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他吁出一口氣,又摘了她的幞頭,松散了她的發(fā)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燒沒了一截的外裳,就著略干凈些的里層給她擦頭發(fā)。 頭發(fā)得擦干,不然等她醒來,哪怕沒染風(fēng)寒也得鬧頭痛。 陸時卿動作得很小心,生怕碰著不該碰的,卻不料過分輕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賜嫻太舒服了,這妮子睡夢里若有所覺,竟然歪了歪腦袋,將他當成娘親似的,拿臉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這活沒法干了。 蒙著眼,凝脂一般涼爽熨帖的觸感明晰得抓心撓肺。陸時卿屏息凝神,覺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預(yù)備拿外裳給她將就蓋上。 為了蓋準,他不得不就著布料試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間摸著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動作一滯,皺了下眉頭,有心弄清究竟,猶豫再三,沉聲道:“元賜嫻,蛇來了?!?/br> 元賜嫻沒動靜。 很好,看來是絕對不會醒了。 他便移開了墊手的布料,輕輕觸碰上去,發(fā)現(xiàn)這疤痕大抵是在后腰處,竟有三寸之長,近乎猙獰,當初應(yīng)該傷得非常深。 他一怔,記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當夜,聽見她說的話。 她的確沒有說謊。 他霎時什么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沒有了,像有一盆水從頭淋到了腳,心都是涼的,起身攥了她的里衣,認真去烤火。 稻草鋪蓋不舒服,外頭又是連聲的驚雷,元賜嫻到底沒能睡久,醒來低頭一看,呆了幾個數(shù),捂緊蓋在身上的破衣裳,連滾帶爬坐了起來,就見陸時卿正背對著她,坐在火堆邊烤她的里衣。 她瞠目結(jié)舌:“陸……陸……”陸了半天也沒陸出個什么。 陸時卿聽她醒來,心里不免一聲嘆息,眼看衣裳就快干了,原本可以深藏功與名的,這下麻煩了。 他沒回頭,將她的里衣往后一丟,恰好砸準了她的腦袋:“穿上?!?/br> “不是,等等……”元賜嫻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驚之下也沒了敬稱,“你給我脫的?” “沒有?!彼浅?隙ǖ氐?,“是我?guī)湍忝摰??!?/br> “……”有什么分別嗎? 當然不一樣?!皫汀笔呛眯?,“給”是禽獸,兩者有別云泥。他依舊背對著她,挑起手邊一截布條,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賜嫻一時語塞,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剛欲再說什么,突然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很急,混雜了泥水飛濺的響動。 她一驚,飛快穿妥帖了里衣。 陸時卿顯然也聽見了,知這驛站顯眼,如是對方殺手來了,絕無可能放棄查證,便沒打算躲藏,語速極快地問:“對方是誰,想要什么,可有頭緒?” 這些事他早先就想問她了,見她實在累極,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賜嫻挑揀了最要緊的訊息答:“不清楚具體身份,但隊伍里有他們的主子。應(yīng)當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br> “待在這里別動?!?/br> 陸時卿留了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門一剎,七、八名殺手馳馬而至,打頭的那個正是元賜嫻此前判斷出的,這些殺手的主子。 他下了馬,透過破敗的門窗,一眼瞧見了屋內(nèi)烏發(fā)披背,衣衫狼狽的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時卿腳步一移,遮擋了身后窗洞。見他只是定定望著元賜嫻的方向,卻久未開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閣下竟還有閑心在此逗留。” 聽見這句,男子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陸時卿身上。 陸時卿負了手道:“早在先前,陸某便以鷹隼傳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閣下腳踩的這塊地界已被徹底封鎖,不出一炷香,臨縣千數(shù)守備軍便將趕至此地。您若抓緊撤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br> “當然,您也可以趁這一炷香的時辰殺了我。只是不巧,陸某眼下并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征圣人的欽差,一旦我死在這里,封鎖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屆時,包括十六州在內(nèi)的山南東道都將成為囚籠一座,北面京畿亦會被驚動。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于是在與圣人為敵。如您非大周人士,” 他說到這里淡淡一笑,“便等于是在與整個大周為敵?!?/br> “四海州縣,億兆疆土,這片王域,您踏得進來,卻未必走得出去。陸某就在這里,挑釁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也在這里,您想帶走她,不妨先殺了我試試?!?/br> 雨勢漸止,天光明朗了幾分,四面寂靜,窗柩上懸掛的水珠一滴一滴緩緩?fù)绿手?,他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屋子里。 元賜嫻捂著衣衫,透過窗洞緊緊盯著他的背影。 等他說完最后一句,有那么一瞬,她似乎不記得這個人是大周未來權(quán)傾朝野的帝師。只知他是陸時卿。 打頭的男子一動不動靜默原地,最終,往元賜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翻身上馬,打了個“撤”的手勢,策馬飛馳而出,一字未留。 陸時卿像什么事沒有似的推門回來,見元賜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眉梢一挑:“怎么?” 她回了神,搖搖頭,不知何故覺得有點燥熱,沒話找話一般笑道:“沒什么,就是覺得您特別有氣勢?!闭f完補充道,“穿著里衣跟人對峙也特別有氣勢,特別叫人崇敬。” 陸時卿的臉黑了。 她最好期待對方是大周人士,否則他丟臉丟出國門,一定饒不了她。 見他走近,元賜嫻咳了一聲,拿破衣裳將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后問:“您何時放出的鷹隼,一炷香后,咱們就有救兵了嗎?” 他嗤笑一聲,在火堆邊坐下:“我哪來的鷹隼?” 元賜嫻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們當真殺了您?” 他覷她一眼:“如果他們不在意殺我,昨夜在河岸邊就該動手了。不過一筆算計,你不必太感動?!闭f完一指稻草鋪,“現(xiàn)在可以睡了?!?/br> “既然沒救兵,他們發(fā)覺上當受騙,去而復(fù)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們還是趕路吧?!?/br> “誰說沒救兵?”他瞥瞥她,“我沒有長翅膀的鷹隼,還沒有兩條腿的仆役?” 哦,這話是說,趙述已經(jīng)去報信了,只是沒鷹隼快,恐怕所謂封鎖與支援都得晚一步。 見他料準了對方不會再回頭,元賜嫻就背對他躺了下去,重新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黃昏,她隱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來了,睜眼就見陸時卿已然穿戴齊整,手上拿了一身干凈的衣袍,似乎正準備叫醒她。 見她自己睜了眼,他便將衣裳遞給她:“換好了出來?!?/br> 元賜嫻瞅了眼窗外,見兵卒們一個個都十分老實地背對此處,就安心穿戴起來,拾掇好了推門出去。 陸時卿聽見身后動靜,扭頭看她,道:“我已傳信給你阿兄報平安,但商州封鎖了,你暫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馬一時半刻也趕不來。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擱在這里?!?/br> 元賜嫻撇撇嘴“哦”了一聲:“那您去忙,給我找個地方落腳就……”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所以你隨我一道南下。” 元賜嫻一愣,一時歡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陸侍郎?” 四面兵卒偷偷移目,向兩人投來曖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聲,低頭看一眼,示意她把拿開手,注意分寸,然后道:“只是權(quán)宜之計,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br> 第33章 033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驟的涼風(fēng)透過窗洞灌入陳舊破落的驛站。頭頂一個驚雷炸響, 將屋里交纏的一對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陸時卿在轆轆的車行聲中醒來, 驀然坐起,盯著從車簾縫隙透進來的晨曦瞧了半晌, 急促喘息。 眼前復(fù)又掠過夢里一幕一幕——細嫩的小臂纏著他的脖頸,濕漉的烏發(fā)如藤蔓一般,抓觸著他的胸膛, 一路往他肩上攀繞。玉軟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擺,叫他四體百骸一剎酥碎。 琳瑯雨聲里, 骨騰rou飛, 魂顛夢倒。 陸時卿怔愣了幾個數(shù),低頭看了眼身上褻褲, 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峻, 露出了近乎震驚的神情。 已經(jīng)是翌日了。昨日黃昏,商州刺史替陸時卿和元賜嫻作了安排, 給兩人各置一輛寬敞闊氣的馬車, 派當?shù)乇湟宦纷o送他們?nèi)ネ囍荨?/br> 車行一夜, 約莫辰時,陸時卿叫停了車隊吃早食。 他確因耽擱了行程預(yù)備趕路,沿途都不打算進城, 但也未到得在搖搖晃晃的馬車里將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賜嫻就從后頭馬車興沖沖跑下來了,端了個裝著吃食的青碧色玉盤,湊到他車簾邊喊:“陸侍郎, 我能進來與您一道吃早食嗎?” 陸時卿一聽這脆生生的聲兒就炸頭皮。天曉得,在夢里,她是如何拿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這能怪她嗎?不能吧。他得講點道理。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問:“為何要與我一道吃早食?” 元賜嫻如今是不敢隨便掀他簾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邊答:“馬車里頭的婢女只會一個勁地阿諛奉承,實在太無趣了。我想找人說說話,您總不好叫我喊趙大哥吧?” 哦,那的確不能。趙述這個見色忘主的,今早還與他說,元賜嫻打了一個噴嚏,要不要替她尋醫(yī)問藥。 他拿一句“多事”打發(fā)了他。一個噴嚏罷了,還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聲“進”。 元賜嫻就撩開簾子進去了,面上堆滿笑意,將玉盤往他跟前小幾一擱,坐在了他對頭。 陸時卿抬頭瞥了眼她扶在盤沿的手,見果真如夢中輕攏慢捻的柔荑一般模樣,不由心神一蕩,繼而皺了下眉頭。 這個古怪的夢太要命了,簡直叫她成了一劑行走的銷魂藥,以至她眨個眼撩個發(fā)都成了對他的蠱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轉(zhuǎn)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盤里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問:“你這盤里的糕食面點,怎么都是一類一個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雙成對,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答:“她們給的吃食太多了,說這個是當?shù)氐拿c,那個又是數(shù)年難得一品的什么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樣揀一個嘗嘗?!彼f完,見他不爽得連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別趕我走,我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難受了?!?/br> 見她抬手便要將一塊雪白的水晶餅塞進嘴里,陸時卿忙出言阻攔:“慢點吃就行?!?/br> 元賜嫻張著個嘴頓住,正欲眼泛晶瑩,突然聽他道:“你阿兄今早傳了回信來,說倘使你有一絲閃失,就叫我血債血償。你噎死了,我賠不起?!?/br> “……” 元賜嫻收斂了感動,撇撇嘴,低頭慢慢吃了起來,飽腹后與陸時卿閑話:“我方才剛醒的時候,見趙大哥拿了您一身臟衣裳去丟。您可是沒人伺候,將茶水灑了?” 陸時卿正放了勺粥到嘴里,聞言猛地一嗆,險些失態(tài),平復(fù)了一下,咽下后才低頭“嗯”了一聲,看起來竟有幾分心虛。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然后道:“您怎么連茶水也能灑?莫不如這一路,我白日就與您同行,替您端茶遞水,夜里再回后頭馬車里去?!?/br> 其實商州刺史送了好些個婢女給陸時卿獻殷勤,都被他打發(fā)去了元賜嫻那邊。他平素就不習(xí)慣別人端茶遞水,因為嫌臟,一向自己做慣了,怎會沒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說不出,只好不解釋,直接拒絕:“不必了,消受不起?!?/br> 元賜嫻扒拉著小幾湊他近一些,瞅著他道:“您就當我還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給我個挑釁……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吧,敬愛的陸欽差?” 她靠他這般近,眨著雙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說的還是從他嘴里學(xué)去的話。陸時卿眼瞼微垂,神情到底一點點軟了下來,說:“就今日一回,下不為例?!?/br> 元賜嫻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