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話未說完,他眼前驟然一陣暈眩,視線和聽覺變得愈發(fā)模糊不清了,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連她握住的手也慢慢失去了知覺。 “侯將軍!你……” 他無力地合上眼,后面的話再聽不清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憶起了前世臨死前那段茍延殘喘的日子。 第45章 “……你醒了?感覺如何?” 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 許是距離有些遠,聽不大清,他睜開了眼, 卻發(fā)現(xiàn)視線里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見。 “聽得見我說話嗎?” 這一回離得近些,他聽清楚了, 是個陌生的女聲,音色柔和, 但語氣冷冷淡淡的, 聽不出感情來。 他記得自己在領(lǐng)兵追擊敵方殘黨時, 突然毒發(fā),再繼續(xù)纏斗毫無勝算,為保留兵力, 他只身一人引開了埋伏的敵軍,給增援部隊的到達爭取時間,然而身體的狀況遠比他想象的糟糕,強撐著將他們引向己方的包圍圈, 在途中墜馬滾下了山坡,隨即失去意識。 再醒來,便是此刻。 “侯將軍?能說話嗎?”女聲再次響起, 似乎人又湊近了許多,連后半句低聲自言自語都叫他聽見了,“不對啊,他的毒性尚且深六七分, 應(yīng)該還未全聾的……” “你……”他終于開口,但嗓子卻沙啞得不像話,又干又澀,仿佛拉鋸的皮條般難聽,“你是何人?” 姑娘并未答他,只起身去倒了杯水來,拿湯匙一點點喂他喝下后,才道:“好人?!?/br> 這個答案顯然在避重就輕,他微微抿唇,倒也不再往下問了。 萍水相逢何必多言,能救他回來已是仁至義盡了,還指望人家對自己剖心置腹? “將軍的雙眼可是看不見了?” 臉上隱約有風撫過,像是她伸手在上方晃了兩下,衣袖間裹著些許甘苦的藥香味,清淡好聞,他閉上眼,又睜開,瞪著眼前依舊空無一物的漆黑,答道:“嗯?!?/br> 姑娘將手收回去:“你可曉得自己中毒了?” 他答知道。 “什么時候中毒的?”她又問。 他只說不知。 離京至今已有三個月,行軍打仗,風餐露宿,從未曾出現(xiàn)任何問題,直到七八天前,他在大帳中與眾將領(lǐng)商議策略,忽而腦中一陣眩暈,本以為只是連日少眠的勞累所致,并無大礙,回去歇一覺便好。 不料翌日醒來,頭不暈了,視野卻變得有些模糊,仿佛隔了層薄紗,他派人請了軍大夫來,大夫當時面露驚惶,與他說道,此乃中毒的跡象,恐怕是潛伏已久,近日因他過于疲乏才誘其毒發(fā),日后的癥狀還會逐漸加深。 大夫還說此毒無解,能活命多久也無所知,只看中毒者體質(zhì)異同而定,他聽后,只讓大夫?qū)Υ耸氯}其口,絕不可泄露于外,擾亂軍心。 彼時,大戰(zhàn)在即,前線的戰(zhàn)局等著他去調(diào)度,數(shù)十萬兵士以他為首,聽他號令,若此時知道總帥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必然會士氣大衰,勝券在握的局勢甚至可能被敵方扭轉(zhuǎn)過來,百害而無一利,因此他即便是死,也要咬牙強撐過最后的一段日子。 只不知,如今的戰(zhàn)況…… “你身上的毒來自西域,名為鴆羽,中毒三個月內(nèi)不會發(fā)作,但會逐漸侵蝕你的經(jīng)絡(luò)氣脈,待三月將盡之時,中毒者出現(xiàn)頭暈?zāi)垦!⒁曃锊磺宓劝Y狀,再不久會雙目失明,聽覺也日益減弱直至完全無法聽見,約莫一兩月便五感盡失。雖毒不至死,但……” 后面的話,她沒繼續(xù)往下說了。 堂堂一位大將軍,變成了目不能視、耳不能聽的廢人,即便活在世上也再無施展拳腳的機會,甚至只能終生臥病在床,活在旁人的同情和憐憫之中,于他這樣的人而言,怕是生不如死吧。 他卻無甚反應(yīng),只問她可有解法。 姑娘道:“此毒無解,但有一法可壓制它,延緩毒性發(fā)作的速度,也能減緩病情惡化,但……毒性被壓制過久,待再也壓制不住時,一旦爆發(fā),你便會……” “無妨。”他毫不猶豫地打斷,“依你之法。” 如此回答也算是意料之中了,姑娘應(yīng)聲好,之后每日都另外端一碗藥給他喝,起初苦極,但后來因他的味覺略有衰退,又或是習慣了,也不難下咽。 他的雙目依舊看不見,但至少聽覺沒有繼續(xù)衰退的跡象,加之失去視線令他的其它感官愈加敏銳,正常交談倒也不成問題。只是他也鮮少開口,常是姑娘在屋里走動時經(jīng)過床邊,或是伺候他吃飯喝藥時,會隨口說上幾句。 他不曉得這位姑娘長什么模樣,但相處了一段時日,也足以了解到不少事情—— 她本是藺城人,兩歲那年遇上□□,與照顧她的嬤嬤走散后,無親無故,被老獵戶撿回家當養(yǎng)女。后來老獵戶也不在了,她去城中醫(yī)館當過學徒,自學成才,如今算是個大夫,不知何故在山林的一間木屋里獨自隱居,修習醫(yī)術(shù)。前不久還救過一位老太醫(yī),可惜他病入膏肓,半月前剛死了。 這世道當女大夫的人實在不多,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因大夫與傷病者之間多有肢體接觸,若姑娘家于此事心有抵觸,總歸不太方便的。 聽她說話,雖音色清亮柔和,年紀應(yīng)是不大的,但語氣十分沉穩(wěn)淡然,為他解開布條上藥包扎,甚至他之前傷勢過重還未能動彈的時候,給他脫衣擦身,也未覺她有半分遲疑過,他一直以為她是成過親,但相公常年不在家,或是守寡獨居的少婦。 直到某日,他夜半醒來欲下床去方便,手一抬卻碰到了她的頭,似是太困趴在床沿睡著了,連發(fā)簪都忘記摘下來,柔順的長發(fā)垂落在頸側(cè)……梳的竟不是婦人髻? 他并非八卦之人,也無意探聽旁人的隱私,但不知怎的,唯獨這件事令他始終十分在意,于是尋了一個自詡合適的時機,旁敲側(cè)擊地問了她是否婚嫁。 “噗?!?/br> 不料,姑娘竟難得地笑了,許是心情頗佳,還有閑心與他說了句玩笑話:“侯將軍突然關(guān)心此事,莫非……對我有意?” 他心頭一跳,因看不見她的神情而莫名緊張,連忙否認:“……不是?!?/br> 姑娘道:“不是?那問來何用?” 他不擅長撒謊,真要問他也確實說不清為何想問,就是忍不住才開的口,此刻被反問得微微窘迫,正想故技重施裝聽不見時,姑娘卻好心地放了他一馬,輕聲答道:“我確未婚嫁。長年待在這山上獨居,所對之活物莫非花木鳥獸,何來的姻緣呢?!?/br> “姑娘未想過下山?”他問。 她笑了笑,道:“此處清靜無擾,悠然自在,我為何要下山摻和那俗世之事?” ……既是不愿攪入俗世紛爭,又明知他的身份,“為何救我?” 姑娘又問:“那你為何要倒下山坡讓我看見了?” “……”這豈是他能左右之事? “同樣的道理。我身為大夫,總不能對一個人見死不救,既然上天讓將軍落在了我的面前,那定然是要我救你了。” 至于最后,救不救得成,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倘若……你因救了我而被牽入俗世,也不覺后悔?” 她說此毒潛伏三月,即他仍在京城便已中毒了,如今細細想來,極可能是入宮面圣那時,皇上以踐行為名留他一同進膳,在酒菜里下的毒。 若真是如此,即便他保住了性命,再回京城也必然是一場惡戰(zhàn)……或者更早些,皇上根本不會讓他活著回到京城,指不定哪日便派人前來將他滅口了。 他不愿牽連無辜,又心有不甘,曾數(shù)次提過讓她離開,但她卻從未棄他于不顧,依舊盡心盡力照料他。 她……真的不怕死? “或許會吧??晌磥碇掠泻稳四苤??人生在世,難免做些后悔事,最壞亦不過一死,早晚而已,無甚可怕的?!?/br> 姑娘的語氣溫和淡然,似乎對生老病死早已看開了,這般豁達的心境倒叫他有些羨慕和欽佩。 在沙場上輾轉(zhuǎn)多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生離死別,他卻依舊難以看淡,今日還相談共飲的弟兄,明日卻成了草皮下的一具冰冷尸體,終歸意難平。 “不過,即便當真被卷入這俗世之中,憑我救過將軍的命,將軍也必會相護于我吧?”姑娘換上輕松的口吻,半開玩笑道,“聞?wù)f侯將軍赫赫威名,功勛滿身,要護我一寂寂無名的小女子,想來并非難事?” 他心下一動,幾乎不必多慮便欲點頭應(yīng)承。 然而還來不及開口,卻聽她說藥熬好了,匆匆起身去熄火,過了許久才回來,又是喂他喝藥又是去準備晚飯,仿佛全然忘了此事,他總也尋不著機會說,于是也作罷了,只放在心頭默默記著。 未料,終是一語成讖,當他聽見門外響起沉重雜亂的腳步聲,聽見剛出去的姑娘悶哼一聲,驟然倒地,那柄嗜血的劍仿佛刺穿在他的胸口,痛得近乎窒息。 那一刻,他心里只想道,倘若早知結(jié)局如此,他寧可從不曾遇見她,不曾為她所救。 就那樣死在山坡下。 悄無聲息。 至少……換她一世,安然無虞。 第46章 后來重生再世, 他立刻循著她曾隨口提起的幼時往事,特地去藺城找到了她,并將她帶回府中好生將養(yǎng), 除了報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其實……也是藏了些私心的吧?否則大可將她送與一門富貴人家收養(yǎng),日后也不必擔憂她再因他被牽扯到朝堂爭斗中, 淪為犧牲品。 只可惜重生之初為仇恨蒙蔽雙目,將她帶回后又立刻遠走三年, 再次回京時, 她還那么小, 任誰也不可能將那種想法放到一個孩子身上,于是那點兒若有似無的私心才會被丟到角落里,漸漸淡忘。 而如今, 憶起了前塵往事,又明了當初她很可能與自己一樣是重生而來,也就是說,她或許還記得當年所發(fā)生之事, 這接連的種種,才終于把他深藏心底的某些感情重新翻出來,不得不正視。 可他甚至, 連她長什么模樣都尚未見過…… “侯將軍……侯將軍?” 他聽見與記憶中如出一轍的聲音,用他熟悉的稱呼低聲喚著,在前世的那段日子里,她也常常這么叫他, 總是帶著幾分距離感的客氣。 但不知為何,以她那溫和淺淡的語調(diào)說出來,卻讓他覺得莫名親近,仿佛能想象出一張清秀柔美的臉龐,眼神清澈,神情寧靜,唯有唇邊微微含著兩分笑意。 不深不淺,恰到好處。 正如他此刻睜眼看見的…… “將軍醒了?” 近在咫尺的臉龐映著溫暖的火光,將模糊的輪廓照得愈發(fā)清晰,與多年前他所想象的容顏有些相似,但也有些不同。 眉清目秀,杏臉桃腮,宛如出水芙蓉般宜人,卻又比記憶中要更好看,也更溫柔一些,那雙眼睛里不如他以為的平靜無瀾,此刻卻是盛滿了復(fù)雜的情緒,似驚訝,又似緊張,仿佛還有些許欣喜的亮光,但唯獨看不見半分焦急。 前世她便說過,救他只為醫(yī)者道義,無論他病情何等險惡之時,都不曾聽她為此焦慮難耐。 事隔多年,時至今日,他還了恩情,對她好,八年雖未能見亦時時掛念她,待她終于長大成人了,卻依舊等不到她為他動半點私情,連此刻他身中蛇毒,傷臂將廢,都未能令她露出一絲心焦…… “將軍感覺如何?”侯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將這不知走什么神的男人喚回神來,“可有不適?” “無礙?!贝_實頭不暈了,耳清目明,并無太多的不適,侯譽風說完這兩個字,便微怔地望著眼前的姑娘,分明是頭一回見的這張臉,可融在前世的記憶之中,卻越看越覺得熟悉,甚至有些移不開視線。 “真的?”侯苒挑了挑眉,瞧他眼神怪怪的,怕不是被蛇毒侵壞了腦子,伸指輕戳了戳她剛包扎過的傷臂,問他,“這兒呢?” “……”他果然一動不動,半晌才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木然的神色更顯出幾分頹然,低聲開口,“手臂……廢了嗎?” “你怎么知道?” 侯苒皺眉看他,心道她這個大夫還未發(fā)話,他怎就自下定論了,奇怪地問道。 可這話落在侯譽風的耳里,卻以為是對方欲隱瞞卻被他看穿的反問,雙重打擊之下心情更是糟糕,緩緩別過頭不欲再多言。 侯苒:“……” 這下她算是看明白了——他不會是以為自己像上輩子那樣身中劇毒,重則斃命,輕則胳膊被廢吧?要真是那么嚴重,她這會兒豈能淡定地陪他在此,還不立刻下山找?guī)煾高^來嗎?他都在想些什么啊…… “你的手臂沒事,只是因中毒暫時失去知覺,待毒性清除便能恢復(fù)正常?!?/br> 他眉心一動,轉(zhuǎn)過頭看她。 “只是此毒我尋到不久,尚未研制解藥,待蛇毒自行消解需五至七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