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嶺大概不常對人吐露自己的過往，語調(diào)也因此微微地發(fā)緊。他現(xiàn)在說的這些事，甚至連他的心理咨詢師都沒能從他嘴里挖出來。然而今天，他竟這樣輕易地說給洛九江。

    我大概是瘋了。在黑夜的涼意里，寒千嶺吸一口煙，在心里清醒而自嘲地想。

    本來他的面容與其說是清俊，就不如說是清艷，再抽一支薄荷味的女士煙，姿態(tài)就更是優(yōu)雅矜貴。然而即使只露出一個模糊的剪影，也絕不會有人把他誤認(rèn)作女人。

    因?yàn)樗麣赓|(zhì)神色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股孤傲、冷峻和不屈服，同女士的模樣簡直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洛九江靜靜地看著寒千嶺，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一直以來，他了解千嶺如同了解他自己，無論是哪一個千嶺，都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珍寶。由于本源都來自同一片靈魂，所以這些千嶺對洛九江來說，都是一樣的熟悉。

    他自幼和千嶺一起長大，他們是摯友、手足，也是從無隔閡的一對道侶。洛九江還沒有自己第一把刀高的時候，就已經(jīng)堅(jiān)決地向寒千嶺伸出手。

    他覺得，他對寒千嶺的事無所不知。

    錯了，不是這樣的。

    還有一件事是洛九江的盲點(diǎn)——他不知道寒千嶺受傷時的模樣。

    由于寒千嶺從出生起就背負(fù)著靈魂中無休止的惡意，所以他的承受力原本常人好得多。

    無論是旁人譏諷的言語，明里暗里的敵對，或者是當(dāng)面的幾句粗鄙之言，對他而言全都不算什么，甚至不能在心中留下一點(diǎn)痕跡。

    而身體上的傷害……翻卷的皮rou、脫落的鱗甲和血rou模糊的傷痕，那些都不能算是受傷，只能被叫做疼痛而已。

    在曾經(jīng)的那個世界里，唯一能讓寒千嶺感到觸動的事情，就是洛九江的安危。

    洛九江替寒千嶺擋下劈面而來的問心雷時，寒千嶺的表情是一生中前所未有過的悔恨和暴怒。

    ……洛九江從未真正地見到過，寒千嶺自己感到受傷害時的模樣。

    直到現(xiàn)在，直到此刻。

    寒千嶺指間夾著一根細(xì)煙，過往的痕跡如洶涌的浪潮般在他雙眼中聚集，而他臉上卻自然流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

    他或許還不能和洛九江記憶中的那個寒千嶺一樣，做到對過往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可他至少已經(jīng)在千錘百煉中套上了一層鋼鐵般的硬殼。

    至堅(jiān)強(qiáng)，至高傲，至脆弱。

    哪怕只有一個陌生人在此，也能從他的神色中窺得一絲半縷的舊痕，看清那些厚重而復(fù)雜的過往。

    寒千嶺悠悠吐出一口煙霧，煙霧在空中散開，化成無法控制的形狀。隔著迷蒙的煙氣和深沉的夜色，寒千嶺依稀感覺自己始終都被關(guān)在那間漏水的冰冷閣樓，從未有一刻離開。

    在極靜的夜里，他耳邊偶爾還會想起親戚們關(guān)于遺產(chǎn)繼承的爭執(zhí)。

    他們大聲的吵鬧、撂下狠話來表明態(tài)度，甚至離大打出手只差最后一步。而寒千嶺孤零零地趴在閣樓的地板上，從縫隙間靜靜地聽著扭曲后的人聲。

    他的父母死去的時候，好像也是在這樣一個傾盆的雨夜。

    寒千嶺不言不語，感覺冷意從緊緊貼著窗戶的那一截脊骨開始擴(kuò)散，逐漸流經(jīng)自己的四肢百骸。他輕微地打了個顫。

    然后寒千嶺整個人就被突然地從窗戶玻璃上拉起來。

    對方手勁兒不重，甚至可以算得上輕柔，但驟然被帶離冰冷的源頭，還是讓寒千嶺有點(diǎn)發(fā)愣。

    洛九江伸手替他在脖頸和脊椎的交接處捂了一下，寒千嶺頸后的皮rou已經(jīng)快被凍到麻木，因此慢了半拍才感覺到對方手上的暖意。

    他聽到洛九江有點(diǎn)心疼地說：“很冷的。”

    寒千嶺閉了閉眼。

    他的助理都知道，寒總不喜歡別人離他太近，對于身體接觸就更是敬謝不敏。除了禮節(jié)性的握手之外，他幾乎不和任何人做身體上的接觸。

    然而此時此刻，寒千嶺竟然就任由洛九江用掌心的溫度給他暖著。

    在黑暗里，兩人保持著一個稍微別扭的姿勢，寒千嶺默認(rèn)洛九江把掌心貼上自己的命門。

    他開口，肌rou就把聲帶的震動同步傳遞到洛九江抵在他頸后的掌心，震得皮膚微微地發(fā)癢。

    “白天的時候，我曾和你談過珠寶和玉?！焙X輕聲說。

    “我記得。你還和我講了一遍鉆石從被發(fā)現(xiàn)，到徹底作為婚姻附屬品被推廣向全世界的過程?！?/br>
    “是的?！焙X字斟句酌地說，“鉆石和愛情的綁定只是一個概念。實(shí)際上，在人類的歷史中，無論是宗教的形成，還是國家的建立，為某種堅(jiān)持出生入死，也只是人們愿意遵守，決定共同信奉的‘概念’而已?！?/br>
    洛九江耐心地聽著。

    “我曾經(jīng)以為，那些感情——被特意用鉆石來烘托的、被萬人歌頌的愛情，也是這樣的一個概念。”寒千嶺低聲說。

    寒千嶺停頓了一下，仿佛是喉嚨癢一樣，不太自然地清咳了一聲。

    “九江，我曾經(jīng)那么想。”他重復(fù)道。

    他連諱莫如深的過往，都只能在不見五指的夜里吐露，于是承認(rèn)自己動心的一瞬，也唯獨(dú)采用最委婉的表達(dá)。

    寒千嶺不提洛九江的掌心溫度，那一刻是怎樣灼燙到他一樣，熊熊如火般燒進(jìn)自己的心窩。他只說自己曾經(jīng)有過一種偏激的想法，那想法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