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侯老夫人好?!本巴蹂咧磷拢瑳_端坐主位的侯老夫人一福身,微微笑道,“半月未見,您這氣色瞧著是越來越好啦?!?/br> 旁邊的姑娘也雙手交疊福了福,低眉斂目:“瑜兒見過侯老夫人。” 舉止得體,禮數(shù)周全,正是名門閨秀該有的模樣。 只是那垂下的目光卻并不如表面的安分,在侯老夫人叫起來的時候,仿若無意地朝那堂上的小meimei看了眼,還沖她眨了一下,逗得小meimei不好意思地別開眼才罷休。 但不好意思是一回事,該盡的禮數(shù)是斷不能少的,侯老夫人是長輩不必見禮,不代表她侯苒也不用,于是蹬蹬蹬下了臺階,給母女二人跪下行了個大禮:“見過景王妃娘娘,見過榮安郡主?!?/br> 景王妃笑:“苒苒乖,快起來吧?!?/br> “謝娘娘,謝郡主?!?/br> 宋寶瑜俯身將小姑娘虛扶起來,藏在寬袖之下的手趁機捏了捏那雙rou乎乎的小手,很快又松開了,作守禮狀。 侯苒假裝不知,撇撇小嘴,跑回自家祖母的身邊去。 “玉茹啊,平日你忙于cao持景王府事務,總不得閑的,今兒怎么有空過來了?” 玉茹是景王妃的閨名,侯唐兩家乃三代世交,當年的侯老夫人與唐老夫人是出閣前結(jié)下的手帕交,及笄后,嫁的又都是武侯出身的大將軍,本就是同僚,順其自然便結(jié)交了,并且說好了往后的孩子都得認對方作干爹娘,景王妃是唐老夫人的嫡親二女兒,也是侯老夫人看著長大的,無外人在便喚她的閨名。 “玉茹掛念您,再忙也得來看看您呀。”景王妃自小便是個嘴甜的主兒,慣常愛撒嬌的,嫁與景王以后,瞧著穩(wěn)重了些,但在熟悉的長輩面前還是忍不住露陷兒,“瑜兒也總跟我念叨著苒meimei,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這不,只好帶她一同過來了?!?/br> “好好好,還是你最有心了?!焙罾戏蛉藰泛呛堑?,聽出了景王妃話里有話,于是拍拍身旁的小孫女兒,慈祥道,“苒苒跟你瑜jiejie去玩兒吧,祖母在這里,和王妃娘娘說會兒話?!?/br> “好?!?/br> 侯苒乖巧地點頭,一步步走下臺階,早已候著的榮安郡主牽起小姑娘的手,依舊周全地跟兩位長輩告了禮,方才離開主廳。 “呼,可算是出來了?!?/br> 許是唐家三代為軍,骨子里多少有幾分不甘約束,在長輩的眼皮子底下裝大家閨秀,實際卻不見得真那么溫雅賢淑。 “苒苒,這葉子好看,給你別在發(fā)髻上啊,不許摘?!?/br> ……還有點兒愛捉弄人的小調(diào)皮。 “瑜jiejie,”別朵什么花兒不好,哪有人往頭上插綠葉的,侯苒委婉地抗議,“葉子不好看,苒苒想要花花?!?/br> 宋寶瑜曉得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就是想逗她玩兒,佯裝大方地同意了:“好呀,那再給你找朵小花兒啊……別在葉子旁。” “……”這郡主當她的腦袋是菜地嗎,想種啥種啥?侯苒無聲地嘆了口氣,昧著良心妥協(xié)道,“苒苒不要花兒了,葉子也好看。” “哦,”宋寶瑜隨手摘了朵剛□□的小鈴蘭,白白嫩嫩的甚是好看,遞給她,“那摘也摘了,苒苒不要的話,幫瑜jiejie別上吧?!?/br> “……”可以,這很心機。 侯苒沒轍,只得認命地給這小jiejie別上花兒,還不忘扁扁小嘴,皺皺眉頭,做出一副委屈兮兮又帶點兒羨慕的表情……沒辦法,榮安郡主就喜歡這套,估計上輩子是流氓轉(zhuǎn)世來的,每回看她害羞臉紅又或者吃癟不高興的時候,榮安郡主就笑得特別愉悅,跟她在長輩面前那種裝出來的假笑全然不同。 哎,不過想想,自己如她這般年紀時,剛下山開始當學徒,日子苦是苦了些,但好歹過得自在,能學自己想學的東西,也沒有這么多束手束腳的禮教規(guī)矩,不知怎的,就對她生出了幾分同情。 不過,只有這點小小的同情心,當然不足以讓侯苒心甘情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滿足宋寶瑜的惡趣味,來哄她高興。 侯苒真正看重的——是宋寶瑜的身份。 景王府嫡長女,圣上親封的榮安郡主,當之無愧的京城第一貴女,只要跟宋寶瑜打好關系,叫外面的人都看清楚了,日后與別府的那些千金小姐打交道,即便沒有侯老夫人在旁給她撐腰,又有哪個敢不看在榮安郡主的面上,對她禮讓三分? 此為其一。 但更為重要的,卻是其二。 如今的榮安郡主已有十三,過不了幾年,景王妃便會為其挑選夫婿,擇日完婚。而最后被選中的謝家公子謝明瑄,會在太子登基的第二年,高拜相位,一躍成為與那時已權(quán)傾朝野的國舅爺平起平坐的唯一一人。 第8章 在穿到這具身體之前,侯苒所生活的年代比原主要晚數(shù)年,也可以說是比原主要多活了幾年,因此知道一些侯譽風身死之后發(fā)生的事。 永安三年,北境受侵,侯譽風奉皇命前往漠北平亂,血戰(zhàn)三月終得勝,不料侯大將軍領兵追擊敵方殘黨時,意外墜崖,不幸傷重而亡。 元帝聞此噩耗,悲痛萬分,追封其為鎮(zhèn)北王,予以厚葬。 同年,將國舅爺?shù)臻L子殷容淮,原左羽林軍統(tǒng)領,遷為羽林軍四衛(wèi)總統(tǒng)領,短短兩年后,又遷為京城禁軍十六衛(wèi)總統(tǒng)領,揮師北上,企圖一舉掃平屢屢侵擾大虞邊境的北漠八部。 初戰(zhàn)告捷,敵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然他們很快重整兵力,對來勢洶洶的大虞軍隊作出反擊,不知是缺了侯譽風坐鎮(zhèn)指揮,抑或是新官上任的殷容淮經(jīng)驗不足難當大任,本該毫無懸念的北伐之征居然硬生生拖了三年之久,一場又一場的敗仗,不僅敗了兵將們的士氣,也逐漸拖垮了大虞的國庫,先前被國舅爺勸得滿腔熱血的元帝終于萌生退意,下旨撤兵。 正占上風的敵軍自然不肯放人,趁機攻城略池,逼得元帝不得不割地賠款,請求休戰(zhàn)五年。 豈料敵軍出爾反爾,不出一年,以連屠兩座邊城之舉,向大虞下了戰(zhàn)書,可惜那時的大虞早已呈茍延殘喘之勢,豈是養(yǎng)精蓄銳、有備而來的北漠八部的對手? 殷將軍出師未捷身先死,頂替的將領一個比一個不中用,短短半年,敵軍便占領了半個大虞,燒殺搶掠,流民四散,她一介小小的醫(yī)女自然也難逃厄運。 死便死了,其實也算是種解脫,日日擔驚受怕、四處逃亡的生活實在太累了,反正她從來無牽無掛,連死前最后的那點念想,都被她用在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如果當年侯譽風沒有墜崖身亡,如果北伐之征的統(tǒng)領是他,如果此時他仍在世的話,即便是國難當頭,大廈將傾之際,說不準……也還有一線生機呢? 但她萬沒想到,自己死后卻陰差陽錯穿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先是收留了病入膏肓、成日在夢中胡言亂語說自己下毒謀害了大將軍的老太醫(yī),后又偶然救了傷重昏迷的侯譽風,不久,被追蹤而來的衛(wèi)兵所殺…… 若非如此,她絕不會知道,那昭告天下的所謂“墜崖身亡”,竟只是jian人為了掩蓋暗殺侯譽風的幌子。 重生后,她仔細回想過死前的某些細節(jié),比如當時明明是白天,那殺她的人卻穿著夜行衣,比如他們雖蒙著臉看不見長相,但眉心都有一模一樣的奇怪刺青,仿佛是某種標記,甚至聽見他們進屋前,有人說了句“手腳干凈些”…… 侯苒曾在江湖行走數(shù)年,也算長了些閱歷,如果沒猜錯的話,這些人顯然同屬某個組織,聽主人指派行事,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將侯譽風殺害,并偽造成墜崖身亡的假象,使前來搜查的官兵錯將侯譽風的死因定為意外,則無人會懷疑到那位主子的身上了。 再加上老太醫(yī)說的那些話,倘若是真的,那指使暗殺侯譽風的人,很可能是某位朝廷重臣,或者…… “苒苒,怎么不高興了?”宋寶瑜牽著小姑娘的手晃了晃,將侯苒晃回神來,俯身哄道,“別哭喪著臉哦,不好看,這樣,瑜jiejie帶你去蕩秋千好嗎?” 侯苒抬起頭,對上一張明媚干凈的笑顏,不自覺地,也跟著揚起了甜甜的笑:“好呀好呀,苒苒最喜歡蕩秋千了!” 不論如何,這輩子莫名其妙被侯譽風拉上了賊船,從此她便與侯府休戚相關,要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得長久些,當然得提前幫這倒霉將軍打點打點,至少日后出了什么事,能多一方助力則多一方,免得他像上輩子似的,連自己為何而死都不曉得。 ****** 小輩們自個兒玩得開心,屏退下人,主廳內(nèi)便只剩下侯老夫人與景王妃了。 然而,兩人的神色卻不如方才的輕松。 “侯老夫人,玉茹實在想不出法子了,看著三妹她一日比一日消沉,我……”景王妃神色凝重,精致的面容上填滿了愁緒,“我心里別提多難受了,真恨不得替她受了這苦?!?/br> “哎,玉嵐這孩子……”侯老夫人沉了眉眼,似是想起塵封的往事來,搖頭道,“當初是她自己決意要入宮的,如今吃了苦,也怪不得誰去?!?/br> 玉嵐是唐老夫人的三女兒,早年意外結(jié)識了微服出宮的宣帝,后進宮封妃,不久便診出了身孕,于建武二十八年春誕下一個女嬰,皇上大喜,晉其為賢妃,豈料小公主尚不足月便夭折了,此后賢妃一直郁郁寡歡,三年前更是生了一場大病,終日在綺霞宮內(nèi)閉門不出,與藥石為伴。 “……玉茹知道,可她再怎么不對,也終究是我的親meimei啊?!本巴蹂鷩@了口氣,不知是惋惜還是心疼,“前陣子我入宮探望她,看著氣色倒還好,可一副提不起勁兒的模樣,什么都不在意了,還與我說……” 她略頓了頓,抬手半掩著嘴,壓低聲道:“還與我說,她想跟皇上求一道旨意,讓她出家!” “什么?”侯老夫人也吃了一驚,“她可知這話是什么意思?” “可不是嗎,我登時就讓她別說了?!被噬仙性谑?,只有因罪被廢的宮妃才會被罰削發(fā)為尼出家,哪有人自己去觸霉頭的,景王妃心里可真真急壞了,“說句不吉利的,我真擔心三妹哪天想不開,突然就沒了……” “玉茹!”侯老夫人驟然打斷,示意她別往下說了,“你且冷靜些,會有法子的?!?/br> 近來唐老夫人身子不爽利,估摸著景王妃也是無人可訴才找上她的,幾個都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即便當年為了勸玉嵐回頭,說過些不中聽的話,可真有事兒了,做長輩的又豈能狠下心不管? “好,好?!别埵瞧饺諏⒕巴醺舷鹿艿梅慌錾嫌Hmeimei的事情,景王妃也不免自亂陣腳,“我……我冷靜些。侯老夫人,您可有法子了?” 侯老夫人沉默片刻,點頭:“也不算什么辦法,一點經(jīng)驗之談吧?!?/br> 外人皆道她只有百川這一個獨子,卻不知她早些時候還懷過一胎,可惜五個多月時不慎滑胎了,孩子沒保住。那時她也傷心欲絕,加上老侯爺在外打仗,暫且抽不開身回來,著實難熬。 所幸唐老夫人知道后,日日過來陪她說話,還帶著兩三歲的小季山,也就是玉茹、玉嵐的嫡親大哥。孩子天真可愛,特別會體貼人,有時她說著說著話突然流眼淚了,他就爬到她腿上用手給她擦,還一邊哄她不要哭,要笑笑才好看…… 別說,這招還挺管用的,至少她是慢慢好起來了,心想有什么坎子是邁不過的呢,沒必要總折騰自己。 “嗯,這法子值當一試,只不過……”景王妃表示贊同,可隨即又被新問題難住了,“咱們兩家的小輩里,還沒有一個是成了家的,更別說有孩子了……” 話到此處,景王妃忽然想到什么,抬頭望向座上的侯老夫人,不料老人家仿若早有此意,點點頭道:“苒苒是個會哄人的,活潑機靈,也懂規(guī)矩,你若不嫌棄,不妨帶她進宮一趟,興許能起些作用?!?/br> “這……您說的什么話?”景王妃沒少聽自家閨女提起侯府的小姑娘,來見過幾次也確實討人喜歡,忙道,“苒苒是您的寶貝孫女兒呢,玉茹疼她都來不及,怎會嫌棄?” “那便好?!焙罾戏蛉宋⑽⑿χ谶@京城里待久了,有些話,還是說得滴水不漏比較好,“晚間可要留這兒用飯?留的話,我讓廚房多做些你愛吃的?!?/br> “還是您對玉茹最好了?!本巴蹂残α耍翱上Ы袢胀鯛斣诩夷兀粑也慌闩闼?,回頭又得問我話了?!?/br> “好好好,你們夫妻感情好,我就不留你了?!焙罾戏蛉诵牢康夭[瞇眼,又道,“兩個小姑娘也感情好,怎么跑出去這么久了,還不見回來?” “無事,正好啊,玉茹能和您再多說會兒話?!?/br> “你呀……” 主廳的氣氛稍緩,而侯府花園里卻是不曾停過的歡聲笑語。 “瑜jiejie,太……太高了!苒苒害怕……” “不怕不怕,苒苒沒事的,哈哈哈,這還沒有我在家跟弟弟玩的高呢?!?/br> ……額,準確來說,是榮安郡主的歡聲笑語。 “瑜、瑜jiejie!”侯苒剛一叫出口,背后又是一股力將她推得更高了幾分,“不要再高了,苒苒會掉下來的……” “不會的,我在后面看著呢,掉下來有我護著你?!彼螌氳ぷ杂琢曃浒?,雖說不上功力多深,但要護一個五歲孩子也綽綽有余,于是道,“苒苒要抓穩(wěn)了哦?!?/br> “……”侯苒無語望天,暫時不太想跟這位郡主說話。 其實她并不怕高,蕩秋千也確實要蕩得夠高才好玩,可是……換誰來連續(xù)蕩半個時辰試試???試試??? 先不談安全與否,也不說她已經(jīng)玩到膩煩的程度了,就是這么一次次灌了滿口的冷風往下咽,又一次次在胃里不斷地翻來攪去,額,她感覺自己一張嘴就能吐出來……偏偏這位郡主還死活不放她下來,任她說盡了好話,戲都演累了,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苒苒,好玩嗎?” ……唔,她真的想吐了。 “苒苒,jiejie再推一下,你就飛得和鳥兒一樣高啦。” ……唔唔唔,她真的要吐了! “苒苒?”宋寶瑜久久聽不到回應,終于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匆忙一拽那吊繩想停住秋千,“苒苒你還好嗎?苒……??!” 都說人的本能行為是無法靠理智控制的,比如宋寶瑜,明知秋千在擺蕩過程中不能急剎,更切忌只拉一邊繩,但意識到不妥的瞬間,她還是伸手拽住了那一根吊繩,讓秋千完全失去了平衡。 ……比如侯苒,明知這時候松手只會被失衡的秋千狠狠甩出去,但異物涌上喉嚨的瞬間,她還是松開了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完了,苒苒!” 清涼的風飛快地拂過衣衫,榮安郡主焦急的呼喊也漸漸遠去,仿佛脫離了所有桎梏,整個人輕飄飄的,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上飛,感覺是說不出的輕松自在。 可侯苒無心享受。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自己要面對的,是何等可怕的離心力,光是忍吐已經(jīng)花光了她的力氣,該如何應付?哦對了,她蕩秋千的方向正巧是對著一方池塘,掉下去能保住小命,但問題是……她不會水……啊…… “來人,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