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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咬定卿卿不放松在線閱讀 - 第94節(jié)

第94節(jié)

    記得第一次跟她正式打照面,是三年前初春,在大明宮。

    彼時她方才十五及笄,因滇南戰(zhàn)事告捷隨父進京受賞,冊封當(dāng)日,穿得比公主還艷,大典上,群臣百官,皇子皇孫,沒有誰不側(cè)目。

    他也多看了她一眼。無他,只是琢磨朝堂陰私,想元家這位縣主顏色出挑,又到了許人家的年紀(jì),這一趟冊封大典過后,怕有不少人得動心思。但滇南王的身份卻太敏感,除了缺心眼的,想必沒人敢大張旗鼓表態(tài)。也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利用這樁親事做文章。

    他腦袋里轉(zhuǎn)悠著這些個彎彎繞繞的,等禮畢打道回府,經(jīng)過宮道時,卻當(dāng)真碰上個缺心眼的。正前頭,病秧子九皇子鄭沛半道攔了元家兄妹,遠遠瞧著,大概是在出口調(diào)笑人家小娘子。

    元賜嫻身邊那個兄長心眼也不多,直來直去的,看不下去,張嘴就要破口大罵,也不管對方身份如何尊貴。

    陸時卿本不想管這事。畢竟元鈺此人和他不對付,結(jié)了狗怨。看他得罪鄭沛,他該置之不理。但一想到鄭濯近來有意拉攏元家,元鈺捅簍子,也是給他們?nèi)锹闊?,便在那邊吵起來前,邁步上前,笑說:“九殿下,您在這里?!?/br>
    他一出口,元家兄妹和鄭沛便齊齊望了過來。他掠仨人一眼,給他們一一行禮,然后跟鄭沛說:“臣在來時路上,見您的宦侍正四處找您,看起來像有急事。”

    鄭沛被打斷好事,不爽問:“什么急事?”

    他面不紅心不跳地說:“這個臣就不知道了,保不準(zhǔn)是圣人有請。”

    鄭沛將信將疑瞅他,到底乘上轎攆走了,臨了還拋下一句“賜嫻表妹,咱們下回再敘”。

    他看見元賜嫻抽抽嘴角,一臉“敘你個頭”的樣子,完了也沒久留,跟元家兄妹頷首告辭,轉(zhuǎn)身離去時聽見她小聲問:“阿兄,這是誰呀?”

    元鈺隨口介紹一嘴:“朝中門下侍郎,姓陸。”

    緊接著,二月春風(fēng)將她的贊嘆傳入他的耳朵:“哦,長得還挺好看的?!?/br>
    他對元賜嫻的印象,在這句她對他的夸贊上頭停留了近兩年,再見她,是次年歲末,隆冬大雪紛飛時。

    那兩年里,鄭濯成功拉攏了元鈺,元家于年尾照制進京,他趁機以老師的身份登門拜訪,去說一樁親事。

    前頭徽寧帝動了心思,有意叫元賜嫻做兒媳,嫁給鄭濯。鄭濯則選擇將計就計,就當(dāng)進一步鞏固與元家的關(guān)系。他于是被派去干媒人的活計,做說客,擺誠意。

    當(dāng)日雪后初霽,元府里頭,元家兄妹在堆雪。元賜嫻凍得臉蛋紅彤彤的,不知疲倦地拿一個個捏實的雪團子砸元鈺,鬧騰,笑。元鈺卻哪敢這樣砸她,生怕把她砸壞了,一個勁地逃,沒法子了就拿松松軟軟的雪團子象征性地回她。

    看見那一幕時,陸時卿突然有點退縮,覺得自己這說客是不是當(dāng)?shù)糜悬c殘忍。

    從小被家里人疼大寵大的女孩子,快十七了還跟小孩似的爛漫,卻即將要被卷進那種永無止境的黑暗里。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去了元易直書房,說了一名政客該說的話。談完出來,碰上元賜嫻來給元易直送茶湯。

    她大概已經(jīng)聽元鈺介紹過了,所以知道他是誰,見他就道“久仰大名”,一雙桃瓣似的眼彎成月牙兒形狀,笑得很禮貌,又有點狡黠。

    想到那趟子拜訪的目的,他突然覺得這個笑很是刺眼。刺得他心里竟有點愧疚。

    他未表現(xiàn)出什么熱情,只是按著禮數(shù)和她頷首招呼。

    也就是那個時候,聽見她問他冷不冷。

    他說完“徐某不冷,多謝縣主關(guān)切”就告辭離開了。

    只是彼時覺得自己做了不光明的事,滿心都是不齒與寒涼,哪有不冷的道理。

    風(fēng)雪盈滿袖,他腰背筆挺,卻走得一點也不磊落。

    雖然元易直在書房里說不愿將女兒嫁入皇室,摻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婉言回絕了他??伤肋@事其實沒有商量的余地。畢竟圣人這次是非要留下元賜嫻不可的,權(quán)衡后又覺無勢的鄭濯是個較為“安全”的人選。

    他今天出面做說客也只是走個過場,趕在圣人前頭替鄭濯及早表態(tài),如此,賜婚的旨意下來,就不至于陷入尷尬被動。

    沒過幾日,圣旨果真頒了,徽寧帝大手一揮,賜了倆人的婚。

    知道元家對鄭濯尚有所保留,面對這封圣旨必有想法,他本想以老師身份再跑一趟,以示安撫,不料翌日,西南傳來軍報,說滇南爆發(fā)戰(zhàn)事,南詔舉兵入侵。

    一則邊關(guān)危急,二則元家逢難,他于是自請前往和談,除夕出發(fā),二月方才歸來。歸來當(dāng)天,鄭濯跟他在徐宅碰了個頭,問他可曾在南詔軍營看見一枚玉質(zhì)的女子環(huán)戒。

    他說看見了,細居的反應(yīng)有點奇怪,他正想回京查查是怎么回事。

    鄭濯說別查了,是他未婚妻做的。

    未婚妻是元賜嫻。

    陸時卿問詳情,鄭濯解釋,正月初一當(dāng)日,他和皇兄皇弟們在大明宮給徽寧帝請安賀歲,聽宦侍講,元賜嫻來宮里找他,就等在外頭。

    徽寧帝樂見其成,許他提早離席。他見到元賜嫻后,卻發(fā)現(xiàn)她是為韶和來的,說希望他幫個忙,替她約韶和公主于午時在安興坊見一面。

    鄭濯說他起始沒大在意,出于禮貌也未過問緣由,心道都是未婚妻了,這點小事當(dāng)然幫,等過后聽探子講,元家趁夜將一件機密物什送出了長安,才想到不對。查證以后,得知是元賜嫻向韶和討了一枚玉戒,助陸時卿和談。

    陸時卿聽完明白了,問:“她幫我做什么?”

    鄭濯搖頭:“我今天就是來問你這個的,你倆有交情?”

    他說“沒有”,道:“就為這個,你憋著等我兩個月?你早問她不就完了?”

    鄭濯說:“這事她沒直接找我?guī)兔Γ捅砻魇菍ξ矣兴A?,我再去問,豈不有點不解風(fēng)情?”

    陸時卿說“你也知道你不解風(fēng)情”,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此行和談,也算解了元家的圍,她出于道義幫我一把?!闭f完又皺皺眉頭,想起樁事,“哦,難道是去年那事?”

    鄭濯問什么事。

    他說就是去年在大明宮,他扯謊騙走鄭沛,替她解了個圍。

    鄭濯感慨說,這位縣主是個直爽的,投桃報李,得的恩針眼點小,還的情雷樣大。

    他聽了不舒服,說:“你是替她報不平?你得知道,要不是我,她現(xiàn)在還不知是誰未婚妻?!?/br>
    鄭濯打趣揍他一拳。

    這一拳剛巧打在他胸口,叫他嘶了口氣。

    鄭濯慌了一下,問:“傷復(fù)發(fā)了?”

    去年淮南洪澇,他前往賑災(zāi),回京路上遭遇了平王安排的刺客,胸口中了一刀,險險生還。

    他點點頭:“南詔這趟奔得有點急,休養(yǎng)幾天就行了?!?/br>
    鄭濯叫他趕緊回去歇著,臨別道:“有機會記得謝謝人家縣主。”

    元賜嫻因與鄭濯有了婚約,便沒道理隨滇南王回姚州了,當(dāng)時就在京城,所以機會肯定是有的,且出于禮節(jié),道謝也是該的。

    陸時卿于是說“好”,然后從密道回了陸府。

    應(yīng)是應(yīng)下了,感激也是真的,但要主動跟個小娘子打交道,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尚未有過,不止心里別扭,更要緊的是,登門拜訪太張揚,畢竟身份不合適。

    他把這件事當(dāng)作朝堂爭鋒來算計,計較了諸多利弊后,選擇了最不惹眼的法子:過幾天二月十四花朝節(jié)前日,鄭濯將在皇子府舉辦流觴宴,到時元賜嫻作為未婚妻應(yīng)該會出席。他本來沒興趣參加,這下就勉強去一去。

    二月十四當(dāng)日,他煎熬半天,聽那些無聊人士吐著唾沫爭來比去,看上首鄭濯和元賜嫻吃著瓜果說說笑笑,差點沒睡過去,好不容易等一個叫竇阿章的得了頭彩,這流觴宴才結(jié)束。

    眾人散席,他有意留了片刻,瞅準(zhǔn)了元賜嫻跟鄭濯道別,起身打道回府的時機。

    鄭濯大概原本是要送元賜嫻回勝業(yè)坊的,看穿了他要道謝的意圖才沒提出。他便抓緊機會跟了上去,暗想怎么開口打招呼比較自然,比較不矯揉造作。

    ——縣主,您也在這里,您這是準(zhǔn)備回府?

    ——縣主如何竟一人在此,殿下沒送送您嗎?

    ——縣主……

    他剛想到這里,忽見前頭人步子驀然一停,回身瞅他,干眨了兩下眼奇怪道:“陸侍郎,您跟著我干嘛呢?”

    他當(dāng)時心里猛打一個咯噔。

    天殺的,被看出來了。

    第116章 番外·前世·陸時卿(二)

    他心里打咯噔, 面上自覺裝得不錯,既被發(fā)現(xiàn)是刻意跟隨, 就沒再掩飾,見長長的走道四下無人, 只她兩名貼身婢女,便說:“陸某是來向縣主致謝的, 玉戒的事?!?/br>
    元賜嫻卻像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 聽他提了“玉戒”才恍然大悟, 說:“您這是替邊關(guān)百姓謝我呢?”

    他那會兒一下便噎住。

    鄭濯和他在朝堂里打磨慣了,心里裝的都是一斤一兩的算計, 看人家?guī)蛡€忙, 就開始揣測其中究竟。其實哪有什么復(fù)雜原因。他和談順利, 邊關(guān)百姓就少受點罪, 做對百姓好的事, 需要理由嗎?不是他去和談, 她一樣會幫吧。

    只是元家身份敏感, 關(guān)心百姓就像搶老皇帝飯碗一樣,所以她大概沒跟作為皇家人士的韶和表露這份憂民心思,用了“因陸侍郎在大明宮替我解過圍,所以想借玉戒回報”的借口。

    陸時卿當(dāng)時想,雖說鄭濯這樁婚約算是被老爹趕鴨子上架, 但這個瀾滄縣主既四清六活,又心懷蒼生,倒真有幾分母儀天下的風(fēng)范。

    他覺得鄭濯賺著了。

    而元賜嫻目光越是真摯, 他便越覺自己此前的揣測狹隘,內(nèi)心尷尬之下,當(dāng)然沒再提個人的謝意,云淡風(fēng)輕說了句“是”。

    元賜嫻接著道:“我在滇南長大,做這事理所應(yīng)當(dāng),您不用謝我,倒可以謝謝公主。她那天知道玉戒對您有用,親手翻遍了整個庫房呢。”

    陸時卿早就謝過了,只不過是托人帶的口信。受了恩不表態(tài)說不過去,但他對韶和沒那種意思,韶和待他又實在執(zhí)著,他若親自上門,怕她再生出無謂希望來,所以這個謝,道得含糊了點。

    他跟元賜嫻說已經(jīng)謝過,隨即見她微露惋惜:“聽說公主要去敦煌了?!?/br>
    他約莫知道她在想什么。韶和這一走,日后可能再不會回長安,她大概在可惜好好一個公主放著金枝玉葉不當(dāng),因為一個男人傷心遠走吃風(fēng)沙。

    他當(dāng)時跟元賜嫻不熟,本不該跟她講私事,但也不想任何人誤會他和韶和的關(guān)系,叫京城里再起流言,于是說了句“人各有志”,暗示沒打算留韶和,把自己摘了個干凈。

    她一聽就懂了,明白他對韶和無意,就打了個圓場:“您說的是。”然后道,“您要沒別的事,我就走啦?!?/br>
    他點頭,不咸不淡與她別過,一扭頭卻看鄭濯快步追了出來,擦過他的肩趕上元賜嫻,說:“我忙完了,送你回去。”

    剛才鄭濯為了給他機會當(dāng)面致謝,估計跟元賜嫻講了“有事不能相送”,等他謝完,又特意再來送她。

    他有點意外。相比他,鄭濯性子開朗一些,待人也更和煦,在流觴宴上跟元賜嫻聊天就和對別的朋友一樣,姿態(tài)適度,不近不遠的君子風(fēng)范,他因此沒覺有什么特別。這下卻感到了不同。

    這種上心程度,可就不是簡單的君子風(fēng)范,也不是單純?yōu)榱遂柟毯驮业年P(guān)系了。

    他看元賜嫻也有點詫異,問鄭濯:“這么快?您繼續(xù)忙您的,我自己能回?!?/br>
    鄭濯說沒事了,剛好出去透透氣,然后與她一道步出,中間隔著一臂距離。

    陸時卿之所以對這一幕印象深刻,是因為當(dāng)時拐了個念頭,發(fā)笑地想,鄭濯這小子,那么小心翼翼,看來還是一廂情愿的狀態(tài)啊。

    那次過后,再和鄭濯談事,他常是說完了正經(jīng)的,就想起來問他與元賜嫻的情況。沒別的意思,就是對鐵哥們兒討媳婦吃癟碰壁的一種幸災(zāi)樂禍。

    鄭濯每次都罵他多管閑事,直到后來有一回在宮宴上喝多了,主動找他談這事。

    他說,元賜嫻打從開始就知他并非真心求娶,所以始終對他有所保留,哪怕相熟后常與他談天說笑,甚至上回還發(fā)現(xiàn)了五木這個共同愛好,但那點疏離卻一直抹不平。

    他皺著個眉問:“子澍,你說這事怎么辦好?”

    看鄭濯真心發(fā)愁,陸時卿不再出言損他,斂了笑意道:“你認真的?”

    鄭濯沒醉,說是,他起始想,雖然自己懷抱了政治目的,但絕不會虧薄她,一定待她好補償她,跟她相敬如賓。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個小丫頭看穿,那種不齒感卻占了滿心。再后來,他就受不了看她面上笑語盈盈,心底卻跟他保持距離了。他覺得煩躁。

    陸時卿想,行啊,這小子,真是鐵樹開花了。只是他一個光棍,別說妻,連個未婚妻都沒有,一樣全無經(jīng)驗,一時也建議不出具體的。

    但根處的東西,他看得分明,就跟鄭濯說:“你從現(xiàn)在起真心待她也不遲。至于得人心的辦法,萬變不離其宗,投其所好不明白?”

    他當(dāng)時的想法挺簡單,什么成大事者絕情棄愛,那是話本里的東西,現(xiàn)實未必,鄭濯既然跟元家沒有利益沖突,談個情說個愛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