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案子我心里其實(shí)特別沒譜，雖然開庭前我把他們的關(guān)鍵證據(jù)都駁回去了，但不知道開庭時對方會來個突襲，說什么這是‘我方剛剛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請法官閣下準(zhǔn)許呈堂’。明明第二天就要開庭，這時候上司突然給了我一張房卡，告訴要想贏，就得去?！币I臉上是極度難堪又尷尬的神色，“我，一個男人，在我順風(fēng)水順的二十六七年里，從來沒往那邊想過！哪怕在我開門前，我還想著一個白發(fā)老頭在房間里做按摩，茶幾上擺著幾分文件，等我一進(jìn)去，他屏退左右，和我談他這次幫了我，日后我要做什么回報他?！?/br>
    “哈哈哈上吧英雄，”朱砂笑得花枝亂顫，“這叫‘舍身取義’伸張正義的’義’?！?/br>
    尹鐸冷笑一聲，幽幽道：“但那人是我舅媽！”

    朱砂撲哧一口啤酒噴出來。

    尹鐸在旁冷冷地看著她咳嗽了半分鐘，才從褲袋里掏出手帕遞給她，鼻腔里還輕蔑地哼了一聲。

    “咳咳……謝謝……”朱砂贖罪式地主動賣自己，“我十八九歲的時候在深藍(lán)實(shí)習(xí)，然后有個投資人明確要潛我，你猜我是怎么躲過去的？現(xiàn)在想想是特別危險又愚蠢的辦法，能躲過去主要是因我幸運(yùn)。”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只聽海風(fēng)長長呼嘯，不遠(yuǎn)處浪花輕拍岸。

    尹鐸那桃花眼在鏡片后閃爍著迷離的光，嘴角的笑意直白地指向了某個心照不宣的答案。

    朱砂心底一沉，在對方說出她不想聽的那個名字之前，搶先說道：“我叫了爸……?。　?/br>
    剎那間只聽咕咚一聲，朱砂身下坐著的沙地突然坍塌，身體猛然失去平衡，鈍痛伴隨著失重而來，她在漫天塵埃中急劇下落，直到一聲巨響，黃沙轟然落地！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只發(fā)生在眨眼之間，尹鐸甚至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旁便只剩下沖天的黃塵！

    “我cao——”尹鐸瞬間跳下去，“朱小姐！你沒事吧?！?/br>
    “沒事！沒事！你快過來！”

    她聲音聽起來竟然有幾分興奮？撞傻了？

    尹鐸嗆了幾口煙塵，一手揮手扇開黃煙，一手用手機(jī)照亮。

    附近是著名的貧民窟和黑幫聚集地，政府不愿出錢修路，又不能指望黑幫自治，這條海邊公路便一拖再拖，處處坑坑洼洼，沒承想朱砂中了頭獎，幸好這條路離沙灘只有不到一米的高度，人摔下去驚嚇應(yīng)該比受傷重。

    黑暗中，朱砂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身前隱約有個方方正正的輪廓。尹鐸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手電光對著那里一照——

    是個木條箱？還真中了頭獎！

    向來優(yōu)雅美麗的紅皇后，此刻正雙臂抱住膝蓋蹲在沙堆里，灰頭土臉掩不住艷美的五官，淺色瞳底熠熠生輝，那股興奮勁兒就像一只剛搬新家的小鼴鼠，意外發(fā)現(xiàn)了前洞主遺留的寶藏——一箱過冬糧食。

    尹鐸失笑，手指下意識撫上了朱砂臉頰，那里有一塊明顯的灰跡。

    然而就在指尖剛觸碰到皮膚的一剎那，兩人明顯一僵，有種陌生的刺痛感從相碰之地猛然生起。黑暗滋生了甜蜜又禁忌的秘密，虛空中躥起一股電流，麻酥酥經(jīng)過全身皮膚后，又隱秘?zé)o聲地刺激著中樞神經(jīng)。

    兩人面對面蹲著，凝望著彼此，久久沒有動。

    尹鐸胸膛急劇起伏，喘息聲在曖昧的黑夜中聽得令人心動不已，他的手指僵在朱砂側(cè)臉上，彼此guntang呼吸纏繞在鼻息間，朱砂嘴唇緊抿卻止不住顫栗。

    時間驀然凝結(jié)，每一分每一秒都無限延長。兩人如同被施了定身術(shù)的人偶，生怕一動，就會碰到對方的嘴唇。

    夜色溫柔深沉，月光照拂海浪，風(fēng)中飄渺著一聲高一聲低的低泣嗚咽，恍惚間是那是勾魂的海妖在放聲歌唱。*

    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滋味從尹鐸舌根涌上心頭，他心中猝然一痛，慢慢收回手，別開了視線，低聲道：“有臟東西?！?/br>
    朱砂點(diǎn)點(diǎn)頭：“嗯。”

    她站起身，正要打開木箱，突然被尹鐸隔著袖子抓住了手腕：“嘿，“想干嗎？我還在這兒呢！”

    朱砂疑惑：“你在這兒怎么了？”

    “將代為保管的他人財物非法占為己有，數(shù)額較大，拒不退還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數(shù)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yán)重情節(jié)的，處二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將他人的遺忘物或者埋藏物非法占為己有，數(shù)額較大，拒不交出的，依照前款的規(guī)定處罰?！?/br>
    “看一下又不犯法?！?/br>
    話音剛落，朱砂砰地掀開了木箱，土腥味勾得尹鐸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等煙塵終于散去，他無聲嘆了口氣，無奈地拿著手機(jī)湊近一照，光芒中赫然只見一排排碼得整齊的紙筒，金色包裝紙上寫著：流星雨煙花棒。

    昏暗光線中兩人臉色晦暗，尹鐸正要扣上蓋子，突然朱砂攔了一下：“尹檢察官，在我們金融行業(yè)里有個概念叫做買空賣空，看空的意思是我猜這支現(xiàn)價為五十元股票會在三個月后跌倒十圓，我手中沒有這支股票，但我可以向有這支股票的人借……”

    尹鐸面無表情地打斷：“你今晚放了這些煙花，明天派人送回來一摸一樣的，還會在箱子底壓幾張現(xiàn)金?！?/br>
    “和聰明人講話就是方便……”

    朱砂淡淡一笑，正要伸手去拿，猝不及防被尹鐸輕拍了一下手背，那力度就像數(shù)學(xué)老師懲罰做錯題的同學(xué)，痛倒是不痛，只是嚇了一跳。

    朱砂瞪眼：“干嗎？你長這么大，從來沒做過壞事嗎……”

    尹檢察官嘴角含笑，眼鏡片反射出精明的微光，在朱砂審度的目光又站直身體，挺起了胸膛，方才灑到衣領(lǐng)上那塊啤酒深漬在海風(fēng)中格外鮮艷。

    “偷東西？說謊話？抓女孩子頭發(fā)？考試作弊？上課偷吃東西？抄作業(yè)？”朱砂越問聲音越虛，用一種無話可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尹鐸好幾遍，視線他在凸出的喉結(jié)與鼓出胯部反復(fù)看了好幾遍，才猶豫著問，“你真是男人嗎？”

    ——這種話通常會怎么接？

    朱砂靜靜望著尹鐸，胸腔內(nèi)再次響起了如擂鼓般的心跳。她確實(shí)只是順嘴一問，忘記了這句話會帶來怎樣的后果，也或許是她的口遵從了潛意識的想法。

    深夜的海灘四下無人，她和尹鐸站得極近，尹鐸的外套留在了公路上，他們兩個都只穿了薄薄的襯衫，不知是誰的體溫逐漸升高，暖烘烘地烤著彼此的身體。

    然而尹鐸喉結(jié)一動，只簡單利落回答道：“當(dāng)然。”

    朱砂繃緊的肩頸放松下去，霎時腦海不怎地閃過一絲荒謬的想法——如果尹鐸不是檢察官，她也不是金融罪犯，那么尹鐸會不會回答：“你想試試嗎？”

    尹鐸單手扶著蓋子正要合上，忽然手電光在木箱里一晃，一道白光倒映在他臉上。

    他瞇起眼，伸手撥開煙花卷筒往下探，半晌，笑了一聲：“不愧是下城區(qū)。”

    “嗯？”

    尹鐸將表面兩層煙花棒撥開，木箱深處堆滿了管制刀具，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寒光，仔細(xì)看其中還混雜著兩把手槍。

    “很好，”朱砂目光坦蕩，抬頭沖尹鐸一笑，“這下可以合法充公了……”

    ·

    “朱小姐沒來，”絲絨會館的女老板滿面愁容，誠懇道，“真的沒來?！?/br>
    今晚所有沒出臺的鴨子在房間里站成兩排，顧偕冰冷的目光在他們緊張的臉上一一掃過。

    所有人都如臨大敵，渾身冰冷僵硬，一口大氣也不敢喘。站在角落里的小帥哥忍不住瞥了兩眼，一對上顧偕那瘆人奪魂的目光，登時低下頭去，心中怦怦直跳，腹誹這是哪位貴婦小姐的老公男朋友打上門來捉j(luò)ian了。

    他絞著衣角，心想長得這么帥的還敢出來偷吃……不對，是長得這么帥竟然還出來偷情、以及這么嚇人也敢出來玩！

    “會館按分鐘計費(fèi)，只要客人一進(jìn)門就會刷卡，您看這是二十分鐘前來的1345會員，現(xiàn)在還沒走呢，這不是一進(jìn)門就有記錄了嗎？”女老板舉著iPad拿給顧偕看，“這是朱小姐的記錄，會員號是0 9，您看上面的日期，上一次消費(fèi)是兩三個月前了?！?/br>
    顧偕幽深的瞳孔倒映出人數(shù)那一欄。

    數(shù)字“10”猶如一柄鋒利的刀狠狠刺進(jìn)眼底，生生割開血管，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血影。

    幾個月前，朱砂和他在地下停車場吵架，那時候他氣急罵了一句：“你十五歲的時候，我怎么沒看出來你這么浪，早知道應(yīng)該帶你去那些yin蕩俱樂部，讓十個八個男人一起舔你?！?/br>
    而朱砂當(dāng)時是怎么回答來著的？

    ——“你以為我沒去過嗎！”

    ·

    滋啦啦——

    金色煙花如細(xì)細(xì)流星雨在手中噴射出火線，明亮的火光映亮了朱砂緊皺的眼眉，她端著僵硬的雙臂，再次試圖畫出一個“完美”形狀，奈何一直到金線燃盡前，煙花棒都像和她作對一樣，怎么都不聽使喚，只能眼睜睜看著漂亮的金雨線被海風(fēng)吹得像四濺的電焊火花。

    “原來無敵的朱小姐也有做不到的事！”

    尹鐸笑得快岔氣了，頭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連手上的煙都快夾不住了。

    這批用來欲蓋彌彰的煙花棒數(shù)量不多，尹鐸擺擺手讓朱砂自己去快活，只點(diǎn)了根煙站在一旁。

    彼時朱砂舉著煙花棒，冷冷地問：“尹檢察官知道煙花棒的來源，還看著我放，雖然制止過，但最后還幫我搬了出來，請問上了法庭，算不算共謀？”

    尹鐸沉吟了一會兒，義正言辭道：“按照你這個問題，我應(yīng)該站在被告席上，作為辯護(hù)律師，我認(rèn)為不算?！?/br>
    朱砂笑了笑，只低頭看著越來越短煙花棒，嘴角慢慢勾起一絲滿足的笑意，卻沒有常規(guī)地畫圈畫心畫其他圖案。

    那一刻尹鐸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么，他嘴里叼著煙，點(diǎn)了兩根煙花棒，左右兩臂同時甩起來，似乎怕她多心，還特意變了個花樣——一手畫圓形，另一只手畫方形。

    果然，下一刻只見朱砂眼中倏然亮起了小火苗，也學(xué)著他的動作盡情搖擺。然而……叱咤風(fēng)云的朱小姐、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紅皇后有生之年竟然像一只笨拙的企鵝，以肩部為軸，僵硬地擺動手臂，仿佛手中拿的不是煙花棒，而是千斤重的棒槌。

    “哈哈哈哈哈……”

    正常人不會在冬夜的海邊放煙花，此刻沙灘上的是一只笨拙的母企鵝和一只笑到神經(jīng)錯亂的公狒狒。

    朱砂又成功地浪費(fèi)了兩支煙花，哼了一聲，還是樂顛顛來找尹鐸的煙頭點(diǎn)煙花。

    “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尹鐸拍拍她的肩膀，鼓勵道，“等你成功了，我就教你絕世神功?！?/br>
    朱砂一臉“你在說什么”的表情。

    “沒看過《神雕俠侶》？老頑童教小龍女練功啊?！?/br>
    “那是什么？”朱砂瞪了他一眼，嫌棄道，“還笑？你笑得像個傻子一樣?！?/br>
    “哈哈哈哈但你現(xiàn)在看著比我還傻！不行了不行了，作為一個紳士，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美人變傻人。”

    朱砂正要反駁，忽然背后貼上了一個guntang又結(jié)實(shí)的胸膛，冰涼的手指也被一雙手掌包裹住。

    “這樣，這邊是圈……這邊是方……”

    尹鐸說話時熾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耳側(cè)，那一瞬間全世界仿佛都安靜下去，呼嘯的海風(fēng)、起伏的海浪、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聲，都如退潮的海浪般刷然遠(yuǎn)去。

    金色雨流織成的圖案倒映在瞳底，兩顆心隔著逐漸發(fā)熱的rou體撲通撲通地跳動，朱砂靠在溫暖的臂彎內(nèi)慢慢微笑。

    尹鐸眼底微動，在這支煙花即將燃盡的前一刻，緩緩握起朱砂的手，向兩邊劃出曲度相同的弧線，一顆金色“心”在夜色中倏然一亮，又轉(zhuǎn)瞬消失。

    “這是愛。”

    第115章萵苣公主（上）（2852字）

    夜風(fēng)席卷著海浪在沙灘上拍下白花，背后公路上的車聲近了又遠(yuǎn)，一輛閃爍著紅藍(lán)燈的警車在路邊停了許久，終于起步離開。

    “話說尹檢察官，公職人員不僅打黑拳，還偷人家煙花，請問您打算給我多少封口費(fèi)??？”

    朱砂和尹鐸并排躺在沙灘上，中間隔著小半米，這是個正常交往的社交距離。

    尹鐸望著夜幕，想都沒想直接說道：“兩億罰款，五年監(jiān)禁吧。”

    “那不合算，”朱砂笑了笑，“我還以為能抵成社區(qū)服務(wù)呢?！?/br>
    淡薄的月光照拂著平靜的的海面，從云隙間輝映出尹鐸英俊的眉眼，金邊眼鏡反射出微渺的亮光，如鏡般倒映著點(diǎn)點(diǎn)星光。他藏在陰影里的喉結(jié)略微一滾，輕聲說道：“但你會平靜?！?/br>
    朱砂眼底猝然緊縮，那一瞬間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風(fēng)從遠(yuǎn)處深海席卷而來，嗚咽著穿梭在林立狹窄的貧民窟樓樓內(nèi)，撫過鐵軌上模糊成幻影的乘鐵，奔向了燈火飄渺的繁華城市。

    “你知道我出生那個地方吧，”安靜了許久，朱砂突然毫無征兆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自然地沙啞，“濱海三州，包攬了全國倒數(shù)三位的GDP，汀州在三州里最窮，臨城是汀州最窮的地方，沒有飛機(jī)，沒有高鐵，每天只有一班輛普通火車通紐港，想去其他大城市只能來紐港中轉(zhuǎn)。一提濱海人，你想到什么了？”

    尹鐸思索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

    “男人做保安，女人當(dāng)妓女，”朱砂緩緩說道，“年底掃黃，警察只要侯在火車站一晚，全年指標(biāo)都滿了?！?/br>
    尹鐸偏過頭，朱砂平躺在沙灘上，雙手交叉搭在胸部，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放松的姿態(tài)，而她的眼睛望著遠(yuǎn)處濃黑海面漸漸渙散失焦。

    其實(shí)朱砂只說對了一半。濱海三州水土宜人，男人高大英俊，女人艷麗嫵媚，娛樂圈有一半的明星都來自濱海三州一帶。像朱砂這種身材高挑，五官濃艷的美人，讓人打眼一看就要猜她是不是來自濱海。

    然而濱海確實(shí)是全國最窮的地方，靠海吃海，聽天由命，當(dāng)?shù)貨]有工業(yè)生產(chǎn)，百分之八十的人外出謀生。

    一個貧窮群體生得美艷會有怎樣的下場？吉普賽人、烏克蘭人、南斯拉夫人都能回答這個問題。

    尹鐸無聲地嘆了口氣，這個社會對濱海人的歧視無處不在。

    “美貌對他們來說可不是苦難，”朱砂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大家在學(xué)校混到十三四歲了，男生就在本地當(dāng)流氓混混看看場子，而女生則去大城市打工，離家時都是被表姐堂姐帶去工廠當(dāng)女工或者到餐廳端盤子，但年底回家時沒有一個不站街出臺的。

    “她們十三四歲為了養(yǎng)爸媽、養(yǎng)兄弟去賣，三十五六歲又為了養(yǎng)老公、養(yǎng)孩子去賣，”朱砂淡淡笑了，“家家戶戶都如此，窮啊，所以笑貧不笑娼?！?/br>
    十一月的海邊確實(shí)很冷，她說話時聲音都發(fā)顫。

    尹鐸枕在腦后的手動了動，猶豫了半晌，最終也沒有起身。

    ——聽野獸剖心的機(jī)會一輩子可能只有這一回，等他把路邊的外套撿回來，恐怕只能換回一句假惺惺的“尹檢察官這么關(guān)心美人，不如給我一張社區(qū)服務(wù)的認(rèn)罪協(xié)定吧?！?/br>
    朱砂平靜地躺著，尹鐸余光只能瞥見她一縷長發(fā)在海風(fēng)中狂飛亂舞。夜深了，海風(fēng)越來越大，朱砂驀然提高音量：

    “從五六年級開始，每天都有人退學(xué)，到了九年級班里只剩下了三個女生，我能念到最后，因?yàn)槲以缟先狞c(diǎn)起床干活，先去碼頭接貨，五點(diǎn)鐘早市開攤，賣兩個小時的魚，見縫插針地照顧老人、伺候那幾個比我還大的‘孩子’，最后帶著一身魚腥味去上學(xué)。”

    接貨。

    尹鐸暗自咂摸這個詞。

    那些船夫、漁夫在記憶中封存了十幾年的鮮活畫面，被她輕飄飄地化為了這兩個字。

    淡薄的月光穿過云隙，映亮紐港市的海面、城市以及更遠(yuǎn)處的萬水千山，直到月光消失在地平線盡頭，照亮了臨城那一方簡陋的碼頭。

    尹鐸閉上眼，仿佛看見了黎明前濃黑的夜色，還有天幕上暗淡的星光。

    咚——咚——咚——

    漁夫們站在船頭往下拋貨，大魚小魚在綠漁網(wǎng)里撲騰掙扎，小姑娘吃力地往岸邊拖一步，那些魚回往海邊蹦回兩步。

    漢子們大笑，喊著葷話，要她叫聲好哥哥或者好爸爸就幫她抬上車。然而瘦弱小姑娘悶不吭聲，脊椎挺得筆直，一步一步遠(yuǎn)離男人們，然后用一個自制的杠桿滑輪工具將比她體重沉幾倍的魚拽上三輪車。

    如果有紀(jì)錄片導(dǎo)演將這一幕定格在攝影機(jī)里，那將是一張表現(xiàn)力、沖擊力和情感底蘊(yùn)都十分完美的電影海報。

    尹鐸雖然是富家子弟，卻并非不食人間疾苦。

    他知道這樣的小姑娘在千里之外的臨城司空見慣，而只離這片海灘一個城區(qū)的地方——豆沙灣、蝌螻灣，同樣有千千萬萬的無名少女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

    她們被簡化成政客口中“貧苦大眾”、社會調(diào)研數(shù)據(jù)里的“低端人口”以及中產(chǎn)階級鄙夷的“寄生蟲”，和非洲挨餓的艾滋孤兒、中東殘疾的戰(zhàn)火孤兒相比，她們要感謝國家感謝政府賜予的和平與安定。

    時常還要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中，聽那些從未吃過苦、捱過餓的人辯論“政府是否應(yīng)該減少對底層的福利，以刺激這些人上進(jìn)奮斗”。

    “為了能上學(xué)，我每個月上交的錢，都比那些姑娘寄回家的錢要多?！?/br>
    朱砂舉起手怔怔地看了看。

    月光下的這雙手，皮膚細(xì)膩白皙，指甲圓潤飽滿，仿佛此生都沒沾過涼水，沒提起過重物。

    但尹鐸知道這雙手曾經(jīng)的模樣，與她百孔千瘡的命運(yùn)如出一轍。

    起訴海鵝案之前，尹鐸將朱砂的背景查了個底朝天。政府文件里顯示著朱砂十五歲時在顧偕基金會舉辦的科技競賽中脫穎而出，獲得了進(jìn)入紐港市頂級私立高中的機(jī)會，還拿到了全額獎學(xué)金。

    參賽文件居住地一欄，鏗鏘端正的字體寫著“沉州省府春彥市朝陽區(qū)長綠街謙檸孤兒院”。

    調(diào)查后得知，朱砂十五歲前曾輾轉(zhuǎn)過六家孤兒院，最初的出生證明早在顛沛流離中消失，父母是誰、被遺棄還是無在世親屬都無從考證了。

    然而敏銳的尹鐸從這些文件中察覺到了一絲古怪。

    朱砂待過這六七家孤兒院在數(shù)十年間陸續(xù)消失，幸存下來的則與顧偕基金會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無形的手將朱砂的過去抹得一干二凈，然后大筆一揮重新給了她一段人生。

    尹鐸拿不到一手文件，轉(zhuǎn)而去尋找當(dāng)年在孤兒院工作過的人。果不其然，沒有一個人記得曾經(jīng)照顧過這么一位名字特殊的小姑娘，更何況朱砂這張驚艷的臉，絕對不會讓人毫無印象。

    深夜的辦公室燈光昏暗，文件、建筑和人物照片被圖釘扎在軟木板上，黑紅藍(lán)三色記號筆在照片之間畫出密密麻麻的關(guān)系線。

    尹鐸雙臂抱著肩膀，一動不動地盯著軟木板，而照片上那位美艷明媚的美人以冷漠的目光回望著他。

    荒廢的孤兒院、顧偕基金會、憑空出現(xiàn)的少女、刻意掩蓋的記錄……

    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從腦海中陡然蹦出來，尹鐸拉開門，沖外面大辦公室里加班正吃泡面的人群喊道：“薄兮！去查過去十年里濱海三州的失蹤少女！”

    三天后，薄兮在汀州臨城發(fā)現(xiàn)了與朱砂同名同姓的小姑娘，上報失蹤的時間，正是朱砂十五歲那年。

    凌晨路燈的光穿過窗簾縫隙，在辦公室地面上投下一道細(xì)細(xì)的線，尹鐸打開了薄兮發(fā)來的照片與警局筆錄。

    xx年7月6日，嫌疑人朱砂在“阿靚海鮮大排檔”兼職做啤酒妹，受害人吳委點(diǎn)了十扎啤酒，并給朱砂二百圓小費(fèi)。7月7日凌晨，朱砂下班前，吳委對她動手動腳，朱砂用板磚攻擊吳委頭部，致使吳委中度腦震蕩，后腦右側(cè)呈七厘米傷口，共縫九針。

    附件有三張半身像照片：少女鋒利的眉眼直視著鏡頭，手持姓名板，站在身高板前，挺拔的脊梁骨似乎被一把劍撐住了，她的長發(fā)垂到畫面之外，瘦弱又蒼白的臉上五官濃艷明媚，有種違和又詭異的美麗，仿佛是一朵盛開在淤泥中食rou的腐生白花。

    ——那是十三歲的朱砂。

    ——————以下不收費(fèi)——————

    沒寫完，寫更半章

    Ьей書徠源玗嚸И＋②＋q＋q嚸c＋ο＋м（弝＋厾掉Ьā嚸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