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路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初雪也是急了，她將心一橫，問出了一句極為不中聽的話:“那您，除了這玉蝴蝶之外，還根據(jù)什么猜到她對您心存愛意？”

    “根據(jù)多著呢！比如，每次我叫她跳舞給我看，她都跳，還有，每次我約她去花園玩耍，她都很高興地去，然后，只要是二皇兄和我一起去找她，她就一定會跟我比較親近……”

    說到這里，裕王猛地頓住了口，望著初雪，語氣里滿是疑惑：“好端端的，為什么要問這些？你到底有沒有見到銀歡”

    “見是見到了，只是，銀歡不愿意出那個萬艷樓，她拒絕了咱們?yōu)樗H身的打算?！?/br>
    “到底是不愿意出萬艷樓，還是不愿意進王府做我王妃？你有沒有跟她說清楚，我將以正妃之禮迎娶她？”

    “臣妾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她也回答得很清楚，她就是不愿意做王爺?shù)呐??！?/br>
    初雪說完后，低下頭，不想再看裕王的反應(yīng)。

    屋子里頓時寂靜了下來，過了好久，裕王才吶吶地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王爺，臣妾已經(jīng)將此行所見所聞都告訴您了，您，還是看開些吧。”抬起眼，看見裕王那一臉的悲傷惶急，初雪輕聲安慰道。

    裕王思來想去，怎么都難以置信，他知道初雪為人正直，絕對不會對他說假話，可是，當(dāng)年御花園里追逐嬉鬧的爛漫時光歷歷在目，怎么就不肯嫁給他了？

    試問，世上有哪個男人，會這般對她念念不忘，又有哪個男人，能給她自己所能給予的榮光？

    不，這里頭一定是有緣故的，她——她莫非是覺得自己青樓身份，配不上王妃之尊，又或者，怕人言可畏，連累自己不得父皇喜愛和大臣的擁戴？

    對，一定是這樣的，銀歡冰雪聰明，又善解人意，她一定是怕連累了自己。

    想到這里，裕王猛地抓住了初雪的肩膀：“初雪，她一定是怕自己的青樓身份會給我惹來禍患，要不，你再跑一趟，去把她的顧慮給消除掉，你告訴她，我給她改名換姓，不會有問題的，你去告訴她……”

    初雪張了張嘴，欲要說些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魂牽夢繞了幾年的心上人，又一直堅信她是愛著自己的，一下子要接受自作多情的事實，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說不得，只好自己再跑一趟，去跟銀歡要個答案了。”

    要怎么問呢？就問一句：“銀歡姑娘，王爺讓我來問您，您到底為什么不想嫁他？您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

    直爽如銀歡，一定會痛痛快快地給一個答案的吧。

    說來，此事也怪自己，上午若是乘機追問，或許銀歡也就說了。

    她應(yīng)該明白，對于深愛自己，自己卻又不愛的人，明明白白的讓他死心，才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說干就干。

    第二天上午，銀歡的房中，兩個女子面對面坐著，小月和雀兒都在房外伺候著。

    “我十歲那年，頂替一戶人家的小姐，入宮當(dāng)了宮女。”銀歡垂首擺弄著桌上的紫砂小茶壺，給初雪續(xù)滿了一杯香茶。

    “那個時候，有個和我一道入宮的女子，與我相依為命，情同骨rou，可是，她的主子王才人卻對她很兇，動不動就又打又罵，而我的主子康妃娘娘卻極是和藹，從不虐待下人?！?/br>
    聽到這里，初雪忍不住接口道：“裕王和他的母親一樣，都是很仁厚的人，我嫁給裕王三年，從未受過虐待?！?/br>
    銀歡點了點頭：“是啊，比起二殿下的暴戾和喜怒無常來，三殿下簡直算得是謙謙君子了，可惜，她們母子在宮中一點地位都沒有，當(dāng)然，再沒有地位的皇子，要想救我們這些奴婢一把，還是一句話的事情?！?/br>
    “所以，你把自己身上最貴重的玉蝴蝶送給了他，為了報答他救你姐妹的恩情？”

    “是的，三殿下是個厚道人，他和二殿下都喜歡來咸陽宮找我，可是，二殿下一言一行都讓人生厭，三殿下卻從不仗勢欺人。”

    “所以，那個時候，你對他也是有好感的，是嗎？”初雪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銀歡苦笑一聲：“好感？李姑娘，你大概沒在宮里當(dāng)過差吧？在主子們心里，我們這些下人固然算不得人，可是，在宮女們眼中，跟主子們走在一起，等于是與虎同眠，一句話說錯就要被殺頭，擔(dān)心都擔(dān)心不過來了，哪里還談得上好感不好感？”

    見初雪默然不語，銀歡又補充道：“那時候，我只是一個奴才，皇子們要我陪他們?nèi)ベp花，我敢不賞？要我陪著蕩秋千，我敢不蕩？可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情愿不去，當(dāng)然，我永遠感謝三殿下對我的好，感謝他在我身上用的心，只是，說到情愛上頭，我與他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會，也從未有過任何真正的交集?！?/br>
    “這么說來，王爺他，真的是自作多情了。”

    “請回去轉(zhuǎn)告三殿下，他的厚愛，我會銘記一生，可是，也只僅此而已，如今明明白白的把話說清楚，愿他日后能娶到一個真正的知己佳偶?！毕悴璧难U裊霧氣之中，銀歡一臉真誠，眼神澄澈無比。”

    “他如今依舊是皇子身份，而且日后可能身登大寶，你今日拒絕了她，就不怕他日后跟你清算？”

    銀歡笑了：“若三殿下真是這樣的人，也不會這么多年還記得我這卑賤的奴才了，對于一個真正愛護過我思念過我的人，給予他最真實的答案，才是至大的敬意。”

    話已經(jīng)說得明白無比，初雪站起身來告辭，心里，對這個女子有著無比的尊重。

    銀歡親自將她送出了那間精舍，臨別之際，她突然問:“李姑娘，你是三殿下的姬妾吧？”

    初雪點點頭：“我叫初雪?！?/br>
    銀歡看著她的臉：“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投緣，往后，若是有空閑，咱們一起坐坐，喝杯茶，聊聊天，如何？”

    見初雪面露難色，銀歡忙笑道:“當(dāng)然，這萬艷樓可不是聊天喝茶的地方，我在紫竹巷有一間小小院落，就離裕王不遠，我閑來無事，常在那里小住，你若是方便出府，就到我那里坐坐，如何？”

    “好的，若有機緣出府，我定然去紫竹巷探望你?！睕]來由的，初雪就是對眼前的女子有著不可遏制的好感。

    第70章 談心

    裕王的那場病，除了初雪以外，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

    原本身體強健，又是正當(dāng)青年，他平日里偶感風(fēng)寒，連藥都不用服，一碗姜湯就能扛過了，可是，這次的病卻來勢洶洶，纏綿七八天，也沒有好轉(zhuǎn)的勢頭。

    這下，王府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連陸采蓮也坐不住了，整日在房里求神拜佛，祈禱丈夫快點好起來。

    宮里早派來了兩位太醫(yī)，住在王府，給裕王診視，奇怪的是，明明是很常見的風(fēng)寒，卻總也好不了，把兩位大國手急得團團轉(zhuǎn)。

    只有初雪知道，那晚，裕王知道了真相之后，是怎樣徹夜不眠，在青云閣的院子里獨自站到天亮，也只有初雪明白，他是傷心太甚，下意識地，任由自己高燒，再也不愿意醒來，不愿意面對這破碎殘酷的現(xiàn)實。

    齊側(cè)妃和楊美人守在裕王的床邊，整日里哭天抹淚，這悲傷倒是絲毫都不摻假，裕王若有不測，她們這些人，連改嫁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被送進廟里當(dāng)一輩子活死人了，這還算好的，依照那位景王爺?shù)谋╈逍宰?，說不定秋后算賬，給裕王府的孤兒寡母來個斬草除根，雞犬不留都是很有可能的。

    如此可怕的遠景，怎能不令人肝腸寸斷！

    初雪卻一點也不著急。

    依舊耐心地端著藥碗，將黑稠的藥汁往裕王嘴里喂，這是她自己找魯太醫(yī)開的解郁的藥方，按照這個方子吃下去，才算對癥，只要裕王肯張口吃藥的話。

    這種急痛攻心所致的風(fēng)寒，要不了人的命，就像三年前的張居正，與她決絕之際，不也大病了一場？

    如今他遠游歸來，精神不減，想必，早已把往事忘懷了吧

    想到這里，心中又是一痛，耳邊只聽小月叫道：“小姐，您喂偏了，還是奴婢來吧?！?/br>
    初雪嘆了口氣，用綢帕擦掉裕王嘴角邊流出的藥汁,皺起眉頭看著裕王的臉，明明有知覺，卻硬是懶得服藥，魯太醫(yī)的方子再對癥，也要他肯吃下去才算。

    “王爺，您睜開眼看看，這滿府的婦孺，一輩子可都指望您呢，您可不能自暴自棄?！背跹┹p聲勸道。

    裕王卻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初雪突然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好愚蠢，跟銀歡比起來，這滿府的婦孺算得什么呢？估計，他心心念念想繼承皇位，大權(quán)在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當(dāng)上皇帝了，便可以和銀歡在一起了吧？

    刻骨銘心的愛戀，最后卻是一個自作多情的笑話，初雪在一邊看著，也不禁為他難過。

    解鈴還須系鈴人，實在無法，只有再去找一趟銀歡了。

    這個男人，畢竟是她終身的依靠，沒有誰想去廟里青燈古佛地埋葬青春，初雪當(dāng)然也不會例外。

    紫竹巷離裕王府邸很近，初雪沒有叫車，只是帶了小月，依舊一身男裝打扮，按照銀歡那日給她描述的方向，找到了那所小小的院落。

    院中只種了一棵石榴樹，火紅的石榴花開得明艷動人，銀歡興高采烈地從房中迎了出來：“初雪，真沒想到，你這么快就來看我了?！?/br>
    初雪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銀紅羅衫，臉上也上了妝，艷美異常，便笑問：“你穿得那么喜慶，是不是有什么特別開心的事情？”

    銀歡攜了她的手，登上臺階：“今日是春闈放榜的日子，林潤中了進士了?！?/br>
    見她提到林潤二字時，語氣中流露出興奮和激動，初雪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了幾分，于是順著她的話茬往下說：“林公子的畫是天下一絕，如今又中了進士，真是好事，他馬上就要來這里了嗎？”

    銀歡斂了笑容，搖了搖頭，牽著她的手進了廳中。

    “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找我還有什么事不會又是受了三殿下之托吧？”

    落坐之后，銀歡一邊問，一邊自梨花木小方桌上的瑪瑙盤里撿了一個枇杷，遞到她手里：“今年洞庭湖新出的枇杷，你嘗一個?！?/br>
    初雪接過枇杷，苦笑了一聲：“這次，我卻不是受王爺所托，而是自己要來的?！?/br>
    銀歡垂下眼簾，自顧自地剝著手中的枇杷，沒有說話。

    初雪只得硬著頭皮道：“自從我回府把你的話轉(zhuǎn)告給王爺之后，他就病倒了?！?/br>
    銀歡淡淡地道：“猛然知道這樣的消息，總是難以接受，過一段時間，自然就平復(fù)下來了?！?/br>
    “可是，他如今纏綿病榻，萬念俱灰，連藥都不肯吃，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初雪，你來找我，意欲何為？”

    “心病總需心藥醫(yī)，銀歡，能不能念在他對你癡心一場的份上，去看看他，親自給他喂幾口藥”

    銀歡低頭沉吟不語。

    初雪心中有些忐忑，這個要求其實很微小，不過就是見一面，喂個藥罷了，銀歡，應(yīng)該不會冷漠到連這個都拒絕吧？

    半晌，銀歡方抬起頭來，盯著她的眼睛問：“初雪，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如果問你，你會怪我莽撞么？”

    “沒事，你盡管問。”

    銀歡放下手中的枇杷，換了一個坐姿,猶豫了一下，方問：“為什么要來找我？不光是這次，還有前兩次，你為什么要替他來找我？”

    “因為他托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嗯，看來，你并沒有真的打心底當(dāng)他是夫君。”

    初雪心頭微微一跳，剎那間，有一種心事被人看破的驚惶，定了定神，方道：“正因為當(dāng)他是夫君，所以才會對言聽計從。”

    銀歡搖了搖頭，微笑道：“我雖跟你只相交數(shù)面，卻也看出你是個通透人，絕不會信奉三從四德那一套男人瞎編出來欺負女人的東西，你之所以心甘情愿替三殿下找我，多半是終身靠他，不得不為他辦事的心思，初雪，我沒說錯吧?！?/br>
    初雪的心底掠過一絲凄愴，她暗暗佩服這個女子的機敏，可是，她的心事，跟這次來的目的毫無關(guān)聯(lián)，更加沒有拿出來討論的必要，于是將手中的枇杷放回盤中，輕聲道：“不管如何，今天我來，就是想替王爺求求你，銀歡，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銀歡卻道：“初雪，假如你很愛一個人，卻明白永遠也無法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你會是什么心情？”

    初雪一怔，沒有回答她的話。

    銀歡又道“我小的時候，嘴唇上長了一個水泡，痛得日夜不寧，后來，我娘弄了些鹽鹵敷在我的唇上，她告訴我，等下會非常非常的痛，可是，痛過這一次以后，水泡就治好了，再也不會痛了?！?/br>
    “這么說來，你是不愿走這一趟了？”初雪有些沮喪地道。

    銀歡嘿了一聲：“我不肯走這一趟，卻不等于我不希望三殿下痊愈，不見他，是怕他心生不必要的幻想，最后反倒讓他更加傷心——”

    說到這里，她話鋒一轉(zhuǎn)：“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賴以存活的依附之物，支持三殿下好好活下去的，除了我，一定還有些別的人和事，比如康妃娘娘?！?/br>
    初雪搖了搖頭“不成，娘娘若是知道此事，恐怕你就活不成了，咱們可以再想別的辦法?！?/br>
    見她關(guān)心自己，銀歡抿嘴一笑：“康妃娘娘通曉丹青，三殿下小時候讀的好多古人的典故，都是娘娘親筆繪成的連環(huán)畫冊，殿下一直愛若珍寶，你可以回王府去找一找，讓他重讀一下這些畫冊，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br>
    一席話，說得初雪連連點頭。

    銀歡又撿起一個枇杷，親自剝了皮,遞到初雪手中：“好歹吃點東西，也是到我這里來了一趟?！?/br>
    初雪不便拂她之意，便將枇杷放入口中，咬了一塊，清甜滑膩，爽口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