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澤帝的臉色恢復(fù)了常態(tài)，目光垂落向金谷公主，勸慰的口吻道：“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保挳?，又道：“茵兒，扶你皇姐起身?！?/br>
    舒知茵紋絲不動的坐著，微笑詢問：“皇姐，用不用茵兒扶你起身？”

    “不用?！苯鸸裙鞯恼Z聲綿柔，身著粉藍襦裙，容貌清秀脫俗，出了名的溫婉賢淑。

    舒澤帝巡視著兩個相對而坐的女兒，她們自幼就保持著表面上的和氣，實際上并不親近，倒也沒有過直接的矛盾。在短暫的寂靜聲中，他喚道：“金谷?！?/br>
    金谷公主應(yīng)道：“孩兒在?！?/br>
    舒澤帝不緊不慢的問：“你收下了茵兒及笄大禮上所授的簪子？”

    舒知茵微詫，便聽金谷公主輕聲道：“是。”

    “那支簪子的意義你會不知？”舒澤帝沉聲道：“茵兒時而言行輕率，把不能隨意贈送的東西隨意贈送。你一直很懂事，知書達理，怎與她一樣輕率隨意的收下？”

    有人能隨意送，她怎就不能隨意收？！金谷公主的心中極為不滿，父皇總是如此偏袒！她壓下不悅，隱在袖中的手指緊攥，臉上卻流露出莫大的自責(zé)，輕道：“此事是全怪孩兒，孩兒提醒茵兒那支簪子意義非凡，怎奈茵兒一片好心，堅決要贈送，并保證絕不會告訴任何人。孩兒一再推辭不得，便就收下了，打算過兩日就還給她。是孩兒的錯?！?/br>
    舒知茵笑而不語，觀賞著金谷公主，她的自責(zé)，她的綿里藏針，她話語中的圓滑。

    舒澤帝神色如常的道：“下次一定要堅決的推辭?！?/br>
    “是，父皇?！苯鸸裙骶従徠鹕?，自袖中取出簪子，輕柔的道：“今日，孩兒將簪子帶來了，物歸原主?！?/br>
    璀璨奪目的簪子在金谷公主的手中一晃，她蓮步輕移，面帶著微笑，溫婉可人，走到舒知茵面前雙手一遞，輕道：“請皇妹收回?！?/br>
    舒知茵依舊笑而不語，隨手接過簪子仔細(xì)的打量，確實是她的簪子，一模一樣，嶄新如初。她眉心輕蹙，這支簪子分明在景茂庭的手里呀，她不禁沉思著景茂庭的立場。在想到這支簪子曾刺在秦啟明的后背，她皺了皺鼻子，道：“這支簪子怎么有股怪異的味道?！?/br>
    “什么味道？”金谷公主慢慢的回首。

    舒知茵定睛看她，道：“血腥味?！?/br>
    “我也聞到了，我前日從皇妹手中接過它時，就聞到了它有股怪異的血腥味?！苯鸸裙骼⒕蔚妮p道：“怪我?guī)Щ馗缶鸵恢痹诤兄蟹胖?，沒有為它除除異味?！?/br>
    這話接的滴水不漏，了得。舒知茵似笑非笑，見父皇對她們的談話毫無興趣，她便沉默不再言語，閑適的玩著手中的簪子，心中的疑惑更深。

    “皇后娘娘到?！?/br>
    隨著一聲通報，雍容華貴的沈皇后不疾不徐的踏進殿，身著一襲明黃鳳凰刺繡錦衣，九尾鳳釵輕搖，端莊，儀態(tài)萬方，有著出身名門望族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氣質(zhì)。

    沈皇后恭敬有禮的拜道：“臣妾拜見皇上?！?/br>
    舒澤帝示意她平身，尊敬有加的道：“朕請皇后前來，是為商議秦啟明安葬一事?！?/br>
    “太可惜了?！鄙蚧屎蟠缺囊粐@，走至金谷公主的身邊，疼惜的摸了摸愛女的頭，道：“秦啟明已賜婚與金谷，臣妾提議，為秦啟明以金谷公主的駙馬的身份安葬?！?/br>
    金谷公主眸中的震驚一閃而過，她跟秦啟明并沒有拜堂成婚，憑什么以她駙馬的身份？！

    舒澤帝尊重沈皇后的決定，道：“就依皇后的提議?！?/br>
    “遵民間傳統(tǒng)，金谷在三年內(nèi)不另嫁?！鄙蚧屎笳蔑@著母儀天下的風(fēng)范，言語中有著克己的大義凜然。

    聞言，眾人都怔了怔。盡管沈皇后自入宮以來，一直講究規(guī)矩遵循禮法，可她畢竟是金谷公主的生母，稍有偏私也情有可愿。

    金谷公主氣惱的身體輕顫，這就是她的母后，永遠把自己皇后的身份擺在首位，對自己與所生的兒女極為苛刻，只愛惜自己的名聲。

    沈皇后目光溫暖的瞧著愛女，等她表態(tài)。金谷公主緊握著拳，指尖扎進掌心，強壓下不滿，流露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柔弱模樣，輕道：“孩兒聽從父皇母后之命。”

    舒澤帝想了想，道：“這三年之內(nèi)，皇后和金谷如遇到鐘意的駙馬人選，可直接告訴朕，無論是誰，朕都會做主讓他等，等三年期滿賜婚與金谷?！?/br>
    沈皇后心存感激的道：“是，臣妾謝謝皇上。”

    金谷公主跟著感激，語聲一貫的輕柔：“孩兒謝謝父皇?！?/br>
    舒知茵始終置身事外，如透明人一樣目送沈皇后和金谷公主告退，察覺到金谷公主在轉(zhuǎn)身之際，投來的惡狠狠的一暼。她對金谷公主的敵意視若無睹，就如同沈皇后經(jīng)常對她視若無睹。

    待她們走遠，舒知茵才開口問道：“父皇，秦啟明之死結(jié)案了？”

    “大理寺卿景茂庭已然結(jié)案?！?/br>
    “真的是丫鬟所殺？景茂庭查實后證據(jù)確鑿？”

    舒澤帝道：“你在猜測什么？”

    舒知茵隨意的笑了笑，道：“結(jié)果竟與茵兒曾提的建議不謀而合，未免太過巧合?！?/br>
    “還有一件更巧合的事。”

    “什么事？”

    舒澤帝面色微沉，低聲道：“你與秦啟明私定盟約，打算在及笄大禮后請旨賜婚，卻被金谷搶先請旨賜婚，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笔嬷鹈摽诙?，忽發(fā)現(xiàn)父皇的臉色漸沉，驚道：“父皇，茵兒聽聞婚訊去找秦啟明，只想確認(rèn)他可是無奈領(lǐng)旨皇命難違，見他有意娶金谷皇姐，茵兒豁然，絕無殺他之心?！?/br>
    “你殺了他又怎樣，”舒澤帝肅目的寒聲道：“他敢負(fù)你甚過負(fù)朕，如果他還活著，朕會將他凌遲！”

    舒知茵道：“他不過是本性使然，何至于死？”

    “你不介意他的辜負(fù)？”

    “反而慶幸?！?/br>
    “你只關(guān)心他的死？”

    舒知茵淺淺一笑，“茵兒只想知道景茂庭結(jié)案的真相?！?/br>
    “真相已然公諸于眾?！笔鏉傻凵裆幻鞯牡溃骸按税敢呀Y(jié)，已是舊事，莫再提了?！?/br>
    公諸于眾的真相看似合理，又是經(jīng)由令世人信服的景茂庭定論，百姓全無異議。對此，舒知茵深表懷疑，其中定有蹊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景茂庭的為人與立場，他在包庇真兇！

    見父皇的態(tài)度明確，似乎是對整個案情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卻不想揭穿不愿深究。她一字未再提，出了皇宮，徑直前往景府。

    景府的府門半掩，如錦叩開了門，門內(nèi)探出齊汀的腦袋，漆黑的眸子一轉(zhuǎn)，沒等如錦問詢，他非常識趣的把府門打開，笑臉相迎的道：“公主殿下請進，景大人正在府中?！?/br>
    書房里，景茂庭沉靜的坐在書案前，專注的翻閱古籍，縷縷陽光輕灑在他的側(cè)顏，冷峻如冰雕。

    聽到細(xì)碎的腳步聲，他抬首望去，身姿輕盈的舒知茵躍入了他的視線里。不可否認(rèn)，他等她多時了。

    第6章 她愿意

    “是什么讓剛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妥協(xié)了？”舒知茵如同一朵綿綿春雨中的海棠花，以冷香清絕之姿，飄落在他面前。她的語聲平淡，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只有空靈薄涼。

    景茂庭定睛看她，坐著未動，沒有起身。

    “是什么讓不畏皇權(quán)的景茂庭有所忌憚？”舒知茵迎視他的鎮(zhèn)定自若，置身于他強悍冷酷的氣場。

    景茂庭默不做聲，只是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

    “是什么讓不近人情的你利用聲望包庇？”舒知茵深吸了口氣，唇角浮現(xiàn)一抹淡淡笑意，語氣薄如浮冰，“是什么呢？恩情？仕途？”

    景茂庭用她的語氣重復(fù)她的話：“恩情？仕途？”

    舒知茵笑了笑，道出了心中的猜測：“你是齊老的養(yǎng)子，太子妃是齊老的嫡幺女，直接殺死或派人殺死秦啟明的金谷公主是太子殿下呵護備至的胞妹。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親自出面找你為金谷公主說情了？”

    “對?！?/br>
    “他們不僅為金谷公主說情，還讓你陷害于我？”

    “對?！?/br>
    “你知道了我的及笄簪子被金谷公主要去了，便告訴皇上刺殺秦啟明的兇器只是一支尋常的簪子？”

    “對?！?/br>
    “審訊出的刺客口供是故意嫁禍給我？”

    “對。”

    “出于對齊家的報恩，你不得不接受他們?yōu)榻鸸裙髡f情？”

    “沒有不得不，是自然而然的接受?！?/br>
    “出于對仕途的權(quán)衡，你自然而然的如他們所愿的陷害于我？”

    景茂庭的眼簾微微一垂，清冷的眸子里隱現(xiàn)波瀾。沉默了片刻，他用近乎無情的口吻說道：“舉手之勞?！?/br>
    舒知茵心下一驚，如墜冰雪之窟。

    景茂庭面無表情的道：“你自以為是的認(rèn)定我剛正不阿、不畏皇權(quán)、不近人情？”

    舒知茵只覺寒風(fēng)襲身襲心，用力的道：“對?！?/br>
    景茂庭有些猶豫，凝視著她蹙起的眉心，終于說道：“那不過是世人對我粗淺的評價，就像是世人評價你恃寵而驕任性妄為，實則是世人一葉障目。”

    “你做的事情十有七八是為國為民，樹立聲望；有二三為私為利，穩(wěn)固根基。”

    景茂庭不置可否。

    “景茂庭，請舍棄那為私利的二三，完完全全的為國為民，忠于良心。我保你在這片天下的每一寸疆土上暢通無阻，你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忌憚任何人。”舒知茵字字肺腑，用她的整個生命在說，她看著他，目光極為堅定，“光明磊落的千秋忠臣你來當(dāng)，惡毒驕縱的名聲由我來背。”

    景茂庭的胸腔里激蕩起從未有過的震顫，她看上去有多嬌柔艷麗，就有多勇敢堅韌，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火熱guntang，落在他的心上，形成深刻的烙印，牢牢的吞噬他的心。他低低問道：“你愿意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日復(fù)一日的為我掃平千阻萬險，不遺余力？”

    舒知茵毫不遲疑的道：“我愿意。”

    “我不愿意?！本懊ゾ従彾隙ǖ恼f道：“我是人，不是冰石，我有七情六欲?！?/br>
    舒知茵驚愕的望著他。

    “你的信心與勇氣源自于當(dāng)朝皇上是明君，他深愛你的母妃而寵愛你，你有恃無恐。”景茂庭道：“待太子殿下登基皇位之后呢？”

    舒知茵一針見血的道：“你是顧及齊家吧？齊老將嫡幺女嫁入皇室為太子妃，自然是希望她能當(dāng)皇后，光宗耀祖?！?/br>
    “對。”

    “為了齊家，你擁護太子，是太子的黨羽？”

    “對?！?/br>
    “為了齊家，你不惜害我？”

    景茂庭沉默。

    舒知茵冷道：“你雖是宣布直接殺死秦啟明的兇手為一個丫鬟，卻暗示皇上此丫鬟是受我指使，使皇上以為殺死秦啟明的幕后真兇是我？”

    景茂庭沉吟道：“此案已結(jié)，未損你一絲一毫。”

    “難道不是因為皇上袒護不追究？”舒知茵斜背著他，揚眉睥睨一笑，“很遺憾，沒有讓你們得逞。”

    景茂庭不語，眸色驟然幽深。

    舒知茵環(huán)顧著滿室的古籍，他博覽群書，不喜歡多余的東西，對喜歡的東西很專注，多么的特立獨行。她的呼吸中夾雜著澀意，失落感涌上心扉，原以為他與眾不同高潔傲岸，卻也難免落入俗套。

    良久，她笑了笑，笑意薄涼，從容的道：“謝謝你的坦誠，愿你那二三永不暴露，成為世代傳頌的千秋功臣；愿齊家子子孫孫富貴榮華；愿你那七八造福天下蒼生，國運興隆。”