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焙钭u風(fēng)自認不擅處理這類情形，當(dāng)初帶她回府也不過為了報恩，之后遠走三年，實話說對她并無太多的感情，于是直接略過她，沉聲提醒，“時辰快到了?！?/br>
    “對……哎，我真是老糊涂了，險些忘了正事兒?！焙罾戏蛉水吘鼓昙o(jì)大，抱個五歲大的孩子走略微吃力，于是讓侯苒下了地，牽著她的小手道，“走了，祖母帶你去祠堂?！?/br>
    侯家世代從軍，有訓(xùn)曰，但凡有上過戰(zhàn)場的侯家子弟平安歸來，進府的頭件事便是一家人同去祠堂拜謝侯家先輩的庇佑，以表尊崇。

    侯苒自然也知道，乖乖應(yīng)了聲好，本也是裝哭而已，跟著侯老夫人出了房門。

    只不過，走在她身旁的那誰……額，許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戾氣都比較重，即便前世他身受重傷，耳聾目盲，毫無威脅可言，她也總?cè)滩蛔∨滤?，如今再見，這種潛伏于記憶深層的感覺又冒了頭，幾年未見，剛重逢就賞了他一耳刮子……

    想到這兒，侯苒禁不住咽了咽口水，仰頭看那個比自己高出好幾個頭的人，他目視前方，依舊面無表情，也不知方才生沒生氣，她目光下移，瞧見他垂在身側(cè)的手，猶豫片刻，試探著伸出手去，慢慢靠近他。

    侯苒當(dāng)然曉得男女授受不親，可現(xiàn)在她還小啊，而且這個人是她名義上的哥哥，拉拉手以示親近是再正常不過了，要是他沒生她氣，理應(yīng)不會介意才對。

    差一點……差一點點……

    “??！”

    豈料光顧著要牽他的手，連前路有臺階都沒留心看，侯苒一腳踩了空，整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上了，第一反應(yīng)是趕緊松開祖母的手，免得把她也拽下去。小孩子摔了不打緊，疼兩日便好了，老人家傷筋動骨可不是小事兒，她前世行醫(yī)近十年，見得太多了。

    不料這邊才松了手，另一邊手腕卻驀然一緊，力道之大，幾乎瞬間便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不單止住了下滑的趨勢，連險些磕到硬石板的屁股也幸免于難，堪堪停在一寸之上。

    “苒苒！”侯老夫人嚇壞了，忙委身將她拉起來，擔(dān)心地上下察看，“真是的，怎么走路不看路呢……可有磕到哪兒了？疼不疼？”

    “祖母別擔(dān)心，苒苒無事?！焙钴壅刂?，忽然感覺手腕一松，準(zhǔn)確來說……是被人甩開了，頓時心頭一涼，忐忑地朝他轉(zhuǎn)過頭，卻只看見那張冰冷的側(cè)臉，一如記憶中的不近人情。

    完了完了，他真的生氣了，這下還多了一樣笨手笨腳的遭他嫌棄，定又更加不喜歡她了……

    這可不行啊。

    外人皆道國公府的苒小姐深得侯家兩老的寵愛，但侯苒心里明白，她之所以能得到這份寵愛，除卻自身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當(dāng)初帶她回來的人，是侯家唯一的嫡系血脈，是將來要承襲這國公府的世子爺，否則，區(qū)區(qū)一個不知來歷的女娃娃，憑什么能被侯老爺子認作義孫女，享盡本不屬于她的榮寵富貴？

    過去侯譽風(fēng)不在府中，她只需哄好侯家兩老便可，現(xiàn)在他回來了，且不說她獨寵的地位能否保住，就憑他未來家主的身份，已是萬萬不能得罪的，所以，即便一時半會兒討不了他的歡心，也絕不能讓他討厭自己，否則，以后在侯府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還能走吧，苒苒？”侯老夫人看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以為她是摔怕了不愿走，關(guān)切道，“要不讓嬤嬤抱著你？”

    “不要不要?！焙钴壑匦聽孔∷氖?，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揚起一個甜甜的笑，歪著腦袋跟老人家撒嬌道，“苒苒就喜歡牽著祖母的手走，不要別人抱?！?/br>
    侯老夫人被她這小模樣兒逗樂了，笑著答應(yīng)：“好好好，祖母牽著你走，這回可看好路了啊?！?/br>
    “祖母放心，苒苒會小心的。”

    侯苒應(yīng)得干脆，這回不敢走神了，老老實實下了臺階，亦步亦趨跟在侯老夫人身邊走。

    只是……

    望著已邁開步伐走到了前頭的那人，她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不禁苦惱起來。

    讓她哄哄侯家兩老就算了，都是樂呵呵好說話的人，哪像他……冷冰冰的，連話都不肯多說半句，分明是一副軟硬不吃的模樣，該怎么哄才管用呢？

    第3章

    因著在路上耽擱了會兒，這一行人抵達時，已有人在祠堂內(nèi)跪著了，侯苒剛提著裙角跨過高高的門檻，蒲團上跪得筆直的背影便起了身，轉(zhuǎn)向侯老夫人和侯譽風(fēng)恭敬地行了一禮。

    “見過祖母，見過兄長?！?/br>
    七八歲的少年身量尚不算高，黛青的圓領(lǐng)長袍襯得他愈發(fā)瘦削，侯苒覺得這人有幾分臉生，但聽他的稱呼便想起是何許人也了。

    侯家三代單傳是嫡系的單傳，已故靖國公，也就是侯譽風(fēng)他爹，在侯夫人病逝后，未娶續(xù)弦，倒是新納了一房姨娘許氏。許氏的肚皮爭氣，不出兩年便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因是庶出，無法與嫡系子弟并“譽”字輩，于是取了單字禹，一直養(yǎng)在許姨娘的蘭苑里，侯苒隨侯老夫人住，跟他基本碰不上幾面，故而印象不深。

    侯老夫人并無應(yīng)答，只略一點頭便從侯禹面前走過去了，向來和藹的面容上也不見笑意，反倒是一直沉默的侯譽風(fēng)，在經(jīng)過時拍了拍少年的肩，侯苒回頭恰巧看見了，瞧著是讓侯禹不必多在意。

    然后，她聽見侯禹低聲說了句：“謝謝兄長?！?/br>
    這……

    侯苒知道，這侯老爺子不太好說吧，但侯老夫人對嫡庶之分卻是極為看重的，每日許姨娘帶著禹哥兒過來請安時，她大多也在旁邊，雖說不至于刻意刁難，但以侯老夫人這般溫和親切的性格，對母子倆的態(tài)度卻那么冷淡，便足以說明了。

    不過今日看來，侯譽風(fēng)對這個庶弟非但不嫌棄……似乎還頗為關(guān)照？

    侯苒想了想，心里默默地將侯禹劃進了自己的籠絡(luò)范圍。

    雖然她對這個拘謹沉悶的小哥哥無甚好感，但為了討好侯譽風(fēng)，跟他身邊親近之人打好關(guān)系是很有必要的。

    “苒小姐?！?/br>
    正想得出神，被身后的丫鬟壓低聲音喚了一聲，侯苒才將視線從早已跪好的侯禹身上收回來，認認真真地跪在侯老夫人身側(cè)的蒲團上，垂首靜待。

    等侯老爺子也來了，侯家上下才正式開始祭祖。

    侯苒年紀(jì)小，焚香上供敬酒等輪不著她來做，只需跟著磕頭便可，但因這心里頭堵著事兒，全程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熬到祭祖結(jié)束，還得等侯家兩老先起身，小一輩才能跟著離開祠堂。

    侯老爺子往書房方向去了，把侯譽風(fēng)也叫上，像是有正事要談，許姨娘則帶著禹哥兒回了蘭苑，侯苒朝著另一邊的高瘦背影漸行漸遠，直到繞入假山不得見了，才提著裙角匆匆追上被丫鬟攙著走在前頭的侯老夫人，像來時一樣牽著她的手走。

    ******

    侯府書房。

    “混賬！”

    侯老爺子愕然一聲吼，怒目圓瞪，掄起案頭那疊厚厚的卷宗便沖他當(dāng)頭砸下，“啪”的一聲，爬滿墨汁的紙頁頃刻間紛紛揚揚，盡數(shù)飄落在地。

    侯譽風(fēng)眉頭都不曾皺一下，背脊直挺地立于原地，仍沉默以對。

    “簡直是胡鬧！無憑無據(jù)，空口污蔑朝廷大臣行貪污受賄之事，乃當(dāng)朝重罪！你小子是在漠北待久了，腦子進風(fēng)了不成？”

    信是從上個月開始寄回來的，彼時天高皇帝遠，便是侯老爺子想管也管不了，現(xiàn)下人終于回來了，老爺子真恨不得把自家孫子的腦袋瓜敲開排排風(fēng)，“你倒好，還敢寫信上寄回來？要被旁人給看見了，我看啊，咱國公府也差不多該倒了！”

    可惜侯老爺子的怒氣再大，面對一言不發(fā)的侯譽風(fēng)也是沒處撒，打他費勁罵他口干，看樣子是要死犟到底的，跟他爹年輕時一個樣兒，榆木腦袋，害得老爺子都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教子無方、教孫也無方了。

    “行，我老了，罵不動你。”侯老爺子懶得繼續(xù)耗，繞到書案后坐下喝了口茶，冰涼的茶水勉強解了幾分怒火，盡量心平氣和地開口，“那你說說，這信上說的是怎么回事？是真是假，是你派人查出來的，或只是道聽途說？”

    “……”

    這回并非侯譽風(fēng)不想說了，怕只怕說了也沒人會信——

    信上所述，乃是他上一世便得到的情報，起因是他向皇帝求請徹查軍餉的去向，被皇帝駁回后，暗自查探所得。豈料一查便牽扯出了不少朝廷重臣，罪證確鑿，可惜未等他呈至圣上的面前，這不辨是非的狗皇帝卻把他暗殺于城外……

    呵，如今想來，那人當(dāng)初會駁了他的求請，本已是有意包庇那幫瀆貨無厭的老油條，偏就他沒眼力見兒，執(zhí)意要追查，還毫無戒心將查到的結(jié)果走漏了風(fēng)聲，最后換不來他們的罪有應(yīng)得，反倒白白成了狗皇帝的刀下亡魂……甚至連累那好心救治他的姑娘丟了性命。

    想到此，侯譽風(fēng)眸光微動，幾不可察地往窗外望了一眼，不知怎的，竟還真就望見了他心中所想的人。

    □□初至，園子里的嬌花鼓起了苞兒，淡粉點點，襯得那抹鵝黃色的身影尤為亮眼，只消一眼便吸住了他的目光，這會兒正蹲在花壇邊，低頭不知找些什么。

    “砰！”

    旁邊的侯老爺子久久等不到回話，茶都喝完了，把那上好的白瓷杯往書案上用力一擱，又清咳兩聲，見自家孫子還想當(dāng)悶嘴葫蘆呢，登時火起，一掌狠狠拍在案面上，中氣十足吼道：“侯佑之！聾了還是啞了，我問你話！”

    佑之是侯譽風(fēng)的表字，一般老爺子這么連名帶姓地叫人，就代表他為數(shù)不多的耐心即將告罄了，侯譽風(fēng)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垂首應(yīng)道：“祖父，信上所寫均為孫兒查探所得?！?/br>
    “你查的？”侯老爺子老眼一瞇，感覺事情并不簡單，“你人遠在漠北，何時查的？”

    語畢，又覺得這話無甚意義，擺擺手，才開口道：“如何查到的？”

    侯譽風(fēng)明白祖父所憂之事，給了一帖安定藥：“祖父放心，孫兒托信任之人暗中查探，并未走漏風(fēng)聲?！?/br>
    侯老爺子不以為然，“哼，查的時候無人發(fā)現(xiàn)，可你這信……你怎知途中未遭拆看？”

    侯譽風(fēng)卻篤定道：“不會。”

    前世吃過了悶虧，重生后他事事小心謹慎，考慮周全，為免重蹈覆轍，特派了身邊的親衛(wèi)負責(zé)送信，都是當(dāng)年最后一戰(zhàn)中拼死護他逃出重圍的人，既連性命亦可相付，足證其心，他又豈有不信之理。

    “……好，你這個年紀(jì)，辦事也該有些分寸了?！焙罾蠣斪庸们倚帕怂?，往椅背上一靠，道，“內(nèi)容我都看過了，確實……呵，令人震驚啊，任我與這林尚書共事數(shù)年，也看不出他竟是如此齷齪之人……”

    “不過，”侯老爺子瞇眼審視他，聲量低了幾分，“你寄這些回來，只與老頭子我看看便罷了？”

    見老爺子猜到，侯譽風(fēng)便不多廢話了，開門見山道：“孫兒欲請祖父助一臂之力?！?/br>
    “哦？”這大孫子向來獨立，鮮少求人辦事，難得被他求一回，侯老爺子不自覺端起了長輩的架子，“我雖離了朝堂數(shù)年，但人脈尚在，底下也有些人手，查這事自然比你便利得多。只是……”

    說到此，他故意頓了片刻，本想賣個關(guān)子的，豈料侯譽風(fēng)忒沉得住氣，愣是站著一聲不吭等下文，不追問半字，弄得老爺子沒了興致，“嘖”了一聲，才捋著下巴的長胡子道：“只是此事牽連甚廣，且涉案的朝臣都頗有根基，即便真讓你抓住了他們的痛腳，也不見得一時之間便奏效，你可想過之后的對策？”

    “是?！?/br>
    侯譽風(fēng)心中早有考量，此時他除了一個國公府世子的虛名外，既無官職，也無軍權(quán)，要想對付他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故而此舉僅作未雨綢繆，遠不到動手之時。

    鏟除罪臣固然是要緊，但這并非是他的最終目的。

    萬事皆有源，若非有人在背后包庇、縱容，又何來這些蠶食國庫之徒？

    “……沒了？”不跟他說說對策是什么嗎？

    侯譽風(fēng)終于抬了頭，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祖父何意？”

    “……”臭小子，好歹爺孫倆三年不見，跟他多說半個字會死?。空媸恰罾蠣斪記]好氣地揮揮手，懶得理他，“行了行了，沒事便出去。”

    侯老爺子的脾氣一向多變，自小隨他長大的侯譽風(fēng)早習(xí)以為常了，于是依言退了出去。

    不料剛下了石階，便見小姑娘還蹲在方才的地方，鵝黃色的襦裙軟軟搭在地上，果真還是個孩子，也不怕臟了裙角的，邁步朝她走了過去。

    周圍不見丫鬟，大約是自個兒偷跑出來玩的，小姑娘心思定，待他走到身后都不曾覺察，依舊專注于手頭上的事兒，他并非好奇心重之人，卻也不由得想看她在做什么，于是略一俯身，探頭朝她身前掃了一眼。

    第4章

    哦，編花圈呢。

    壇中的花兒大多還未□□，倒是些邊邊角角的位置開了幾朵野花兒，嬌小細嫩，小姑娘輕易便能摘下來，將柔軟的花莖一圈圈纏在那根圍成圓的細藤上，頗有耐心的模樣。

    不過對舞刀弄劍的大老爺們兒來說，這姑娘家的玩意兒著實沒什么意思，侯譽風(fēng)只看了小會兒便失了耐心，淡淡開口：“好玩嗎？”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侯世子平常說話的語氣就這樣，不冷不熱，但其實并無惡意，可侯苒對他還不算熟悉，加上這人走得悄無聲息的，她壓根兒就沒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個人，這猝不及防的出現(xiàn)把她嚇得一激靈，像以前在醫(yī)館當(dāng)學(xué)徒偶有偷懶，被師兄抓包了似的，下意識就猛地站了起來，轉(zhuǎn)身時順勢退了半步，不料人沒站穩(wěn)，反倒一腳踩住了身后曳地的裙角。

    “啊……”

    不出意料，侯苒一屁股狠狠坐在了地上，疼得眼角泛淚的同時，滿心苦悶——好了，本是想挽回印象分才偷偷跑來的，蹲守半天，好不容易人出來了，結(jié)果又在他面前摔了一跤，哎，早知便不來了，這下會被他嫌棄死的吧……

    一旁的侯譽風(fēng)哪里曉得小姑娘的心思，剛才是想拉她，可惜侯苒人矮手也短，沒夠著，只得眼睜睜看她跌坐在地。不過幼時禹哥兒也經(jīng)常摔倒，從不喊疼，很快便自己爬起來了，應(yīng)該不嚴(yán)重才對……這小姑娘怎么坐著不動？

    “起來?！焙钭u風(fēng)朝她伸了手，語氣依舊淡淡，“地上涼。”

    小姑娘聞言抬起頭，靈動的圓眸又泛起了一層似曾相識的霧氣，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珠，仿佛下一瞬便要哭出來了，好不委屈，看得侯譽風(fēng)不禁皺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奇了怪了，他是長得嚇人還是說了什么嚇人的話，為何每次見了面，這小姑娘都要跟他哭上一哭？想他尚未離家以前，禹哥兒也是五歲上下，明明乖巧聽話，鮮少會哭鼻子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怎么換成小姑娘便不同了呢？

    帶兵打仗他倒是在行，可哄孩子……

    上輩子他到死都未曾娶妻，更別提有自己的孩子了，這活兒是真干不來，然而眼下周圍也沒旁人在，他總不能把小姑娘丟下不管，思前想后，還是帶到祖母那兒比較靠譜，于是二話不說，俯身便將那坐在地上的人兒抱了起來。

    ……嗯，抱上手還挺輕的，比他在軍營扛過的石炮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