備趁著今日請安親自告訴夫人?!?/br> “是嗎?”楚王夫人有些失望,但還是期待地問:“叫什么?” “青末。這是臣婦的乳名,現(xiàn)在給臣婦的女兒做乳名?!?/br> “青末?”楚王夫人認(rèn)真琢磨起來,慢慢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好聽。就叫青末了。” 這樁大事終于定下來,玉姐和林瑯都松了口氣。于是早膳在平靜祥和的氣氛中結(jié)束。楚王夫人不想讓青末這么快離開,于是又拉住林瑯說起閑話。 “林姑娘這段日子休息得可好?” 林瑯點頭,感激地說:“托夫人的福,休養(yǎng)得十分好。昨夜里還夢見孩子的父親了?!闭f罷,眉眼突然一動,流露出幾分不安的神色。 楚王夫人注意到了,關(guān)切問道:“夢到顏沉什么了?” “太過細(xì)致的想不起來,只記得他匆匆地來,說了一句話就匆匆走了。不知是何種意思,醒來后還有些心悸,有些擔(dān)心……” 林瑯說著沒了聲音,垂下頭輕輕抽泣一聲,再抬起頭時又是剛才那副喜悅的笑臉。 楚王夫人知道她想從自己這里套出顏沉的消息,只微微笑了笑,沒有接話。 林瑯和玉姐都有些喪氣,默默喝了口花茶。等放下杯子后,楚王夫人突然說:“林瑯,讓青末在我這里住幾日如何?我舍不得她,就想成日看著她。當(dāng)然你每天都可以來看她?!?/br> 林瑯心中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可是稍微一想,發(fā)現(xiàn)楚王夫人提出這個請求的時機(jī)很值得玩味。 林瑯為難地看了玉姐一眼。玉姐這邊也急得跳腳,對她微微地?fù)u了搖頭。林瑯略微頷首,看回楚王夫人,問道:“不知夫人說的幾日是多久?” 楚王夫人想了想,說:“四天的樣子?!?/br> 林瑯低頭考慮了一會兒,笑著說:“青末調(diào)皮,照顧起來實在不容易。夫人若愿意替臣婦分擔(dān)四日,臣婦感激不盡?!?/br> “林瑯?”沒定楚王夫人表態(tài),玉姐就在身后叫出了聲。 楚王夫人微微一笑,裝作沒有聽見,說:“林姑娘如此信任我,我十分感謝。正好前些日子新進(jìn)了一批衣料和成衣,林姑娘現(xiàn)在親自去看看,看中那些我送你?” “夫人太慷慨了。能勞煩夫人照顧青末四日,剛感謝的人是臣婦?!?/br> “哪里的話。其實是那些衣裳太艷麗,我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穿不得了,但你穿正好合適。話不多說,唐婉?!?/br> 那個守在寢室的近侍女官立刻走入暖閣,楚王夫人對她說:“你現(xiàn)在就帶林姑娘去梧居房,讓姑娘隨意挑,挑中的爾記下來。” 林瑯又假意推辭一番,楚王夫人格外堅持,最后還是林瑯妥協(xié),千恩萬謝地跟著唐婉走出暖閣。出門前她對已然黑臉的玉姐說:“我去去就回,你留下來好好伺候夫人?!?/br> 梧居房林瑯沒去過,但聽這名字就知道不會是放婦人衣物的地方。她安靜地跟在唐婉后面,出了蘭臺宮又走了好久才到。唐婉并沒有直接帶她進(jìn)去,只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指著那邊的一間廊廡說:“那里就是梧居房,林瑯自己過去吧。奴婢在這里候著。” 林瑯因期待而緊張起來,其他的什么都不再想,立刻踩著細(xì)碎的步子朝梧居房走去。 門沒鎖,一推就開,里面有些暗沉沉,除了很干凈再沒別的人氣。林瑯走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就是一間普通的廂房,而且確實沒有存放布料和衣物。 突然,傳來一聲“顏沉”,聲音模糊,是個男音。林瑯的心咯嘣一跳,循聲找去,來到一個窗口前。窗口是個不大的長方廊景空窗,在墻壁偏高的地方,林瑯站著下面,剛好露出兩只眼睛,看到那邊是一座柳意增濃,芳香襲人的池塘花園。 她悄悄往花園張望,看到窗口正對著一座涼亭,涼亭中里坐著幾名公子,居首的是東宮太子。 太子繼續(xù)說著:“顏沉此人jian猾無比,一開始就謀劃著要讓父王往甕中鉆。雍丘之戰(zhàn)中,他一箭射死了姬遲——” “顏沉把姬遲殺死了……” 林瑯呢喃一聲,發(fā)了呆。 “顏沉真的把姬遲殺死了?” 她忙捂住唇角上揚的嘴,身體漸漸顫抖起來,眼中噙滿了淚花。 窗外還在議論,是另一個公子——“姬遲喪命雍丘后,大梁就成了無主之城。韓軍一聽到這消息,就像一群蝗蟲卷土重來,一路勇猛無匹,就要敢在我?guī)熤罢紦?jù)大梁!” 林瑯立即拋開剛才的喜悅和激動,伏在窗口緊張地聆聽。 太子又說道:“其實我?guī)熌苴s上,可原本歸降的雍伯突然翻覆,從后方纏住了我?guī)??!?/br> “中原人果真不可信?!币还颖г挂宦?。 “跟雍城軍纏斗雖然始終占據(jù)優(yōu)勢,但進(jìn)度被大大拖累,眼看韓軍就要攻到黃池,黃池離大梁只有一步之遙啊?!?/br> “我聽說就是這時,顏沉向父王提出扶沃公姬猛即位的計策?!?/br> 公子們沉默了片刻,只聽太子略有些沉重地說:“姬遲被我所殺,大梁卻被韓軍占領(lǐng),這種蠢事若真發(fā)生,我豈不丟盡了臉面,讓世人貽笑百年?顏沉說,姬猛早有和楚國結(jié)盟的打算,并且十萬兵力已經(jīng)屯守南陽。若楚王肯與之結(jié)盟,并立姬猛為魏王,他將立刻追擊近在黃池的韓軍,并且全力阻擋它繼續(xù)前進(jìn),為我?guī)煚幦r機(jī)。” “姬猛若只有這點利用價值,父王肯定不會答應(yīng)。雖然不答應(yīng),大梁很可能就是韓君囊中之物了,但大梁城中庶民必反,再加上我?guī)焽?,大梁最后指不定會是誰的?!?/br> “就是這點最為重要!”太子陡然高聲說,“姬遲再暴虐無道也是魏人,魏人不服也能忍耐。但若是韓君或楚王在大梁城中稱王,整個魏土必定鬧到天上,寧愿玉石俱焚,也不會服你一個外來人?!?/br> “但姬猛更想做魏王,可惜兵力不足,根本無法和楚韓二軍抗衡。他需要我?guī)熛嘀?,所以提出若楚王能助他成為魏王,從此愿臣服楚國,年年獻(xiàn)奉?!?/br> “這個提議不錯。對魏人來說,成為屬國比亡國要好多了。所以父王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了?!?/br> 林瑯的身子已經(jīng)顫抖得站不住,倚著墻壁慢慢坐下,呆呆地看著某個地方。 “顏沉……” 她癡癡的低吟,比未曾得知他的消息之前還要渴望。 “哎,又下雨了?!贝翱谟诛h來一聲。 林瑯扭頭朝門口看去,外面果真沙沙降下微雨,庭前數(shù)枝淡竹,臨風(fēng)拜舞。這時,一只鵝黃小雀飛落在門檻上,朱色鳥喙尖尖一點,銜了一支翠綠的枝條。 無神的雙目被這美妙春景點亮,林瑯重新想起此時此刻是春天,去年和顏沉的相遇也是春天,在幾場春雨以后。今年,她和顏沉的相遇必定會在雨后來到,因為周而復(fù)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