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是小糖人。 金黃色的糖漿在小鍋里煮得熱氣騰騰,老伯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攪拌,抬頭看有客人來了,樂得笑出了滿臉的皺褶:“這位姑娘,想要什么樣兒的?” “阿伯會做什么樣的?” 剛用過飯,侯苒不太嘴饞,就是純粹喜歡看人畫糖畫,平常也甚少買著吃,隨口一問罷了,豈料老伯被她激起了斗志,自信地拍拍胸膛:“嘿,姑娘盡管說,包管做給您看?!?/br> “哦?”侯苒輕輕一笑,正巧侯譽風在不遠處朝她望過來了,便指了指他,給老伯出難題道,“想要他那樣兒的,阿伯能畫嗎?” 老伯一看,心道那不是侯大將軍嗎,所以面前這位是……頓時八卦地笑開了:“能,當然能畫。” 侯苒挑眉,期待道:“那麻煩阿伯畫一個給我吧?!?/br> “好嘞?!?/br> 侯譽風不知何時走過來了,見她饒有興趣,也微微探頭:“喜歡糖畫?” “唔,還好,只是隨意看看。” 侯苒并未告訴他畫的什么,只見那老伯用勺子舀出了小半勺,緩緩傾斜,在那冰涼的白石板上落下一點,緊接著手勢飛快流暢地移動,一揮而就,未幾下便畫出一只坐地撓腮的猴兒,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噗,這不是猴子嗎?” 侯苒忍俊不禁,侯譽風雖不解她在笑什么的,但瞧她高興便也覺得心情愉悅,這老伯又是個頂有眼力見兒的,看將軍先前還冷冷淡淡的神色,一過來見姑娘家笑了,臉上的神情都柔和了不少,心下更是篤定,一語雙關地問:“如何,姑娘覺得不像嗎?” “……像?!焙钴坜D頭與身旁的男人對視片刻,在忍不住笑出聲前回過眼來,笑瞇瞇道,“阿伯的手藝真好,畫得特別像呢?!?/br> 侯譽風見她喜歡,自覺掏了幾枚銅錢給老伯,數也沒數說不必找了,老伯掂了掂只多不少的銅錢,將糖畫遞給姑娘道:“謝謝啦,將軍對姑娘可真好,哈哈?!?/br> 侯苒小心翼翼接過,好是好的,就是腦子總想不清楚,于是將糖畫遞到侯大將軍的嘴邊,哄他道:“給你咬一口猴子頭。” 以形補形,讓他補補腦子好。 侯譽風只顧看她的笑,哪分得出心思猜她所想,就著她的手低頭咬了一口。 糖畫干脆溫熱,入口即化,融在舌尖的糖漿與她臉上的笑容一般甜甜的,仿佛再怎么吃,再怎么看,都永遠不覺得膩。 “將軍,馬車好像到了。” 侯苒舉著糖畫,探頭去看那緩緩停在路邊的馬車,輕拽他衣角道:“我們回府吧?!?/br> “好。” ……或許,他是真的喜歡她了吧。 不是幼時對她如meimei的疼愛,也不是當作救命恩人的報答。 他喜歡她……是想娶她為妻的那種喜歡。 “怎么了?” 侯苒見他愣在馬車外不動,疑惑地探出頭問。 “沒什么?!彼麚u頭,撩袍跨上馬車,“回去再說?!?/br> 可惜等回到國公府,侯譽風還未想好要如何說,人就被久候的魏公公給宣進宮去了。 難得今兒下朝沒被留下開小灶,他還頗為慶幸,不料該來的躲不過,只好收拾心情隨了魏高走,同樣是御書房,但這回進門未見茶水糕點伺候著,只有皇上在里頭來回踱步,一見他來,立馬端著臉痛心疾首的神情訓道:“愛卿啊,你這事兒辦得可太急了?!?/br> 魏高識相地領著宮人都下去。 “皇上所指何事?” 宋渙也懶得與他繞彎子了,直截了當道:“李培和朱平啟接連被參,你怎么看?” 侯譽風道:“皇上,臣與兩位大人不曾共事,對此并無看法?!?/br> 呵,宋渙信了他才有鬼,一個是戶部尚書,一個是工部尚書,陡然被御史參了那么多本折子,罪名羅列,證據皆有跡可循,一查一個準,單憑那群愛嚼舌根不干實事的文官怎可能知曉? “愛卿有事便說,不必費心瞞著朕?!彼撌终局?,雙眼隱隱多了幾分銳利,“朕知道的,或許比你以為的要多?!?/br> 第57章 自御書房出來, 天色已晚,侯譽風婉拒了皇上給他備的馬車,出宮便騎馬直奔神策營, 處理完擱置一整日的軍務, 直忙到了二更天才在營帳歇下。 可躺在床榻卻了無睡意,皇上今日對他說的話一直縈繞耳邊。 確實, 自他此次回京,安排的事似乎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除了殷家那些小打小鬧的阻撓, 預想中的最大阻力并不曾出現, 即便他已籌謀多年,也不可能做到百密無一疏,可眼下的計劃順利至如此地步, 只能說明有另一個推手在幫他。 他做了這么多事,迂腐徇私、敗壞朝綱的官員一個又一個被拉下臺,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皇上對此一無所知,只是從未想過, 皇上不但知道許多事,還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這一邊。 仿佛多年來的憎惡都失去了意義,他沉下心, 終于開口問宋渙所做為何。 宋渙微微抬頭看著他,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量不比他高,清俊的面容也仍留著幾分稚氣,但那雙眼卻平靜如水, 透著一絲斬釘截鐵的堅定。 宋渙說,自己做的事,不為誰,也不為幫任何人,他為的是大虞長盛不衰,為的是百姓安居樂業(yè),為的是不讓宋家的江山敗在自己的手里。 他微微怔住,卻見宋渙緩步走近,目光里曾經的高傲和輕蔑蕩然無存,反而隱隱藏著一種疲憊的滄桑感,直視他一字一句道:“侯譽風,你愿意再信朕一回嗎?” 當年依附殷家而生,離了母后和國舅便如同失去臂膀腿腳無法自立,那個軟弱不堪的傀儡皇帝,已經徹底死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宋渙—— 值得信任嗎? 他真的能再信任這個人嗎? 侯譽風望著空無一物的床帳頂,長長地嘆了口氣,竟難得地有些猶豫不決。 宋渙并未逼迫他給出答復,徑自說了一大通話,沒提過往的種種,也沒提任何條件,仿佛只是單純地為了向他表明自己的決心。 倘若還如從前的殷勤討好,興許他還反感排斥,但如今宋渙擺出如此坦蕩的態(tài)度,倒讓他心底里略微動搖了。 “……這些年我常入宮探望太妃娘娘,皇上又與娘娘親近,自然會時有見面的……” “……皇上對我也很好,每回都會問我病情如何,還賞賜了好些珍貴的藥材讓我補補身子……” 熟悉的聲音回響在腦海里,他很快便記起了是何人說的。 當時聽了只覺得宋渙居心叵測,有些吃醋,暗忖也就小姑娘心思單純才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可后來細想,她所說皆是親眼所見、親身所歷的事實,并非傳言,又何來蒙騙之說? 即便宋渙的城府真那么深,在他們二人面前演了八年的戲,只為了博取信任……何必呢? 八年前他已是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而他侯譽風不過是死了爹沒了娘,頂著一個空頭銜的世子,無權無勢,宋渙到底看中他什么,值得堂堂太子那般拼命地討好? 更不必說,他離開京城數年間,宋渙還一如既往地厚待侯苒,甚至無視殷太后的不滿,時常去探望賢太妃…… 他知道賢太妃與宋渙的生母在宮中情同姊妹,但宋渙尚在襁褓時她便去世了,能有多少感情,何故冷落了撫養(yǎng)自己成人的太后,去親近賢太妃?前世分明不是如此的,宋渙十分孝敬殷太后,待殷家亦是千百般的好,為何這一世卻仿佛對殷家棄之敝履,轉而屢屢重用他,甚至不顧先帝的叮囑,將收回去的兵權又重新交還給他? 太多的謎團,侯譽風合上眼思索許久,直至睡意深沉才隱約冒出個念頭—— 莫非宋渙也同他一樣……重生了? 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太異想天開,此等事情畢竟是少之又少的,有他一個,或許再算上小姑娘一個,已經夠多了,宋渙這般作為,未必就是重生的,也可能因他查到了生母之死與殷皇后有牽扯,對殷家懷恨在心,于是才默許他動手除掉殷家吧。 嗯,大抵便是如此了。 侯譽風理清思緒,終于扛不住洶涌的困意,沉沉墜入夢鄉(xiāng)。 ****** 春沐剛過,恢復早朝的第一日,幾位御史大夫便給戶部尚書李培和工部尚書朱平啟兩人狠狠參了一本,皇上見那上頭羅列的罪狀與查證事實,氣得險些撕了奏折,立刻下令將他們革職,封府查抄。 不出半月,刑部尚書李大人將查獲的罪證一一呈上,罪名確鑿,李培畏罪潛逃暫且下落不明,朱平啟則抵死不肯認罪,被大理寺的人抓進牢里亟待審訊。聞說殷右相為此事與皇上談了好幾回話,不理政事的太后也旁敲側擊勸過他,皇上皆未應承什么,只道查出來有便是有,無人污蔑刁難,也無人能包庇他們。 這話一出,殷家兄妹便無話可說了—— 再說可就成“包庇”了,依大虞律例,包庇與主犯同罪論處,折進去兩個老不死的就算了,他們可不想陪著吃牢飯,頂多與吏部尚書打好關系,多給點油水,再換兩個自己人去頂替不成問題,日后該如何辦事還是如何辦,傷不了根基。 豈料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好,皇上卻不按套路出牌,當著朝堂眾臣的面道“朕心里已有合適人選”,讓他們不必費心,過幾日便會擬詔,并令吏部著手安排相應事宜。 六部尚書直接受命于皇上,由皇上親自任命合情合理,只不過多數時候皇上忙于政事,無暇顧及,便交由吏部選定,之后再由皇上過目,無不妥便正式擬詔委任新官。 殷世謙千算萬算算漏了一步,有苦難言,也尋不出好的理由提異議,對面的謝明瑄還裝模作樣地奉承皇上道,尚書乃六部的重中之重,自是由皇上來選為好,省得某些人辦事有失偏頗——這明嘲暗諷的話叫他整張老臉都垮了,若非看皇上聽后無甚反應,還溫和地笑說“謝愛卿多慮了”,他真得當堂氣吐血來。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了,殷右相實在待不下去,甩袖回府上尋人出氣,倒是左相大人和靖國公沒走成,被皇上叫到御書房繼續(xù)商議政事,又多熬了半日才得以解放。 “侯兄,這回我不單被你連累,還替你頂了罪,打算如何謝我?” 可不是嘛,侯譽風這回又除掉了兩只老狐貍,愁壞了想不著人替補的皇上,于是找來這罪魁禍首給他出主意,因著他謝家也摻了一腳,自然也被皇上逮去御書房了。 侯譽風淡淡道:“謝大人官拜左相,為皇上分憂理所應當,何當我謝?” 謝明瑄一愣,轉眼倒是笑起來了:“侯兄在外數年,不但軍功赫赫,口才也精進不少啊。” “客氣。” 彼此都是聰明人,兩句玩笑話自不會放在心上,謝明瑄與他一同走在宮道間,難得四下無人,說話也輕松些:“對了,后日是慶哥兒的周歲宴,聽我夫人說給苒小姐遞過話了,昨兒她又托我與你提一提,到時可別忘了過來啊?!?/br> “嗯,記得?!比杖毡缓罾戏蛉嗽陲堊郎隙崦婷?,他能記不得才怪,“祖母連周歲禮都備好了,生怕我說不去?!?/br> 謝明瑄作為知情人之一,心道他要是曉得這周歲宴有什么在等著,想必他絕對不會去的,可惜岳母大人得罪不起,他沒法說,只得拍拍好友的肩,同情道:“那便好?!?/br> “不過你是頭一回見我這小兒子吧?” 侯譽風點頭,前些年回京倒是見過謝明瑄的長子,看起來乖巧聽話,是個性子沉穩(wěn)的孩子。 “他啊,皮得很,學會了走便老往外竄,他娘親都管不住他,每日我下朝回府就被他黏著,上哪兒都得拎著這個油瓶兒,太累人了……” 果真是當爹的人話不離自家崽兒,謝明瑄說著抱怨的話,眉眼的笑意卻騙不了人:“不過累歸累,有個兒子當真挺好的。有時被公務攪得心煩,又怕擾了夫人休息,也就這半夜不肯好好睡的小崽子陪我解解悶了?!?/br> 侯譽風若心煩便只想獨自冷靜,難以理解道:“不麻煩?” “麻煩啊。”謝明瑄坦白承認,隨即又無奈笑道,“可誰讓你是他爹呢?再麻煩也得顧著他,照看他,還時時怕他受委屈……不說了,等你往后當了爹,自然就懂了?!?/br> 侯譽風活了兩世都不曾經歷,無法感同身受,聽了許久只覺頗麻煩,心道還是不要懂的好。 第58章 晚上回府用飯時, 席上侯老夫人又跟他提了一遍,連侯苒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笑著與老人家保證后日去的時候定會拉上他一起的, 侯老夫人才勉強放了心。 兩日眨眼便過了, 因周歲宴辦在午時左右,赴宴的賓客一早便陸續(xù)往興平侯府去了, 侯苒惦記著事情,今兒早早便讓丫鬟叫起了, 洗漱更衣, 由著丫鬟給她梳妝。 待收拾妥當, 侯譽風也正好從宮里下朝回府,兩人在府門前打了個照面,他身上還穿著正兒八經的官袍呢, 匆匆回屋換了身常服出來,與她一同離府。 約莫兩刻鐘到的興平侯府,已有不少賓客在場了,大老爺兒們聚在前廳談論政局, 女眷則在后院的花園里三兩湊一起扯扯閑話。 景王妃作為榮安郡主的親娘、慶哥兒的外祖母,自然是要早到的,剛被親家母興平侯夫人牽走了小外孫兒, 正愁找不著樂子,抬眼卻見樂子自個兒找上門來了。 “哎喲,這不是靖國公府的苒小姐嗎?真是的,可把你盼來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