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弦杏葉是世界范圍內(nèi)非常著名的一家法國餐廳，朱砂第一次涉足高級餐廳便是這里。那時候朱砂以第一名的成績拿到了藤校錄取通知書，顧偕帶她出

    來見世面，某種意義上講，這家餐廳是小姑娘邁入社交圈的一道門檻。

    所以兩年前，顧偕問她打算在哪里辦二十三歲生日宴會時，朱砂才選擇了三弦杏葉。

    她本來就對生日沒多上心，清楚自己作為一個消遣的玩物不能因為金主稍微給點顏色就燦爛。何況，過生日只是個幌子，她的任務(wù)是說服一位赴宴的政

    客，讓他通過一項能讓深藍賺很多錢的法案。

    朱砂保持微笑，和禿頂政客侃侃而談，不經(jīng)意間一瞥，忽然看見顧偕僵站在大廳中央很久沒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視線盡頭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性。

    她站在門口，正溫柔地與顧偕對視。

    一襲古希臘式白色禮服，昏黃的燈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曼妙優(yōu)雅。

    那女子禮貌地向顧偕點點頭，旋即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顧偕瞬間將酒杯交給路過的侍應(yīng)生，從重重賓客中穿過，朝著女子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朱砂收回目光，腦海里飛速構(gòu)建出反駁的觀點，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服了政客。最后那政客和她輕輕碰杯，不由贊嘆她伶俐的口齒。

    她淡淡微笑，仰頭將香檳一飲而盡。

    那張絕美的臉，朱砂太熟悉了。

    仰人鼻息過活，就得學(xué)會察言觀色。她在顧偕身邊八年，將近三千個日日夜夜里，顧偕像一尊冷漠的雕像，只有兩個人能讓他龜裂出一點情感。

    一個是他父親，另一個便是這個女子。

    顧父，是活在顧偕瞄準(zhǔn)鏡里的獵物。

    而柏素素，像遠在天邊的月亮，他只遠望，從不靠近。

    柏素素每一場畫展、演奏會、歌劇、話劇舞、臺劇演出，都會收到匿名人送來的白玫瑰。

    有一年冰島火山爆發(fā)，全歐洲航線停運。柏素素剛完成巡回畫展無法回紐港與家人團聚，只在社交網(wǎng)站上抱怨了兩句，顧偕便暗中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從瑞士到法國碰巧發(fā)了一趟火車，從法國到英國的郵輪有人臨時退了一張票，餐廳吃飯時抽獎中豪華包車……

    后來這段奇妙的旅程被柏素素寫進書里，叫做《瞬間》，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待了七個月，腰封推薦語上寫著：本書記錄一位名媛藝術(shù)家，只花了五十歐

    三天內(nèi)流浪了半個歐洲的經(jīng)歷。

    在長達十余年的“相見不相識”中，柏素素恣意活在陽光下，而顧偕就那是陽光背面的陰影。

    朱砂望著顧偕遠去的背影，瞬間，耳邊響起了倒計時的嘀嗒聲。

    ·

    朱砂翻著菜單，明顯心情不錯：“我好想念這家店的鵝肝醬煎鮮貝?！?/br>
    “看來您確實很久沒來了，”張霖頭也沒抬，“早就沒了?！?/br>
    朱砂忍不住搖頭笑了笑，那時候真的太年輕了，竟然為了這么一點小事就不再踏入這家餐廳。

    三弦杏葉的裝修色調(diào)如夏爾丹風(fēng)格的油畫，恬靜又溫暖，墻壁上掛著幾幅銅罐、碟子、水果的靜物畫，落地窗外便是繁華的城市中心。

    晚上七點，晚餐時間還沒開始，餐廳里人影稀疏，張霖和朱砂看著菜單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這時，張霖手機嗡地振動了一聲，他劃開屏幕一看，豁然

    起身。

    “朱小姐，偕神把王冠的人約到‘椰子樹’了，讓您在這等他，”張霖穿上外套，“我就先到那邊去了?！?/br>
    朱砂遲疑片刻，點點頭。

    落地窗外的天色由深藍轉(zhuǎn)向濃黑，城市燈火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餐廳里逐漸熱鬧起來，朱砂喝完第三杯香檳，按鈴叫來侍應(yīng)生準(zhǔn)備點餐，沒想到侍應(yīng)

    生竟然直接端上了一杯等候期間免費提供的香檳。

    “撤走，”朱砂沖著香檳杯一揚下巴，“點餐?！?/br>
    “哦對不起，朱小姐?！?/br>
    兩年沒來三弦杏葉，不論侍應(yīng)生更新過多少輪，她永遠是排在貴賓清單上前幾名的客人。

    這時，餐廳門口，一位妙齡女子挽著一位英俊的混血男子現(xiàn)身。兩人在侍應(yīng)生的引領(lǐng)下，走到大堂另一側(cè)的餐位上。

    “那是誰？”

    “深藍那位?！?/br>
    “一個人吃飯？太慘了吧?！?/br>
    侍應(yīng)生為兩位客人拉開座椅，鄰桌有人竊竊私語，英俊的男人聞言回頭望去，只見一位他陌生又熟悉的漂亮女人正在獨自用餐，側(cè)影端莊挺拔，在旁人

    時不時投去的目光中坦然切開蘆筍。

    混血男人唇角漾開一抹微笑。

    ——這么巧，陌生人。

    ·

    這個世界對男人獨身一人習(xí)以為常，而女人只要不結(jié)伴便會讓人覺得可憐。

    高中女生成群結(jié)隊上廁所，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抱團聊天，成年后上班下班還要約著一起走到停車場，逛街、吃飯、看電影身邊永遠要有人陪。

    朱砂只有一個叫做“我自己”的好朋友。一個人去食堂可以省掉排隊的時間最先點餐，一個人上廁所不用等來等去，兩分鐘就能回到課桌后，一個人走

    路，快慢由自己決定，腦子里還能復(fù)習(xí)當(dāng)天的知識點。

    一個人，獨來獨往，幸甚至哉。

    朱砂慢慢抿了一口白葡萄酒，強行壓下喉嚨里泛起的怒火。

    ——她可以一個人吃飯、一個走路、一個人生活，但并不能容忍有人故意浪費她時間。

    ——又是這樣，又讓她等。

    ——但幸好，她不會再對顧偕懷有什么期待了，哪怕他不來，她一個人也很好。

    那年盧南暴動，她左臂中了兩槍，相比于臟器受傷，這兩槍已經(jīng)是極端幸運，何況子彈只是射進肌rou組織，沒有落進腋窩與肩膀附近的動脈上。

    至少命保住了。被抬上救護車時，朱砂這么想。

    但隨即，她錯了。

    因為子彈頭發(fā)生了空腔效應(yīng)——擠壓人體組織造成撕裂。

    簡單來說就是子彈在rou里爆炸了，子彈碎片進入血管，隨著血流運動，如果流向靜脈，血管越走越細，造成靜脈堵塞，供血組織缺血性壞死，整條胳膊

    就得截掉。

    如果流向動脈，血管越走越粗，造成動脈堵塞，最后流向心臟，喪命只是時間問題。

    那一瞬間，朱砂忽然想起了生她的那個男人，他坐在破舊的小醫(yī)院里，望著滿是塵埃的窗玻璃，平靜地說，截吧，不要了。

    那個男人拿不出四千圓，勉強借了四百圓截掉兩根手指。

    朱砂愿意花四百個億保住這條胳膊，可失血、感染，再加上空腔效應(yīng)，這條胳膊在盧南這種醫(yī)療條件下能不能保住，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她在漆黑暴雨的森林里撒瘋似的狂奔那么久，最終還是要和生她的那個男人淪落到相同下場。

    朱砂躺在簡陋的手術(shù)床上，明晃晃的光燈刺進眼底，她仿佛看見了命運站在她身旁，低聲說，別跑了，別跑了，你反抗不了，你注定要困死在這里。

    截掉那個男人手指的不是刀而是窮。

    諷刺的是，朱砂腰纏萬貫，依然要被盧南的窮截掉胳膊。

    考慮到肌rou動脈和彈性動脈的情況復(fù)雜，子彈碎片不一定堵在哪理，萬一運氣好堵在腦子里，死得倒痛快了。

    進手術(shù)室前，護士將手機放到她耳邊，那時候她還是太年輕了，一聽見顧偕聲音，她竟然瞬間紅了眼眶。

    顧偕說他會盡快過來，不論怎樣結(jié)果怎樣，先把碎片取出來。他低聲哄她好好睡一覺，等她醒來就會看見他，但不要睡得太久，一定、一定要醒過來。

    朱砂足夠幸運保住了這條命，也保住了這條胳膊

    但是她從麻藥勁中暈暈乎乎醒來時，顧偕沒來。

    她又睡了一覺，顧偕依然沒來。

    一天、兩天、直到三天后，她已經(jīng)能吊著石膏繃帶站起來，在醫(yī)院里到處尋找網(wǎng)絡(luò)信號想趁著盧南內(nèi)亂做空相關(guān)股票時，顧偕才終于出現(xiàn)。

    她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看見顧偕憔悴的臉，竟然一點也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有久久、久久的平靜。

    隨著子彈一起取走，還有些別的東西。

    三弦杏葉餐廳中，朱砂擱在餐桌上的手機嗡得響了一聲，一條來自顧偕的信息映在屏幕上：

    【抱歉，臨時有事，不能去了?！?/br>
    朱砂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煎魚，輕輕放下銀叉，剛要起身，忽然身后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真的很擅長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啊，”

    飯前喝了三杯香檳，用餐又喝了三杯白葡萄酒，朱砂胃里一陣翻涌，手臂勉強撐著桌子，保持平靜的狀態(tài)。

    男人徑自坐在她對面的餐位上，金發(fā)碧眼俊美得像太陽神。

    “好久不見啊，陌生人，最近又過得不好吧?！?/br>
    朱砂腦海中閃過千頭萬緒，一個模模糊糊地念頭從腦海中浮現(xiàn)，又猛然被酒精拍下去。

    這個人，眼熟，但是她沒認出來。

    ΗǎＩτǎＮɡsΗЦωù(塰棠圕屋)·て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