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元賜嫻不知何故,一聽這話就是鼻頭一酸,險些啪嗒一下落下淚來,剛?cè)滩蛔“侵嚈诨仡^看阿兄,卻見陸時卿已高踞馬上,行起了繞車三周之禮,一面趁離她近,低低問:“他要是再拿鞭子抽我,你擋是不擋?” 元賜嫻知道他是想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哭哭啼啼的,聞言冷哼了一聲,隔著蓋頭道:“不擋,但我會請阿兄賜你兩鞭對稱的?!?/br> 陸時卿笑了笑沒說話,等繞完三周便去了前頭,準備出發(fā)。 風吹之下,幰車上懸掛的金銀珠玉琳瑯作響,親迎隊伍在黃昏暮色里蜿蜒著緩緩向永興坊駛?cè)ァ?/br> 鼓樂歌聲響遏行云,元賜嫻端坐車內(nèi),透過蓋頭隱隱看見前路。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但這一次,卻不會再有返程了。 從今天起,她當真把她的福與禍,完完全全交給了那個人。 他說世上只有一個陸時卿,只夠cao心一個元賜嫻。她信。 親迎隊伍浩浩蕩蕩入了永興坊,到了陸府門前,元賜嫻被婢女攙扶著下了車,踏著事先鋪在地上氈席一路入里,到了臨時搭建的青廬。 青廬又名百子帳,也是胡俗,倆人在里頭照禮制交拜完才轉(zhuǎn)而到了臥房。隨后,元賜嫻卸下了蓋頭,改執(zhí)一面扇子遮面。 這臥房便是陸時卿原先住的地方,只是幾日里趕著翻新布置了一番,換了新床來。喜艷的屋子里此刻擠滿了人,元賜嫻和陸時卿被一眾賓客簇擁著床邊一左一右坐下,一旁的主事人便開始說頌祝詞,接著又有人往床上撒花果。 撒帳人為圖喜慶撒得沒完沒了,直快將倆人淹沒了才停。完了便有人提出請陸時卿做卻扇詩,夸夸新婦的相貌,好叫她摘了扇子,叫大家飽飽眼福。 對探花郎來說,做個卻扇詩當然不在話下,畢竟他剛才在元府的三首催妝詩都博了滿堂彩,但問題是,他不想叫大家飽眼福。 眾人滿心期待地瞧著他,卻只見他淡淡一笑,啟唇道:“恐怕要叫諸位掃興了,陸某已是江郎才盡,再做不出詩來?!?/br> 元賜嫻一噎,拿著扇面悄悄覷他。他怕是覺得她美到不能給人瞧吧。 眾人一陣哄鬧,再三催促之下就是催不開陸時卿的金口,只好退散,一邊議論他小氣。 等人走干凈了,陸時卿才伸手去取元賜嫻的扇子,卻見她躲著不給他得手,邊道:“不行,我要聽卻扇詩,你不夸我,我就不跟你喝合巹酒?!?/br> 她不就是想聽他夸她長得好看嗎?陸時卿道:“我不用詩,拿別的法子夸你?!?/br> “什么法子?” “你把扇子拿下來。” 元賜嫻將信將疑取了扇子,還沒來得及做個準備,就見陸時卿貼了過來,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她早該想到是這種耍流氓的法子! 元賜嫻一惱,伸手掐了把他的腰,把他搡開,道:“你把我口脂都吃完了,我還怎么美!” 陸時卿正想開口,忽聽外頭傳來敲門聲,婢女問他與新婦是否準備換衣裳了,提醒他盡快去招呼賓客。 倆人只好暫且不鬧了,飛快喝完了合巹酒,然后請人到里頭來給他們易服,再照大周婚俗,各自剪下一綹頭發(fā),綰結(jié)在一塊存好以作信物。 陸時卿被催得沒工夫多逗留,做完這些就急急走了。元賜嫻氣還沒消,忿忿囑咐他快點打發(fā)了那些人回來,然后接著算剛才的賬。 他笑著嘆口氣,算是應下了,臨出門卻頓住了腳步,突然回頭叫了她一聲:“元賜嫻。” 元賜嫻坐在床沿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著他,然后看見他淡淡眨了眨眼,叮囑道:“坐著別動,等我回來?!?/br> 她心道等他回來是肯定的啊,但怎么還坐著不能動了?那多累啊。 元賜嫻應個好,擺擺手催他趕緊走,一動不動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也沒見他回來,終于懷疑起他臨走那句話是故意整她的了,忍不住站起來活動筋骨,在屋里來回踱步。 陸時卿叫下人都撤走了,所以也沒人攔她這番走動。 她一踱便踱到了外間,閑來無事,又不好命人去催陸時卿,叫他在賓客前頭落了面子,便翻起他桌案上的書卷,一邊把玩他的幾支筆,無意一抬眼,忽見燈燭映照的墻面上,有一處形狀奇怪的鏤空。 她皺皺眉頭,好奇地起身去看,覺得這個形狀有點眼熟,回頭看了眼桌案上用以架筆的玉筆枕,不由一愣。 這個玉筆枕,似乎剛好能被嵌進墻里的鏤空。 對機關(guān)暗道的敏銳直覺叫她突然有點興奮。 她這是發(fā)現(xiàn)陸時卿臥房里的密室了啊,也不知里頭都藏了什么,如今身為女主人的她,看一看應該不算犯規(guī)吧? 她跑到門邊,透過門縫悄悄看了眼外邊,見四下無人,趕緊回頭把玉筆枕塞進了墻內(nèi)凹槽。 “嘎吱”一陣輕響,她的腳底緩緩移開了一扇暗門,往下望去,赫然是幾級潮濕的石階,再朝里,似乎有一條深不見頭的密道。 第79章 079 元賜嫻唇瓣微張, 趴在地上探著腦袋怔愣了一晌。她原道這機關(guān)或許連通了一個藏要緊物什的密室,卻沒想到底下竟是一條如此深的暗道。 天子腳下打洞,她怕是嫁了只膽兒肥的老鼠吧。 她懸出半個身子往里望, 只見窄小簡陋的密道里四下無物, 只有臨門有一個拉環(huán),以及一側(cè)泥石壁上掛著幾盞壁燈。壁燈里的火燭被籠在罩子里,往外透出昏黃的光暈,遠遠瞧著有些陰森可怖。 元賜嫻打了個寒噤, 爬起來撣撣衣裳, 雖心底好奇這密道究竟通往何處, 卻默默忍下了沒往里走, 心道大半夜還是不亂闖亂跑了,不如一會兒試探試探陸時卿, 還能瞧瞧他對她誠不誠實。 她拿定了主意就準備將玉筆枕取下,叫一切恢復原狀,手伸出去卻突然一滯, 停在了離墻壁一寸之遙的地方。 等等。密道里的壁燈為何是亮著的? 壁燈使的是短燭, 不出一個時辰就會燃盡, 而陸時卿兩個時辰前就已出發(fā)親迎, 絕不可能是臨走下過密道而忘了熄燭。那么, 是誰點亮了壁燈?如此私密的臥房,如此隱蔽的暗道,誰會在這大婚之夜進到里頭? 元賜嫻猶豫了一下,重新回頭, 踩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去,到了最近一盞壁燈邊,取下燈罩子,察看了下短燭的長度,愈發(fā)感到奇怪。 這短燭燃了不多,看起來是兩炷香前剛點著的。而兩炷香前,她就孤身坐在這間臥房里,能夠肯定絕沒有人開啟過這扇門。如此說來,便是誰通過密道另一頭來了這里。 她戰(zhàn)栗了下,渾身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下意識感到危險,想要回身退出。然而當她直直地盯著密道盡處看的時候,卻又改變了想法。 不對。陸時卿是行事謹慎之人,絕不可能放這樣一個隱患在身邊,這個密道一定是無害的。畢竟他連她的臉都不肯給賓客瞧一瞧,又怎會容許誰擁有從外頭進到這間臥房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重新思索了一下整件事,發(fā)覺幾個疑點。 第一,在坊內(nèi)打地道是觸犯律法的事,陸時卿怎會這般疏忽對待,叫墻上的機關(guān)如此輕易地暴露在外頭?就算不是防備她,也該防備其他人才是。 第二,他招呼賓客的時辰實在有點久了,即便是因賓客糾纏脫不開身,卻怎會絲毫不想到她,還撤走了新房里的下人,令她孤零零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他就不怕她餓壞肚子啊。 第三,既然屋里沒安排下人,就表明陸時卿并沒有要拘束她的意思,那么他臨走又為何要特意強調(diào)一句“坐著別動”?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跟他唱反調(diào)的。 元賜嫻愣愣眨了眨眼,再次望向昏黃一片的密道深處。 這些問題都能用“巧合”來勉強解釋,但徐善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 除卻巧合以外,唯一一個適用于解答所有疑點的答案便是:這個密道,是陸時卿有意叫她發(fā)現(xiàn)的。 元賜嫻一瞬心如鼓擂,不知何故,緊張得掌心都沁出汗來。 她在原地默然半晌,最終取下短燭攥在手里,一步步緩緩朝深處走去。 這陰濕的密道并不是特別長,其間只拐了一次彎。元賜嫻起先小心翼翼地走著,到了后來卻被一種強烈而莫名的直覺引導著越走越疾,直至來到盡頭,看見一個與來處一模一樣的,連著根細線的拉環(huán)。 她的眼緊緊盯住頭頂斜上方的這扇暗門,伸手觸碰到拉環(huán)后,猶豫著將它往下扯。 又是“嘎吱”一聲響,暗門自后往前開啟,她一手舉燭,一手扶著石壁踏上三級石階,站定后慢慢抬起頭來。 入眼是一間與陸府布置相似的喜艷新房。四面一片亮堂,一名黑袍大袖,木簪束發(fā),銀色面具覆臉的男子正站在對頭望著她。他手邊的木施上,掛了一身緋色的圓領(lǐng)長袍,正是陸時卿方才易服后穿了去招呼賓客的。 她神色僵硬,一動不動地與他對望,直到看見他緩緩抬手,捏住了面具的一角,然后將它輕輕移了開來。 在看見他面具背后臉容的一瞬,元賜嫻渾身一顫,手中短燭因此灑下一滴燭油?;馉C的燭油滴在她虎口處,疼得她下意識丟掉了蠟燭,皺起眉“嘶”了一聲。 陸時卿一驚,搶步上前來奪她的手,似是想察看她的傷勢。元賜嫻卻已回過了神,將手從他掌心用勁抽出,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頭盯著他看。 陸時卿便沒再動,蹙著眉頭,似是有點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元賜嫻將目光從他的臉緩緩下移,轉(zhuǎn)而落在他衣襟處,然后伸手扒開他的領(lǐng)子,將他的外袍連同里衣一起往兩側(cè)撥。因雙手發(fā)顫,她試了好幾次都難以撥開,終于沒了耐性,干脆咬著牙狠狠一扯。 “刺啦”一聲,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是一道猙獰的傷疤,新rou還未全然長平整,凹凹凸凸,是鮮亮的淡紅色。 陸時卿自始至終都沒阻止,只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動作著,直到她的指尖觸碰上他的傷疤,才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拿指尖在他傷疤處來回摩挲,突然苦笑了一下。 雖然他的寬袍大袖遮沒了身形,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認的眼角輪廓,聲音偽造得天衣無縫,身份編造得無懈可擊,但她其實仍舊數(shù)度離真相很近。 她記起當初長安荒郊,陸時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在手背留了道猙獰的傷疤。后來她去到陸府替他裹傷,發(fā)現(xiàn)他的傷勢根本沒好好處理,反而有了惡化的跡象。她只當他是馬虎,卻沒想到,是他前一日曾作為“徐善”來過元府,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蓋了痕跡,才導致傷口潰爛破膿。 她記起當初他來元府赴宴,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不過只叫他露了下頜一角的容貌。她只當是自己酒后昏沉乏力,不慎撞歪,卻沒想到,那從頭到尾都是陸時卿的算計。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所以及時偏過了頭;也早就料到她在懷疑他面具背后的臉,所以企圖用這樣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好一勞永逸。 她記起當初南下時,她在朱縣令府邸接到許三娘的消息,準備趕回到長安,卻被陸時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來。她只當他是對她動了情,卻沒想到,他的阻攔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徐善”。 除此種種外,更諷刺的是,前段日子,她曾懷疑“徐善”擁有雙重身份,很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員,因此四處尋找機會查證,甚至向陸時卿打聽消息,卻忘了這世上所謂的“燈下黑”,而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懷疑對象,自發(fā)地將他排除在了外頭。 她有那么多接近真相的機會,卻一次次地與它失之交臂。 直到今天,在她和他的大婚之夜,看他以這般近乎慘烈的方式揭露了一切。 她將手按在他心上,抬起頭來瞧了眼屋里的喜燭,說了來到這里后的第一句話:“為什么呢,陸時卿?” 既然都騙了她這么久,又為何選擇這種關(guān)頭殘忍地告訴她真相? 他不是沒有辦法繼續(xù)瞞她。洞房夜不能熄燭,他不會蒙她眼睛,不給她看他傷疤嗎?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知道。甚至如果陸時卿就是徐善,她寧愿永遠都不知道。 她嘴唇打著顫,出口嗓音沙啞,眼眶通紅。陸時卿垂眼看著她,木了一下后把她抱進懷中。 因為他不能再繼續(xù)瞞她了。 自打平王離京,他就打算好了一定要找機會把這事說出來,卻是一次次話到嘴邊就住了口。有時是見她演技超群,從不將元家和鄭濯的關(guān)系和盤托出,所以心里有點別扭。有時是看她沒什么心事的樣子,樂呵呵地撩撥他,所以心里有點害怕。 他害怕說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她了。 她這么灑脫自在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為一紙婚約所束縛?只要她想離開他,十紙也留不住。 于是他就一直拖,直到五天前,他知道該是時候了。 他一定要娶到她,把她牢牢留在身邊,這是他的自私。但他卻不能在有所隱瞞和保留的情況下,徹底要了她,這是他的底線。 他的索取應該是全心坦誠的,她的交付也是。 至于在徐宅布置了一間一模一樣的新房,是因為他希望她在今夜,能夠真真正正把心里的陸時卿和徐善合二為一。 他抱著元賜嫻,將她緊緊錮在懷里,然后說:“對不起?!闭f完以后,又低低重復了一遍,“對不起……” 元賜嫻被他抱得幾近窒息,骨頭都像快碎了,皺著眉頭去掙卻脫不了身,不悅道:“陸時卿,我疼?!?/br> 陸時卿霎時松了手,她便順勢后撤一步,紅著眼圈看了他一晌,見他似乎想開口問什么,搶先一步打斷了道:“別問我能不能原諒你,我現(xiàn)在不知道,等我想通了再答你?!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下石階。 陸時卿心道等她想通,他很可能就死在她心里了,一急之下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賜嫻……” 他從來沒去了姓氏這樣叫過她,頭一次出口卻竟是一股哀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